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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医生第一次见到奥菲莉娅的时候,她正坐在潮风亭的某一片屋檐上百无聊赖地对着阳光玩赏自己新涂好的指甲。这是一个晴好的早晨,风轻云淡,码头外面飘来的、红玉海的海风带着一丝轻慢的咸腥气,吹动了女人身上的一小片衣袂。
这位漂亮的猫魅族穿着一身远东之国常见的女性浴衣,她大约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太久了,鞠着腿并不舒服,蹬着木屐的双足于是从纹了刺绣的黑色裙摆中懒散地伸出来,木质的鞋底和瓦片相撞发出轻轻地咔嗒一声。
他被这动人的影子吸引了,却并不自知,医生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太阳的影子照耀在她洁白如玉的手指上,莹润的淡粉色指甲折射出一种柔而浅淡的光辉。他注视着这个场景,一种幸福感忽然涌上心头。就好像失而复得了一幅美丽的画,而他本来是这幅画的主人。
某种激烈的悸动将他完全攫住了。在心绪起伏之中,他手足无措,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是为什么呢?他只是第一次见她。
医生不能明白,只好简略地将此归结为一见钟情。
男子从长街的另一头一直走到这片屋檐下,他紧紧地注视着那个女人,不能错开自己的视线。对方好像此时才注意到他的目光,她朝他吹了一声俏皮的口哨:“亲爱的,你爱上我了吗?”
“我……”医生的感情生活宛如一张白纸,因为这样直接的玩笑话,他张了张嘴,彻底失去了语言。
他的耳朵全红了。外人只见到男子的窘迫,可奥菲莉娅看见那双眼睛在大声回答,是的。
这取悦了她。女人的笑容加深了,画在他面前变成活人。
“我开玩笑的,请别在意。”她娇俏地一笑,在屋檐上微微一撑,轻飘飘地落在他的面前,接着用一种优游的姿态说:“那么,你是在向我搭讪吗?”
这句话成功地让他的脸变得一片火烫。奥菲莉娅大笑起来,说:“您真可爱。”
过分剧烈的情感让医生对自己很陌生。他往常不是这样的,一种程度类似羞耻的羞赧紧紧地缠绕了他。可是,这种没有理由的信赖和亲近仍在把他包围,磅礴的感情鞭策、驱使着他行动。医生不能自控地把自己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他很克制了,能克制的却只有不要无礼地将她拥入怀中。
男子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样,把自己从未示之于人的来历全都告诉她。
——不,这话很难讲,也许既没有来龙,也没有去脉,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记忆,又随时会死去的人。
地脉传送造成的以太紊乱让他丢掉了全部记忆。在蒙昧之中,一位旅居黄金港的萨雷安学者救助了他。这位老人通过他身上的以太学特征帮他溯回了一小部分过去:在此之前,他中过一个诅咒,这本该要了他的命。不知为何,诅咒并不完整,他的生命以太因此变得极端紊乱,他被丢进了生和死的界限之间。
学者推测有人替他分担了一部分诅咒。两份诅咒在分离的瞬间产生了强大的斥力,激发了类似于传送魔法般的效果,将他冲入了地脉之中,带到了奥萨德次大陆上。
他也许能活到百年以后,也许明天就会死。
这种上古的诅咒来自于一种龙族。他无论如何努力也记不起任何东西,连自己的名字也丢失。最后他不再纠结过去,给自己起名为龙,放掉前面的一切,重新活下来。
男子的手掌上有医师才会有的薄茧,依据此,他摸索着捡起了自己擅长医术的本能。现在他在黄金港当一位上门问诊的私人医生,在望海楼的旅馆里租下一个小院子,过着平淡的生活。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医生有些惴惴地问,“好像太失礼了,你会讨厌我吗?不过,我还是想认识你。”
奥菲莉娅没有嘲笑他,也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听完那么长的故事,她只是轻轻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让医生感到窘迫,他张了张嘴,讷讷地说:“抱歉,我……”
男子不能领会她的语气。她看着他的时候好像有无限的期盼,又其实没什么情绪。
“我以为你会记得我的名字,不过看起来我现在还藉藉无名。仍需努力……”她半开玩笑地露出伤心的表情,“虽然我刚到这里不久,不过望海楼里的挂画有好几张是我画的。我是个画师。”
“我叫奥菲莉娅。”她笑起来,朝他伸出了手,“今天开始,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2
乐座街的晚上和白天总不相同。白天的时候这条街道供人餐饮休憩,到了夜里,一切都变了样子。灯红酒绿之中弥漫着声与色的涟漪,商贾、游客、冒险之人都汇集于此,舞乐笙箫彻夜长鸣。
奥菲莉娅在靠边的一张桌子上用餐。初到远东,饮食上本该颇不适应,好在这些食物烹制得十分精美,带来一种新鲜的味觉。她并不讨厌声色,但过多的垂涎实在很恼人。即使坐在角落之中,这张美丽的面孔也吸引着人不断地过来搭讪。
她微笑着一个个拒绝。桌面上的精致甜点尚未吃完,心里的不耐烦已经累积得越来越高,奥菲莉娅打算离开。
这时候,最后一个搭讪的人走到了她的席边。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雇佣兵,指尖捉着一支红色的古典玫瑰,腰间挂着一把武士刀,身上带着薄薄的酒气。奥菲莉娅知道他是冲自己来的,那双琥珀色眼睛半眯着,有野兽一样狺狺的视线。
他的神色并不温柔。这人盯着她看了两秒,用手指抵开刀鞘,削去玫瑰长长的花枝,径直将那朵花插到她的发间。奥菲莉娅注视着这张与白日所见一模一样、神情却完全不同的面孔,弯唇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的微笑:“谢谢?”
