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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   霍休在发抖。

      ……他本不该发抖。

      他是这天下最有钱、也最悠然的老人,过着隐士的生活,穿着洗的发白的衣物,住在一间乍看简陋、内却布满珍宝雅物的小木屋中,享受着平淡又自由的生活。

      他完全不该发抖。

      因为他不仅是霍休,还是上官休,他身负金鹏王朝皇室血脉,更是这王朝的股肱之臣。

      他是一个在王朝覆没时都有权力分割国库,带着这份代表着即将覆灭王朝最后希望的巨大财富离开故国,重新开始的皇亲重臣。

      他实在不该发抖。

      自金鹏王朝覆灭后,五十年弹指而过,他改了名字,变得佝偻衰老,可却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富有,不仅身负绝世武功,更暗地一手创立了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组织“青衣楼”。

      足足一百零八楼的青衣楼完全控制在他这个总瓢把子手中,任由他的意志行动,靠杀人,靠劫掠,更靠数不尽的阴谋,不止一次地为他积累着能量,让他成为了笼罩在整个江湖上头的一支不可忽略的大手。

      ……可这样的他,却在发抖。

      他的颤抖是那么的明显——也许在他看来,他依然是那么风度不凡,谨慎理智。

      可若他的眼睛能够离开他的身体,挂在天空往下一扫,就会多么清楚的看到,愕然苍白地坐在密室中的这个老人,正在多么剧烈地颤抖着。

      最开始,当那名女剑客踩着满地人头鲜血与他刻意推去送死的上官飞燕的尸体走进青衣第一楼的时候,霍休的心情其实是非常明朗的。

      他怀着笃定的傲慢与胜利终究属于他的得意,抿着和蔼的微笑,几乎有些漫不经心地拨开了机关的开关。

      那些令他得意,更令他信任——远比任何活人都更值得他信任的机关,也果然不负众望,死死困住了这座小楼的敌人。

      霍休的心中甚至有一丝遗憾。

      只因为这一手秘密,本不该用在如此默默无闻,如此寒酸的剑客身上……

      这本是他为陆小凤准备的。

      就像陆小凤将他视为重要的朋友那样,他也很重视这个四条眉毛的男人。

      霍休从不曾爱过谁的心中没有对陆小凤的亲爱之情,但他承认,他很重视他。

      因为这份重视,霍休专门找了陆小凤从穿着开裆裤就一起长大的朱停,请这位‘朱老板’专门设计了这样一座小楼,只等着某一日——那一定会到来的一日,用这些陆小凤最亲爱朋友亲手所铸的机关,亲手杀了他。

      而他霍休,作为陆小凤的朋友,自然会怀着和蔼的微笑,将他好好安葬。

      正如他现在,怀着和蔼的微笑,静静透过观察窗口,等待着那位剑客倒下的尸体。

      老实说,他心里还挺感激她的。

      这位女剑客为他省去了太多麻烦。

      她杀了阎铁珊,杀了独孤一鹤,更杀了上官飞燕——所有可能与他争夺财富的人都死在了她的手上,只剩下一个无关紧要、所谓的大金鹏王。

      大金鹏王。

      这四个字,听着都令霍休想要嗤笑。

      可这也多么令人心情愉快。

      毕竟,只要霍休轻而易举、不比拂去衣袖上尘土更难的去杀了那个废物,那么,这个王朝全部的财富和所有的秘密,他等了五十年想要独吞的秘密与财富,就终于成为了他一人独享的饕餮盛宴。

      因为这丝感激,霍休甚至愿意透过机关,和颜悦色地对那位在写着‘推’字提示的关卡不推,在写着‘转’字提示关卡时不转,更在写着‘停’字提示的关卡时一步不停,于是一路直面迎受所有机关的攻击,渐渐为鲜血染红衣裳的女剑客说:“……你不该那么固执的。”

