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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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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然破晓,元濯去往戍卫营点卯。
临了,负责人嘟囔:“怎的袁二顺没来,他往日可是点卯最勤。”比对了一遍名单,负责人喊道:“元濯是哪位?”认过了元濯,接着问:“你和他搭班,有看见他人吗?”
这要如何说?前半夜是有见过的;后半夜不论是抓贼或者救火,她都在房顶上扎着;再后来……
“不曾。”
元濯疲惫得紧,只愿意抬脚就是营房。可住所就是要过两条街,商贩也出摊了,拥挤得很,她不好运轻功,只能用走的。
就在抄近路时,元濯闻到了血腥气。
她驻足,不是动物的血,是人血。
再一抬头,眼前立着一彪形大汉,开口却是阴柔,“姑娘是在找人?找你那不懂事的同僚,还是找我?”
汉子一笑,格外渗人,“总不会,是找这家伙吧?”他侧身让出巷口,指指尽头的尸体,“小贼一个,竟然还敢偷到我严真善头上了。”
元濯迈步走到巷子尽头,把这人说的小贼轻轻掀下去,折起袁二顺散开的衣袖边,“那他呢,因为什么死了?”
“因为没抓这小贼。”
元濯解下袁二顺的外袍,把那张扭曲的脸遮住,扛着他走出了巷口。
她回忆起在巷子里——“我昨夜看见这人放跑了小贼,真是乱来。你说要是昨天把贼抓了,他还能在我头上动土?”
元濯说:“你这是迁怒。”
“哈哈哈!”严真善退后几步,眼睛看着元濯始终在剑柄上放着的手,“打起来的话,我会赢,可是也会受伤。所以我就不迁怒于你了。”
元濯站在原地,看着严真善走远。她的剑自始至终是不需要拔出来的,因为他们二人都足够理智。
她皱眉,似乎自己是太过冷血了?
罢了,今天下午是发薪日,睡一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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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起床是未时。
简单洗漱过,元濯计划去寻些吃食,汤汤水水的最好,然后就去支取薪水。
买点糖果蜜饯,她馋甜食;订床新被褥,快入秋了,要暖和些……元濯列举着银钱的去处,脚步都轻快了。出了营房,元濯却看见了吴染和她支起的桌椅。
“吴大小姐。”元濯径直在椅子上坐下。
“你倒是不客气啊,知道我是谁了?”
元濯把馄饨拉到身前,“和你客气也没有好下场。我听到那门房喊你大小姐了。”
吴染用手支着头,瞧着元濯狼吞虎咽,“嗯,我单名一个染字。我也没有下毒,别客气,尽管吃就是了。”
话音刚落,元濯已经把碗推开了,“吃完了。”
吴染被气笑了,她觉得自己的这情绪简直来得毫无道理;总结一下又认为是元濯没有显出她预想的反应。嗯,是元濯不好,绝对不是吴染的问题。
“你中招之后,是什么感觉?”吴染存心想逗一逗面前这人。
元濯认真回想,她晕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人还记得扶我一下,怪贴心。有些丢脸,她拒绝回答。
“行吧,不说就算。”吴染明白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转而说起了此行的目的。“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夜里我们做的是好事,具体的不能说,但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她给元濯递去了一份文书,“这是吴家的告罪函,末尾还写了赔偿,一式两份。吴家的章已经盖了,还请你给我这个机会。”
元濯低头看了,复抬头看着吴染的眼睛说话:“我知道了,但是赔偿不需要。”
吴染急了,“怎么会不需要呢?吃食要钱,住处要钱,人总会有个头疼脑热,看医生也要钱。”
医生?
元濯皱一下眉头,她确实是要去看医生的。
元濯一直觉得自己不正常,所有情绪都几近于无,即使再激荡的情绪,一个呼吸间又弱到难以捕捉了。
师傅最初是夸奖元濯的这点的,可后来就气急败坏起来,拿着钢针扎元濯的手掌,“不痛吗,不想哭吗,不恨吗?是不是师傅死在你面前你也什么感觉都没有?你恨得了人吗,你之后怎么报仇!”
元濯没有恨过人,所以不知道后者的答案;她只能确定师傅死在面前的时候,她心里并非没有感觉,没有悲伤的情绪倒是真的。
嘶——怎么老是想到那个疯子,这已经是近日以来的第二次了。元濯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人,和江湖再无瓜葛,总想起她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元濯要看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治好自己的怪病。于是她说:“好。”
吴染就雀跃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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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很愤怒。
这次的情绪居然在她的心里停留了三息,让她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在体内的白气涌上之前,元濯生气地瞪着吴染,“你耍我?”
“怎么会?”吴染抖抖手中的文书,“我认真道了歉,还准备了赔礼。至于这契约,也是你签的呀。”
元濯深呼吸,“我要签的是吴家的告罪函,不是吴家的卖身契。”
吴染眨眨眼,“嗯,给你签的就是告罪函,它怎么突然变成了另一份文书我也不知道。”她纠正道:“不是卖身契哦,只要了你二十年的忠心跟随,而且给的对象不是吴家,是吴染。”
元濯又变回了那个没有波动的元濯,“这不是我依从本心许下的诺言,我不会认。”她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阿雯从暗处走来,“大小姐,家主给您的银丝锻是这么用的吗?用来做些唬人的把戏也不嫌累。”
吴染仔细地把文书折四折,在衣襟里放好,“雯姑娘,你就说,我这把戏靓不靓?”她低头转了下手镯,“银刃出,血光现。元濯见了两回,连一点破皮都没有,真是好运气。”
“大小姐,她不认怎么办?”
