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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凌冬至没来得及探究林琅的意思,因为很快,他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周五下午,刚上完语文课,林琅领着他到了梁主任的办公室,就看见一个明显穿着是快递员的中年女性,虽然是冬天,她的额头上却挂着一层汗珠,看到凌冬至时眼里装满了淳朴的欣喜,“小伙子,你是凌冬至不?”
      不知对方来意,凌冬至轻轻点头。
      “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咯,”女人一边说,一边低头从简陋的帆布包中掏出来一封信,“你家里人一个月前给你寄了这封信,电话和地址都是错的,我每去一个地方送快递都问有没有人认识你,今天终于把你找到咯。”
      女人伸出粗粝的手指,慌忙擦掉眼角的泪光,“把信交到你手上我就放心了,你赶紧打开看看吧。”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凌冬至捏着信,并没有马上打开,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爱打麻将的老太太,正疑惑着老太太怎么有这闲情逸致,但又怎么会写错电话和地址,就看到信上歪扭的字体,收件地址是本市的人民医院,小心埋藏的记忆翻江倒海而来。
      这是来自那个家的信息。
      信封边缘已经被摩梭得起了毛边,凌冬至很轻易地撕开了信封,掉出来一张随手撕扯下来的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简单两句话:凌冬至,你妈不行了,快回来。
      神宜村是某县某镇下的一个无名小村落,人数两百左右,坐落在层层叠叠的丘陵深处,凌冬至坐在一辆破烂的面包车上,不知摇晃了多久,车骤然停了下来。
      轮胎在水泥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声音,像针尖刺穿了结界,外界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灯火通明,白绫在风中翻滚,此起彼伏的哭声和道士念经敲鱼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凌冬至怔愣在原地,首先发现他的是邻居曹婶。
      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冬至?冬至!你终于回来了!”
      凌冬至如梦初醒,抿出一个浅笑:“曹婶。”
      “吃饭了没有?”曹婶盯着他,目不转睛地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在外面是不是没有照顾好自己,都瘦了你看看。”
      凌冬至这才感觉到饥饿来,看着眼前的女人热切关心的样子,眼眶红了,却笑着说:“没来得及吃。”
      “赶紧去吃饭,走,我带你去。”
      这会儿已是晚上八点,除了最后一桌喝酒的男人们,已经没有别的宾客了,曹婶领着凌冬至绕到后厨,给他盛饭,又拎起大勺,在上面浇了好大一份麻辣牛肉汤。
      凌冬至接过碗,看着曹婶又帮他撕开一次性筷子,掰开磨掉毛刺,递给他,“你这孩子愣着干嘛,赶紧吃饭,别饿坏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低下头。
      刚去屋里拿酒的凌志强此时走了出来,他已经喝得八分醉了,并没有认出站在不远处的凌冬至,又遇到酒友来拿杯子,就站在原地聊起天来。
      酒友拍上凌志强的肩膀,醉醺醺地说:“强哥,你现在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啊,升官发财死老婆,份子钱还能再赚一笔。”
      凌志强嘿嘿一笑:“我老婆懂事,知道什么时候死最值钱。”
      两人无所顾忌,谈话一分不差地传入凌冬至和曹婶的耳中。
      曹婶当即呸了一口,提高音量,指桑骂槐道:“死人还躺在房间里呢,老公儿子不关心,也不怕她死不瞑目,晚上找某些人叙旧。”
      这席话尖酸泼辣,成功刺到了两个男人,凌志强眯着眼睛看过来,右手的酒瓶在空中晃了一圈,“曹婆子你这么晚不回去,老待在我家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站在曹婶身边的凌冬至,少年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羽绒服,却不显臃肿,站得笔直,如芝兰玉树,围巾遮挡,只露出小半张脸,却能从眉眼处看出不同凡俗,总而言之,不像是神宜村能出的人物。
      而凌志强的目光翻过来覆过去好几遍,终于认出了凌冬至,他当即眉毛一皱,厉声喝斥道:“白眼狼,你还知道回来啊!”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的凌冬至就像被一团烂泥包裹往下拖拽,思维情绪都滞涩延迟,他轻轻眨了下眼睛,并没能马上理解凌志强的愤怒,曹婶已经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你冲孩子吼什么,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啊。”
      “我是他老子,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关你老婆子什么事,你别等我气上来了,我连你都打。”凌冬至气得手指快戳上曹婶的鼻子。
      “来来来,你有本事就往这里打。”曹婶指着自己的脸。
      凌志强当然不敢动手,他本就色厉内荏,只是想给凌冬至一个下马威,而曹婶的儿子是村支书,方才的威胁已经过了界,只等有人劝架给他个下来的台阶。
      凌冬至适时拉住了曹婶的胳膊:“婶,我吃完了,给我找件孝衣吧。”
      他不是给凌志强面子,只是腻味了他无聊乏味、又臭又长的表演。