那人径直道:“跟我走?”
这可比白天那副样子身经百战得多也直白得多,奥菲莉娅想。
“你在邀请我共度良宵吗”女人挑眉问。
“是。”他干脆地答。
她笑了,语气十分玩味:“那不如语气更真诚一点儿?”
大约是觉得麻烦,他咂了一下舌。可不知为什么,男子按了按眉心,居然出奇地耐下心来。
“请问你今晚愿意与我度过吗?”他朝她伸出手去。
“你说呢?”她咯咯笑起来,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佣兵拉住她,往桌面上丢了一小袋金币,一把将她抱起来。
那女人像做过无数次一样熟稔地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花落谁家已见分晓,那些看热闹的人见此哄笑着散去了。
黄金港的夜是成年男女的时间。风里流动着暧昧的空气,三味线的琴音夹杂着听不清的绯艳鸣叫。房间里有水声,不知是更深露浓,还是外面下着小雨。
擅于调情之人会得到奖励,奖励或许是一场梦,或许是一个吻。
佣兵的很少能找到一个与自己如此契合的对象。无论是躯壳,美貌,还是神态,契合到一种令人怀念的程度,就好像他一早就曾经选中过这个人。她像巧合一样知道他需索的一切并奉上,而他不经意直接给予的也正是她所要的。人的身体大概真的比脑子更灵敏,他们就像碎成两片又嵌在一块儿的月亮,仅凭着欢好,竟能够灵肉合一。
在某个时间,佣兵不由自主地问:“你看着我,有没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情热的汗湿,模糊了那张俊美而冷厉的脸。
她微微一怔就抬头去找他的脸。男人脸上的表情不如预想,奥菲莉娅于是明白他什么也不知道:一切至多只到早上见的那一面。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有趣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女人微喘着,吻他的耳垂,在他的耳旁真心实意地感叹:“确实。不过你这个样子,挺新鲜的……”
好的情爱甚至不必询问对方是否喜欢,像两条并行不悖的河流,就连水上的波纹、水藻的流动都是相互呼应。他咬她的脖子,乱七八糟地在她的身上留下不知轻重的指印,女人吻他,把吻落在他的额头上,又被他半路截住嘴唇。
到天明的时候,两人默契地分开,心照不宣,没有后续,也不作约定。
第二天夜里他又来。同一张桌子,同一种玫瑰。
如是者三。
接着他有时候常常出现,有时候又很久不来。她打听他,乐座街的酒客说他如果没在这里喝酒玩女人,就必定在去杀人的路上,也可能杀完人正在回来。
这个名叫龙的佣兵是个给钱就干活的杀手,活干得很漂亮,可惜人是个烂人。
奥菲莉娅听了莞尔一笑,看起来像个烟视媚行的坏女人。她不肯跟酒客中的任何一个上床,喝一点小酒之后,如果佣兵不在,她就回去。
她得到许多惋惜。又一个漂亮女人一头栽进烂泥之中爬不出来了。
两人莫名地变成一对神秘而随机的性伴侣,像某种等待着不期而遇的古老仪式,在天时地利人和的一个时刻,会有一场盛大的和欢。
半个月后,奥菲莉娅终于找到这宗教式的一夜情究竟有何关窍。倘若白天她见过医生,夜里佣兵就必然会来找她,准时准点,比商会馆里最精密的座钟都要精准。
现在她已经明白,白天的医生不会记得晚上的一切,而晚上的这一位,嘴上从来不说,但大概记得白天的所有事。
“我现在有点知道那天夜里你为什么选了我了。”奥菲莉娅终于忍不住笑了:“只是这个理由的话,未免有点太幼稚啦。”
佣兵这时候正在剥她的衣服。他的动作总是又沉又烈,但替她穿脱衣服时却意外地又十分温柔。他听闻此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她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亲他的面颊,“你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
她的头发散了,那朵玫瑰跌在枕头上,女人的鬓发上还带着玫瑰花的香气,介于成熟和天真之间。像碧玉水传说里的公主,又有点像灯塔深处的海妖。
佣兵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点热气,行动比往日更没有章法。
奥菲莉娅坦率而温柔地在他的手下融化了,她渴望他的亲近,但今天一时却求而不得。最后她对他告饶道:“对不起,我说错话啦,放过我吧,我亲爱的小男孩儿。”
她那双啼鸣不止的唇被吻住了。
今夜,她为着自己刁猾而甜蜜的嘴得到了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