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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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阻止小飞，她到底拿到了二两的工钱。
掌柜的掏钱的手在微微颤抖。而小二则摸着除了颜色的区别外，几乎恢复如新的楼梯，连连吸气。
小飞以为他是不满意，道：“没刷桐油，你们到时候自己买了刷，再上一层漆，颜色就看不出了。”
她这话一出，顿时不仅小二，连瞠目结舌的掌柜也吸起气来。
连莱娘也在吸气。
只有李寻欢没有吃惊……没有太吃惊。
他想起了昨晚上小飞说“给你打家具”的样子……他本就不怀疑她，每个见到小飞的人都能在第一眼看出，她不是个会撒谎，能撒谎的人。
昨天晚上，他其实也想了想她打出的家具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和那些家具可能会缺了的一两个腿……这不能怪他促狭，实在是她的快剑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
可他如今是半点疑虑也没有了。
没有人在见到那一手将剑当成锯子，凿子，刨子，尺子，甚至用剑给木头抛了光的本事后，还傻到怀疑这个年轻女孩儿有一手多么熟练的好木工。
而那个好木工交了工，终于腾出了手，走到莱娘和李寻欢身边，把钱塞到了李寻欢手里。
“还差多少？”她问。
李寻欢忍不住唇边微笑，打趣道：“以你的手艺，大概只需要再接两个楼梯。”
小飞叹了口气：“这么贵的工钱，竟然还得再来两趟活计才够得一次诊费。我当初果然该去医馆学学。”
李寻欢愈发忍俊不禁：“那你为什么没有去？”
小飞道：“医馆不收。说女人没法做大夫，把我推出去了。”
李寻欢当即大笑起来：“他们会后悔的！他们怎能想到，狭隘的偏见令他们失去了一个多么聪明的弟子！”
小飞不置可否。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莱娘终于把下巴接了回去，先捧着小飞的手看了半天，想确认有没什么木刺扎在肉里，却发现她的茧子比木刺更硬，简直摁都摁不动。
“……小飞……”
捧着这双手，莱娘的嘴唇嗫嚅了半天，眼圈又红了。
可小飞自己却一点不在意这双手有多粗糙，只专注观察了一会儿莱娘的脸色，发现确实是大有好转，不禁心下一松，拉着她的手往楼上走，淡淡问：“孩子们还没醒，她们早上爱吃什么？”
莱娘赶紧摇头，道：“昨晚上刚吃了，今个儿又不干活，吃点儿昨天剩的就成，你别操心了……”
小飞：“………”
早上一睁眼就第一时间把剩饭扒光，连盘子都洗干净了的小飞很是默了默，慢慢道：“……我饿了。”
她说的不算假话，但明显有所隐瞒，可莱娘却顿时急了，连声问：“你怎么不早说？你要吃点儿什么？钱够不够？”
小飞也不清楚够不够，扭头看了一眼掌柜。
掌柜连忙道：“馒头馍馍热炊饼，稀的也有滚着的好羊汤，您几位来一点儿？”
小飞便问：“多少钱？”
“您的话——”
掌柜的差点和昨晚上一样点头哈腰一声‘您当然免费’，冷不丁想起方才她老老实实干活拿二两银子的样子，舌头就转了个灵活弯，开始嘚嘚报菜名：“您的话当然给最新鲜的，馍馍一个三文，馒头炊饼一屉四个十六文单售五文一个，羊汤一客十八文两客送个馍，您几位看看是……”
莱娘飞快思考了一下昨晚见识过的小飞的饭量，在小飞说出什么之前，已断然道：“六个馍馍，再来一客羊汤，放一把茱萸，再放多多的胡椒。”
“得嘞——”
点了菜，莱娘温柔地看着小飞，想着，她就不吃了，两个女儿分一个馍馍，剩下的都给小飞填肚子。
李寻欢就在这时走到了她们的身边，一伸手就将掌柜那圆圆的身体拦住了。
“您辛苦，不必上了。”李寻欢看向莱娘与小飞，轻声道，“去把孩子们叫起来吧，然后咱们就得走了。”
在他并不凶狠，甚至十分温和轻柔的目光下，莱娘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李寻欢是一个男人。一个成年许久，衣冠楚楚，和她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男人。
她有些害怕地揪住小飞的袖子。心里不知道李寻欢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替她们做下这个决定，而她更不敢问李寻欢“为什么”。
但小飞很敢。
她直直地看着李寻欢，锵然问：“为什么？”
李寻欢对她的冷漠不以为意，甚至微微笑了一下，示意小飞靠近过来，看着本拉着她的莱娘果然老实而忐忑地站在原地，这才弯下身子，极轻地在小飞耳边说：“再待在这里，会有麻烦找上来。”
小飞用眼睛问李寻欢：什么麻烦？
李寻欢道：“闯荡江湖，不管有再高的功夫，只要沾了人命，总会有麻烦找上来。”
小飞微微蹙起一些眉头，而她的目光依然很干净，带着干净的不解。
