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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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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停电了。
正在采集、处理数据的电脑突然黑了下去,接着所有的实验仪器瞬间停转。
因为供电意外中断而导致关机时所有设备内的数据会暂时保留5分钟,只要电力及时恢复就能找回。所以我没着急,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
然而一分多钟过去了,以前意外情况时几秒便会接上的备用电源还是毫无动静。
这里是整个星球上最大的科研中心,共有七个部门。中央电源几乎是日夜运转不休,还有三个备用电源,出现这种情况简直可以说是重大失误。
我在一片黑暗的实验室里摸索到了自己的终端,打算问问技术部故障什么时候才能排除。
最近局势紧张,科研中心随时都有可能停工转移,但我的一个实验现在正值瓶颈期,我不能忍受一丁点时间的浪费。
终端的开机时间比平时长了不少,它不断地试图连接网络,最终宣告失败。
毫不令人意外的,战争还是来了。
科研中心组织了撤离,集合时间是……四个小时之前。
或许是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一一清点人数;又或许使因为我做实验时关闭所有照明设备和终端的习惯让我难以被快速联系上;又或许只是没有必要保证每一个人的安全。总之,在给我发了一条集合撤离通知和一条催促的信息但未收到回复后,科研中心放弃了我。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每年都有新的专业人才从大学毕业,挤破了头地想进各大研究所,他们从不愁没人用。
所谓的科研人员,看着光鲜,实际上不过是以头脑为社会服务的工具罢了。
工具价值低了就被舍弃,在正常不过。
经历了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地工作,我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
也只有疲惫,以及实验仍未完成的焦躁。
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坐在椅子上,把身体蜷缩起来,关上终端,沉入黑暗。
黑暗总是让我感到安宁。我能在其中任由自己的思绪畅游,随意止息。
没有人会打扰我,没有人会窥伺我。我永远是安全的,拥有着蓬勃灵感的。
我闭上眼睛,接着听到了突兀的敲门声。
(二)
是谁?
我猝然睁开眼睛,肌肉紧绷。而黑暗抚慰着我,令我不致丧失冷静的头脑。
整座科研中心都空了,电也停干净了,我想,一个脑回路正常的人应该不会想到我在这,也不会闲得没事想推开门看看。
然而门外那位的脑回路并不正常,因停电而形同虚设的电子门禁也助了他一臂之力。
门开了,一缕柔和的光洒了进来,刺破了黑暗。
我眯起眼睛,感觉自己的私人空间受到了侵犯。
“您好,先生。”一道平平板板的机械音传来,“检测到您的心率过速,且处于缺水状态。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他有着亚麻色的短发,浅褐色的眼睛,标准得近乎刻板的长相。
光线来自于他手里的手电筒。
那手电筒看着十分怪异,奇形怪状的,像是临时用零件拼凑成的,能向四周射出光线。
我认识他,或者应该说它。这是人工智能部最新的实验成果,那伙狂热怪胎近来最心爱的作品。它的身体用的还是我所在的仿生科学部出品的材料。
他们说,它可以与大部分电子端□□互,能简单变换形态,并通过扫描以及数据分析获知服务对象的生理状态,“读懂”他的情绪,做出相应的回应。
他们把它定义为“完美的伴侣”,试运行成功后还兴奋地跟遇到的每一个同事介绍它。
我承认它的确展现了人工智能领域的前沿技术,不过对它的应用前景实在是不敢恭维。
毕竟我们这样的大多数人,死活都没人在乎,身心健康就更不用提了。
身边的人都不会关心的,遑论造价动辄几十上百万的机器呢?
反正我是不能理解。
我也不需要什么帮助,我只想安静地在黑暗里待一会儿。
“滚出去。”我说。
它没有离开,而是抬起了空着的那只手。
一道细细的绿光快速扫过我的眼睛,“嘀”的一声轻响随之传来。
“身份读取成功。”它一板一眼地说,“工作证编号P3-25Y001S0917。你好,来自3-25号行星第一研究中心,仿生科学部的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
它显然是想生成一个能特指我的称呼,但是只能啰里啰唆地把我的工作证编号解释一遍。
感觉怪累的,可这的确就是指代我的最准确的方式。
我没有姓名。
我们这样的“大多数”都没有。
一个人从小到大,在社会中的身份都能轻松地被一串代码体现:公民身份卡编号,学籍编号,工作证编号……所有人的代码都不相同,一切基本信息全部体现在其中,清晰简便。
至于姓名,那也并非只存在于历史中。比如科研中心的主任便是有名有姓的。
这也很合理。毕竟他每天要见那么多人,三天两头出现在新闻里。总不能在“主任”这么个大名头前先说上十几位的字符编号或者从星球开始陈述他的身份吧。
那也太难为跟他说话的人,也太难为可怜的记者和编辑们了。
“先生。”我的短暂走神丝毫没有影响他长篇大论的论述,“您应当摄入至少500mL水,在进行不少于五小时的睡眠。还有,在黑暗中工作会对您的眼部功能造成伤害。”
这玩意是听不懂人话么……
“把灯关上,滚出去。”我又表达了一遍自己的意愿。
它依旧不走。
我不禁怀疑它是不是程序没设置好,故障了。
“先生。”停顿了片刻后它接着道,“我将会执行您的命令。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您能更礼貌得体地表达要求。”
我一下子有点懵,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素质方面遭到质疑。
这玩意怕不是开了幼教模式吧。
“麻烦你关上手电筒,然后出去好吗?”为了安静,我快速选择了妥协,“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呃……”
话说了一大半,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
“YA-EX08-X573。”它的“目光”直视着我,认真地说,“这是我的试验品编号。我还没有设置代号。您可以自由选择如何称呼我。”
“那么,请您关上灯,然后离开。”我模仿着它彬彬有礼、一板一眼的语气,半是敷衍半是调侃地给它起了个名字,“X先生。”
“好的,设置代号为‘X先生’。”它说着关闭手电筒,轻柔地为我带上门。
我再次沉入了黑暗。
一个没有姓名的人类,和一个没有代号的人工智能,被抛弃在一个即将被炮火淹没的星球上。
真是美妙的缘分啊。
(三)
我对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多久完全没有感觉。
一片黑暗的实验室里根本没有日月轮转的概念。
我是被渴醒的。
那个人工智能毕竟是尖端技术,一语中的。
我打开终端,借着虚拟屏的亮光寻找实验室里常备的饮用水和物资。
这间实验室在地下六十几层,地面上就算炸它十几个导弹也未必能波及到这里。各种物资也都有储备,因此我暂且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
昏暗的光线点亮了一小片地方。我拿着终端扫了扫周围,接着便看见桌上放了一杯水。
玻璃制的杯子,就放在我伸手可及,但又不至于不小心碰倒的位置。
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
我实在渴得有些厉害,没顾上细想它的来路,端起来便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干渴终于得到了缓解。我放下杯子和终端,换了个姿势,挪动了一下已经僵直的双腿。
研究中心里还能移动的也就只有我和那个人工智能而已。这杯水是怎么到我桌上来的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那家伙进来过了。
我本该觉得不悦,但实际上却没有。
也许是因为我的确非常需要这杯水?