      棺材停放在一楼客厅里,没盖住脸,女人安静地躺在里面,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还抹了发油,但瘦削的脸,下陷的眼眶,和骨瘦如柴的手,都掩盖不住被病痛折磨的痕迹,整一副苦相。
      在凌冬至的记忆里,这张脸是对他笑过的,妈妈的温婉笑容,温暖有力的拥抱,担忧的眼神,这些都曾给过他。
      只是后来凌锐峰出生,一碗水总归端不平,有了亲生儿子,凌志强再也没正眼看过他,女人开始还会说歉意的话,让他多让着弟弟,后来也逐渐理所当然,对他说:“冬至,你也知道,咱们家里穷,本来养你一个就很吃力了,现在你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你的学费也越来越贵……”
      女人说到这里就不说了,看着他,虽然那时凌冬至的成绩在这个小山村的学校里是第一名,但哪能比得上对亲生儿子的培养呢?况且,她知道这个买来的儿子贴心懂事,定会乖乖如她心意,辍学出去打工挣钱。
      直到那年夏天,八岁的凌锐锋跟同学下河游泳溺水,等听见求救的凌冬至下河救人时,小孩已经昏迷了,火急火燎拉到医院,肺部严重积水,手术费加后期调理费用要二十万。
      二十万,他们当然拿不出来。女人跪在地上,抓着医生的裤脚,给他磕头,涕泗交流:“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儿子,多少钱我们都会给。”余光瞥到一边的凌冬至,冲上去就把他推到地上,打了他两个耳光,一边哭一边怒吼:“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你弟弟死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拼了!”
      凌冬至倒在地上,耳朵嗡鸣作响,火辣辣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双目无神地承受着他们发泄在自己身上的怒火,从看见溺水的凌锐锋起,他就知道自己会受到惩罚,惴惴不安了一路,此时拳打脚踢终于落到身上,他反而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之后的印象逐渐飘渺,关于他们最后的记忆是,他像一条丧家之犬站在市人民医院门口,凌志强推了他一把,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是去偷去抢,还是趴在地上讨钱,一周之内,你要是拿不出手术费,我就打死你,听见了吗!”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街头,路边尘土飞扬,在修楼盘,围挡物上挂着张白纸,写着招工,一天两百块,他停了下来,懵懵懂懂往里看了一眼,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缺钱吗?”
      凌冬至抬起头,那一瞬间,他恍若陷入梦中,一张肖似他自己的脸,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男人养尊处优,衣冠楚楚,举手投足间,皆是游刃有余的优雅风度,美好得让凌冬至甚至不敢去想象,这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他自己。
      薛嘉木平静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凌冬至,又问了一遍:“你缺钱吗?”
      汗水流入眼中,传来一阵刺痛,凌冬至如梦初醒,迅速抹了一把脸,迫不及待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斩钉截铁道:“缺,二十万。”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去犹豫,这背后要付出的代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薛嘉木已经安排了人去医院,跟他的养父母也做了一笔交易。于是等他跑到医院时,凌家一家三口已经转院去了首都,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这里,只留了一句口信:他们从此和他断绝关系了。
      要不是这封信,他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神宜村的凌冬至,沉默、忍耐,和锦安中学的凌冬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今天晚上,他要给女人守灵,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就要下葬。曹婶已经回家了,凌冬至跪坐在棺椁边,凌志强来回晃了好几趟,终于憋不住问出口:“你这几年在外面,应该赚了不少吧。”
      凌冬至没给他眼神,语气冷冷:“你想说什么?”
      凌志强哪忍得了如此不被放在眼里,当即像被针扎了一样:“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呢?啊?”
      凌冬至站起来,烛火摇晃,他的影子将凌志强整个覆盖住,凌志强才意识到,这个曾经因为营养不良而瘦瘦小小的孩子,已经高出他将近一个头,一时话都憋在了嗓子里。
      凌冬至绕过他,从桌子上拿出一沓黄纸,假装没看出他的滞涩,神色淡漠道:“弟弟呢?不来陪妈最后一段时间吗?”
      凌志强的怒气终于有了转移的出口,他两步跨到楼梯处,朝上吼道:“凌锐锋,你给我下来!”
      模糊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干嘛啊,我在看电视呢。”
      “你妈躺在下面,你看什么电视啊!是不是要我上去请你下来?”
      没了回应,过了两分钟,凌锐锋才慢腾腾从楼梯走下来,脸上满是不耐烦。
      他看见凌冬至,并没认出他,只以为是某个远方表亲,目光上下打量一圈,把凌冬至全身的衣物估了个价,突然咧嘴一笑,跑到他旁边坐下来,亲热道:“哥,你这包不错,给我吧,我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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