李寻欢便耐心地将道理掰碎与这个江湖新手，不疾不徐地解释：“你虽没有杀黑白蛇，那两人却也绝活不了了。而他们会在这里，本就是一桩麻烦，也会带来更多的麻烦——现在那些麻烦，很快就要找上我，找上你。”
小飞心想：我怕什么麻烦？
但这么想着的小飞又回头看了看莱娘，这个两手捏在一起，小心极了地盯着她看的妇人。
她很快地点头，道：“好。”
……她终于说了好。
算下来，这竟然是她第一次对李寻欢说这个字。
耳边还留着这句话的余音，李寻欢柔和望着少女剑客扔下一个字后便毫不犹豫地冲身上楼的背影，半晌，垂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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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车的铁传甲的耳朵高高地竖着，仔仔细细听着身后马车内传来的动静。
马车内其实并不喧闹，大部分时间，只有很小的私语声。
这是小飞第一次坐马车，莱娘一家也是第一次坐马车。
在这个芬香宽敞，巧拙有致的马车厢内，莱娘一家简直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一个个缩成细细的一条，只在小飞挨个去问了李寻欢“这里可以坐吗？那里可以坐吗？”后，才千恩万谢，大气儿不敢喘地往那些软绵绵的布料上放下一点点屁股。
连相对最顽皮的小妞也紧紧抓着母亲的袖子，两片唇瓣严丝合缝，半点儿声音不发出来。
她们都清楚，有着一辆这样她们想也不敢想的马车的人，一个这样的男人，能多么轻松的决定她们的命运。
马车内很舒适，很温暖，莱娘一家却只觉得自己像掉进了热锅里，蒸得脑门冒汗。
好在还有小飞，听着她时不时开口，她们总算能够呼吸。
小飞虽然也完全没坐过马车，但当她看到这架马车时，却突然“啊”了一声。
她看了看拉着马车的那些骏马，又看了看李寻欢，又看了看那些马儿，又看了看李寻欢。
小飞恍然道：“原来如此，你是那个人。”
李寻欢正亲自将莱娘一家请上马车，又跟不上她的思路了，疑惑道：“怎么？”
小飞指着那些马儿，道：“你是我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马车。”
李寻欢慢慢眨了下眼：“……嗯……”
从来只有不认得别人，而没有别人不认得他的小李探花难得无言以对，沉默半晌，自嘲道：“看来，我没有马儿长得值得人记住。”
小飞侧身看他，平静地问：“难道你觉得你比它们漂亮？它们也许不是我见过最昂贵，却是我见过最快乐，最潇洒的马儿了。”
仿佛回应她似的，那几匹骏马竟在这句话后挨个振蹄嘶鸣，一个个威风地昂起头。
小飞立刻看回那些马儿，低声喃喃：“好乖，好乖，好马儿……”
李寻欢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无奈。
犹豫半晌，到底还是高兴的心情更多，他掩唇轻笑了一声，朝小飞招了招手，道：“先上车吧。”
小飞直到上马车前的最后半步都还在对那些马儿依依不舍。
但当她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明明脑袋还冲着那些马儿看个不停，鼻子却已嗅到了车厢内即使经过打理依旧过分浓郁的酒味，一时不察，竟是狠狠打了个喷嚏。
小飞：“………”
本就在风雪中赶路数日，险些挂下一条鼻涕的小飞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
李寻欢尴尬地眨了眨眼：“……嗯……”
小飞谴责地盯着李寻欢，直把人看得低下头犹嫌不够，还冷冰冰骂他：“差点忘了，你这个酒鬼。”
莱娘紧张地捏紧两个女儿的手，用眼睛拼命示意小飞别说了。
这是人家的马车！
马车的主人李寻欢却很老实的听着小飞的指责，只在她说完笑了一下。
“可我已经不喝酒了。”他说，“等这马车上的酒味散尽，也就彻底和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酒鬼’道别了。”
小飞才不信：“一个酒鬼不喝酒是很难的。”
李寻欢微笑道：“但教一个从此尝酒只觉得苦涩难咽的人继续喝酒，也是很难的。”
“苦……”
禁酒先锋，却从未尝过的小飞有些不解：“酒是苦的吗？那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喝，你们爱苦味？”
李寻欢摇了摇头，引着她坐下，解释道：“有的人觉得它是世上最甜美的味道，也有人觉得它是世上最苦涩的味道。我本是前者，但现在，已经成了后者，也再也回不到前者了。”
小飞似懂非懂地盯着他，李寻欢也坦然地任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过了半晌，在马车都跑起来之后，小飞突然道：“我还是不信。若酒真是苦的，你以前怎会如此喜爱？一个人真正喜爱的东西，即使一时抛弃，也会深扎心里，只等信念稍稍瓦解，便重新钻出心口。”