      女剑客看不到他在哪里,更不知道他的声音从何处来,在霍休难得真心实意的忠告下,这个过分年轻,也过分高傲的女人冷漠至极地抬起那双黑幽幽的眼,望向下一关。

      那里正摆着两碗散发出香醇香味的美酒,和一张写着‘喝’字的提示字条。

      女剑客用看着毒药的目光凝了一会儿那两碗酒,又看了一会儿那张写着‘喝’的字条。

      突然,她沙哑而阴沉地笑了一声,没有人看得清她是怎么出手,可在那冷笑声响起的同时,那两碗酒与字条就一同破碎,所有酒液都泼到了泥土里。

      踏过瓷碗的碎片,笔直前进的女剑客,轻描淡写道:“……你也早就该死了。”

      “……。”

      密室中,霍休轻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后靠在了舒适的躺椅上,不再透过观察窗去看女剑客——只因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一定会死了。

      那两碗酒并不是毒药,恰恰相反,它们是这关毒迷雾机关唯一的解药。

      而代表着唯一生机的它们,却被她亲手斩落在了地上。

      靠坐在躺椅上,霍休悠然端起那碗还带着上官飞燕清丽馨香的茶碗,轻描淡写地想:她死定了。

      她当然死定了。

      可现在,躲在密室里,身体随着一阵响亮过一阵,也一阵接近过一阵,撕裂般的摧枯拉朽声而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的,却是他,霍休。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人吗?还是什么鬼神?

      这世上,岂会有这样的人——

      那个浑身被血染湿,目光却依然毫不动摇,脚步依然沉稳镇定,每一次出剑都让人完全看不清,踏着满地零落的机关碎片,踏着自己的鲜血,就仿佛伤的不是自己、更丝毫不为身上伤势所累,鬼神般笔直向着他走来的人!?

      她还是人吗!?

      霍休是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可这一刻,他却几乎偏执地觉得,越来越接近的那个女剑客,就是地狱爬出的恶鬼。

      而人间的困难,怎么挡得住地狱的鬼?当地狱的鬼向人间索命,又有谁能拦得住她?

      他的鼻尖似乎都闻到了死的气息,他为死亡切实的逼近颤抖不已。

      ……不过,他总是还有最后的一手。

      颤抖着的霍休缓缓转头,望着自己那支不知从何时起,便一直落在石台上的右手。

      ……这只右手也已经很衰老了,也在颤抖着,可只要轻轻一按,比风更轻,比电更快地按一下,这座密室,变会彻底成为一个无法逃离的坟墓,葬送其中的所有人。

      ……除了身为密室主人的他。只有他知道密道何在,又如何打开。

      霍休看着自己那只按在石台上的手,看着,看着,惶然的神色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他不再颤抖,镇定与自信的笑又回到了那张生满皱纹的脸上,让他几乎怀着一丝迫不及待的,等待着密室的门被那人踹开——

      “咚——!!!”

      ……她也果然是踹开的门。

      浑身是血,满身是伤的女剑客,就像完全没有痛觉、更感觉不到疲惫那样,一手执剑,一手抹去流到了眼睛里的血,放下踹开门的那只脚,平静地抬起头,幽幽注视着这华美密室中坐着的那位老人。

      霍休也在注视着她。

      这是一个多么年轻,多么气盛,满身杀气,高挑瘦削,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女性柔美妩媚的女人。

      一个查不到来处,更查不到师从,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仿佛凭空出现在世上、只有一个仿佛玩笑般的称呼的女剑客——

      “……小飞姑娘。”

      霍休和缓地抬起左手,示意了一下面前桌上的茶水点心,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你来了,要和在下喝一杯茶吗?”

      小飞:“…………”

      多么黑沉幽邃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那已经不是人的眼睛,而是狼的眼睛,是鬼的眼睛,怀着令人触之颤抖的清晰杀意,无比坦然,更无比冒犯地上下打量着霍休。