“由不得她,我这招,卑劣但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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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掉你的医药费和没来的那几天,一共是一贯六十文。”账房打着算盘,敷衍道:“我知道摔断腿也不是你的错,可是就这么多,我按数字给钱的。”
前一个守夜人哭丧着脸走了,元濯前进一步,把腰牌放在桌上,“元濯。”
账房也不打算盘了,抬头直直的瞅着元濯。
元濯被看得发毛,“我这个月每日都在巡视,未曾缺席也未曾犯懒。”
“我知道,按理说你的月俸是正正好好两千文。可是——”账房打开抽屉,抖出一张凭条,“你是吴家的人了,俸禄也是属于人家的。你看啊,这凭条清清楚楚,你的工钱已经被他们领过了。”
元濯走出了官衙,站得笔直。被不知情的人看了去,只会觉得这位飒爽的大人领过月俸后,好不志得意满。
实际上,她在默默计算着:身上还剩六十文,吃肉包的话可以吃十多个 ,全用来吃菜包可以吃二十个……
元濯一甩手,带起的风锤响了五步外的大鼓,鼓声震人。在街对面买糖葫芦的小女孩惊奇地说:“妈妈妈妈,她能隔空打鼓诶,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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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去吴府叩门时,是那位雯姑娘开的门、带的路。“元姑娘,之后我们一同在吴家做事,还要彼此照应。你叫我阿雯就好。”
“我不是。领我见你家小姐就好。”
阿雯惊讶:“咦,你竟还没有入我吴家的门吗?”
元濯正要再度否认,吴染来了。
“她没有。而且她若是允了,也是入我吴染的门下。”吴染着一身红衣,抱臂倚在桂树上。元濯见了,在心里感叹:每次见这大小姐都是风景大不同——初见穿着白袍,素雅的像水墨画,只有那脸颊是画面中的亮色;那晚是换上黑色劲装的吴染,英气又危险;现在,又裹着热烈的红,张扬得不像话。
元濯思绪清明,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可她是有话想讲的。她便道:“吴家是开绸庄的,所以大小姐适合各种颜色。”
吴染笑出声,“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她从桂树下走来,坐到了石桌前,“不过,我猜你应当是在夸我。”
“吴姑娘,我不明白你怎么就抓着我不放了,大小姐不会缺少随从或者仆人。”元濯从怀里掏出个木盒,抽开封盖,“还请你把这契销了。”
“元濯,我不是要拿你当随从或者仆人,而是……”吴染止住话头,“雯姑娘,沏杯茶来。”
待院中只余她们二人,吴染继续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伙伴和帮手。你也知道,吴家是混江湖的,我在外行走总需要有人帮我。阿雯武功是很高,但她不是我吴染的人,你懂吗?”
元濯抬眼,她轻声道:“你是想夺家里的权啊,我还以为你只想着要在口头上占我便宜。”
“是也不是。我想要独自做出一番事业。”
“大小姐,元姑娘,请喝茶。”阿雯倒好茶后,似乎知道这里不适合她在,就退下了。
“不是有位常伴你左右的门客吗。”
吴染撇开茶的浮沫,“你说姚辅啊,她不会武功。”
元濯叹气,“所以我是被选中的倒霉蛋。”
大小姐带着笑回答:“不全是,我选中你也是缘分。”她把上半身凑近,“毕竟,找一个你这样认诺言的呆瓜,可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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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证明她做的是好事,吴染领着元濯去了城郊的李翠家。驾着马车的姚辅抱歉道:“前面那段路实在不能走车,我只能送到这儿了。”
走过泥泞曲折的小道,就是李翠的家,方圆十里的唯一一户。
“李翠,刘婶还是老样子吗?”吴染掀开门口挡风的蓑草低头进了土屋,元濯跟着进来,点头和躺在床上的妇人致意。
李翠在忙着给药炉送风,“吴姑娘来了?是,我娘还是那样。”吴染走过去接过扇子,“我来吧。这次,我带了个能治病根的大好人。”
马车卡啦啦地走,元濯手里捏着一把狗尾巴草,“就缺了一味药,香珠粉。”
吴染白她一眼,“什么叫就缺。香珠粉是官府管控的,寻常老百姓根本买不到。像刘婶这样的,拿钱去疏通都不成,因为钱不够数。要去一个署申请,另一个司下批文,再去个什么局要批文……每一个经手的人可都要拿了好处才干活。”
她从元濯手里抽走两根草,开始编兔子的耳朵,“你能拿到吗?不然去偷好了,能接近就好办。”
“不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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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把足量的香珠粉交给了李翠,那姑娘简直要感激涕零,“谢谢大人,谢谢您……”
她抿抿唇,只是说了句,“不用客气。”
元濯是如何拿到香珠粉的,可曾有受到阻碍?
稍早时候,她刚迈步进了一家药店,老板就迎上来:“大人要什么?香珠粉,有的有的,我给您拿。”等她拿上了药包后,老板殷勤地递过另外两包东西,“这是护寿汤。清热解毒,益气护肝。”
她说:“不用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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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你,是平等的吗?”元濯又回到了桂树旁的石桌前。
“当然。但是我是要走江湖,不会常常像今天这般做善事。”吴染扫去了肩头的落花,一阵风吹过,更多的花落在二人身上。她无奈,“真是。”
“我愿意守约。这二十年,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