本温和笑着的李寻欢的神情有一瞬间凝固了。
如一根针直刺心肺，李寻欢有一会儿没说话。
他的脸色很苍白，眼中跳动着哀切的光。
许久后，他朝小飞点了点头，似乎想笑，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出一丝笑容。他的笑被哀痛吞噬了，但声音还是温和的，很轻快地说：“你虽未喝过一滴酒，却已如此懂得一个酒鬼了。不错，我应该绝做不到一生不沾一滴，只因为酒曾陪伴我度过太多寂寞的日子，而寂寞的痛苦是会杀死一个人的。若一个人过分痛苦，不要说是苦酒，只怕明知是一碗只能欢愉片刻的毒药，也会甘之如饴地饮下。”
他慢慢坐在马车的塌上，手向下摸去，在小飞不认同的目光里，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却拿出了一个茶杯。
那是个藻绿色，很可爱的小茶杯。
李寻欢将茶杯放在案上，垂眸而笑：“但现在，我是真的觉得酒液太苦，一杯清茶已经足够慰疗我的寂寞了。我想，能让我再度咽下苦酒的，恐怕只有人之将死，即将告别一切的寂寞了吧。”
他的话何其真挚，只怕任何一个长着耳朵和眼睛的人都不会怀疑。
于是，就连小飞思虑片刻，也选择拍了拍李寻欢的手背，平静而诚恳地祝福道：“长命百岁。”
“诶呀。”
这还是第一次，令李寻欢耳朵都长茧了的对他健康的规劝，显得如此简陋真挚，如此质朴可爱。
李寻欢油然笑了起来，伸手拉出一个抽屉，与酒不相似的香味便散发出来。
他端着那抽屉点心，和蔼地对莱娘一家与小飞说：“要回莱姐你家，路上可能要一些时间，先垫垫肚子吧。”
他的声音是多么真诚，神态又何其温雅，可莱娘与两个孩子却都没有伸手。她们甚至连尝试伸手的动作都没有，已连连摇头，纷纷道“不用不用”“不饿不饿”。
她们实在有太多顾忌，她们也不得不有太多顾忌，可小飞却什么都不怕。
她一向是个搞不懂的问题就不搞了，绝不为难自己的直肠子，这会儿已经把李寻欢的问题丢到了垃圾箱。闻言，便好奇地探头去看那抽屉点心，从左看到右，每个都很香，很精致，每个都不认识。
她慢慢把头缩回去，问：“这些，要多少银子？”
李寻欢微笑道：“一文钱也不要，因为这是别人送我的。”
小飞问：“是谁？为什么要送你？”
李寻欢的点心当然是自己买的，但他很乐意借此对小飞说一些她还不知道的江湖道理，便指点道：“当你变得很厉害，很有名气，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路过一些人的身边，他们也会不停地追上你，想要送你东西，只为与你搭上那么些许关系。”
小飞第一次知道这种事，这个花销大部分都花在吃饭上的姑娘感慨道：“还有这种事，那你岂不是能省很多饭钱。”
她又道：“所以你果然很有名气。”
李寻欢不置可否，只将那抽屉放在了莱娘一家面前的桌案上，再次道：“不要客气，都吃一些吧，就当是陪陪我这个孤单的老人。”
莱娘轻轻道了谢，手上却依旧捉紧了两个女儿，纹丝不动。
李寻欢几乎有些苦恼了，可小飞却一点也不。她见莱娘三人还是不敢取用，便直接伸手过去，从那抽屉里从依次拿了三样，从小到大，挨个塞进小妞大妞和莱娘手里。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口水都要滴到点心上却还是死死闭着嘴的大妞小妞，也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圆饼状的点心，先咬了一口。
一边咀嚼着不认识的饼，小飞一边看着小妞，平淡道：“好甜。”
“唔啊！”
吸溜着口水，小妞终于忍不住一口咬在手中的点心上，小松鼠般鼓起半个脸颊。
而这时，李寻欢正好倒好了一杯茶，将那个藻绿色，十分可爱的小茶杯轻轻放在她的手边。
莱娘一家无声又快速地吃着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的高级点心，将每一粒渣都舔进肚子。每当她们手里空了，小飞就会从抽屉里再拿一个过去塞进她们手里。
可她手中那个饼却一直只有最开始咬的那一口。
李寻欢没有问小飞是不是不喜欢。
因为她的声音已秘密地传音入他的耳中。
“……我会还的。”
没有再吃一口点心，也没有喝一口茶，小飞侧身看着莱娘一家香甜地吃着，神色平淡，目光却很专注。
凝注吃着的一家三口，小飞的手抚着腰间的剑，而她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也和她的剑一样冰冷。
年轻的女剑客平静而冷漠地说：“你是不是怕麻烦？你的麻烦，我会解决的。”
没有回答，当然也不会回答，李寻欢慢吞吞地咽下一口茶。
点心的香气里，咽着清茶的淡雅，身边坐着可敬的新朋友。
……李寻欢又想叹气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