      女剑客的眼睛扫过他的喉咙,扫过他的胸口,扫过他所有要害,最后,无声无息瞥了一眼他始终落在石台上的右手。

      霍休一直耐心而宽容地被她扫视着,揣摩着,无论她看哪里,用什么样的眼神看,都没有任何动作。

      许久后,执着剑的女剑客缓缓提步,沉定、安静地走了进来,霍然落座在霍休对面。

      她行走间大马金刀,坐下时,更毫无女性仪态、堪称桀骜地岔开着腿,一只手提着剑,一只手落在膝上,两颗眼珠定定地凝着他,食指不快不慢点着膝盖。

      毫不掩饰地用盯猎物的眼神盯着霍休的女剑客,凝着自己的猎物,凝着他衰老佝偻的身体,凝着他面上那只有巨大的财富与权力、经由时间沉淀后才能酝酿出的淡然镇定——

      女剑客凝着这一切,利刃刀锋般的目光巡视着眼前这块名为“霍休”的砧板肉,平淡开口:“你果然活的够久了。”

      霍休的微笑突然淡了一点。

      久违的,眼前人那扑面而来、凶猛而蓬勃的气势,让霍休久违的咀嚼到了衰老的滋味。

      那是没有一个老人愿意承认,更没有一个老人愿意尝到的滋味。

      笑容淡了一些的霍休,不疾不徐,用左手提起茶壶,为眼前人斟满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茶色浓亮,芬芳扑鼻,在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注视中,于茶碗中荡漾着含蓄的涟漪。

      霍休斟满最后一滴茶液,垂着睫毛,缓缓放下茶壶,望了一会儿那杯犹带涟漪的茶水,突然举起手,就像他忘记了自己是在给对面的人斟茶那样,在对面人淡但的目光中,举起这碗茶一饮而尽——

      ——“哒”

      空了的茶碗落回桌上,饮干了这一杯茶的霍休却显得意犹未尽,缓缓摇了摇头。

      “……我该准备更好的茶的。”他叹了口气,“若我早一点知道你会今天来,这样配不上你的茶叶,便不会上桌了。”

      他的对面,一直冷淡望着他斟茶,又望着他喝茶的小飞,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淡淡问:“你有什么遗言吗?”

      霍休沉默片刻,道:“我倒看不出,你是个会让人留下遗言的性子。”

      小飞不否认这点,道:“可惜,你们总是说不出我想听的话。”

      霍休又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问:“……你想听的话?”

      一直定定凝着他的小飞,便稍稍歪了下脖子,那张漠然的脸上,神情仿佛在说,‘啊,果然,你也不知道’。

      凝着霍休,她缓缓站了起来,她的剑也缓缓抬了起来。

      出剑之前,小飞垂着睫毛,声音沙哑而轻淡:“……也没什么,我杀的人总是这样。知道自己为何而死,死前,却也不会真的为自己做过的事道歉。”

      ——“哐!!!”

      是霍休的手猛地按下了石台上的机关。

      一千九百八十斤的百炼钢铁笼猛然从二人头顶砸落,山崩地裂的巨响声后,将二人牢牢圈了起来。

      当女剑客起身时,霍休虽然紧张了一瞬,可那张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份游刃有余的笃定。而在铁笼砸下后,那份笃定,便带上了更多悠然得意的意思。

      他想说:你知道这个铁笼有多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打开吗?

      他还想说:只有我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只要你不想死,就该懂得要怎么做。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被他一手推去送死的上官飞燕死前那样,霍休的嘴唇不过刚刚张开,视线便飞了起来——

      ……直到这颗苍老头颅撞到铁笼,狼狈滚落到地上,绽开一串红花。

      到死的那一刻,霍休的脸上都还挂着一丝笃定的得意,完全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死。

      可死永远是那么公平,从不为活着的人有多么美丽,或者多么有钱而改变。

      正如为他们带去这份死亡的那个人,从不在乎这些。

      小飞凝视着霍休失去头颅后,依然坐立了一段时间,才缓缓倒下的尸体,还有那颗在飞出去时为铁笼所撞得凹陷了一块的头颅。

      她本苍白的脸色随着欣赏他切实的死,竟渐渐有了颜色。变得生动,变得满足。

      欣赏着,凝注着,与胸头万千亡魂一同品味着着霍休的死状,鬼神一般的女剑客缓缓抬起手,安静抹了一把流到了眼睛里的血痕。

      鲜血之下,尸体旁边,她沙哑的声音,竟带着一丝轻柔缥缈的笑意。

      她喃喃道:“……终于,只剩最后一个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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