我坐在原地,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终端,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实验室。
研究中心里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所以那个被预设程序要求围着人类转的人工智能应该就在附近。
尽管我已经有了准备,可撞见它时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它就靠在实验室门口正对面是走廊墙壁上,虚拟屏发出的荧荧绿光由下而上地照着它五官端正标准的脸,很有些瘆人。
有那种以前艺术史课上讲的,恐怖电影的视觉效果。
“抱歉。”我说着把终端移远了点,“我不知道你在外面。”
“没关系,先生。”它站直身子——真难以想象机器人也能做出“懒散地倚在墙上”的动作,“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您休息得还好吗?”
“嗯……还不错。”我想了想后答道。
“那么,”它点点头,露出一个逼真的得体微笑,“您还需要什么帮助吗?”
它的眼睛分明是经过外观修饰的摄像头,但我从中莫名觉出了真诚的味道。
——可笑极了,人的眼睛里都未必会有真诚呢。
“没有。”我摇头,“谢谢。”
“好的。”它说,“根据检测,本建筑底部还存在至少能使用两年的能源。我计划尝试恢复本建筑的部分功能,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随时了解您的情况。如果有需要,您可以呼唤我的代号。”
“我知道了。”我说,“但是不用这么麻烦吧……”
“不,先生。”它又用上了那种认真无比的语气,“我认为恢复一些功能是十分必要的。比如空气交换系统、基础电力系统和照明系统。”
我一愣,接着意识到他列在首位的空气交换系统是身为人类的我才会需要的东西。研究中心的安全手册说的明明白白,空气交换系统停转超过三天,地下区域的所有人都会有窒息的危险。
好吧,的确是有点道理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谢谢你。那么,再见?”
“嗯,再见,先生。”它微微颔首,“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回了实验室,从墙角的储物柜里拿了点水还有能量营养补充剂,又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电力,我的实验便无从继续进行。压力消失得突如其来,我却丝毫未感到放松,只觉得……空虚。
还有焦躁。
我感觉自己的意义无从实现。
我决定翻翻自己以前下载过的文献,既是打发时间,也是寻找灵感。
真是奇怪,独自一人被丢在随时会有战火到来的地方,未来会走向何方还不得而知,可我脑子里却只有我的实验。
我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了一会儿,然后沉入了数不清的文献中。
空虚和焦躁于是被慢慢抚平了。
(四)
全然投入于一件事时,我对时间的流逝是没有任何意识的。
文献一篇篇地从眼前滚过,我偶尔会切换页面记录一点想法。
只要手上还有正在进行的事情占据着我的大脑,只要我还在为什么努力着,不管它多么无用,空虚和焦躁就都不会冒出来击倒我。
黑暗令我感到无比安定。
我此时仿佛立于世界顶端。
如果那个人工智能没有进来的话,我大概会一直这么看下去。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我条件反射似的回了一句“请进”。
门被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点昏黄的光漏了进来。
它悄无声息地用自己的变形功能从门缝里挤进实验室,在门边站定。
“先生。”它说,“在黑暗的环境中长时间伏案工作对您的身体机能与眼功能都是极大的伤害。照明系统已经被恢复,我想您应当试着在光照充足的环境下工作。”
它的语气相当诚恳,却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违抗的欲望。
我就是,偏偏不想让它如愿。
“不要。”我像小孩似的无理取闹道,“我不喜欢开着灯。还有,我想一个人待着。”
“先生,”它说,“我很高兴您开始积极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了,不过您还是应该多关心自己的身体。”
哦?
我这是第一次听说,情绪化的、不那么理智的行为是对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体现。
但是这样做,确实让我感到积压在心中的某种东西被释放了出去;它说的话,也让我生出一种先前从未体会过的……舒适。
“所以,先生。”它接着问道,“我可以帮您打开实验室内部的部分照明灯。您愿意稍微尝试一下吗?”
“好吧。”我关上终端,转头看向它。黑暗让一切都显得模糊。“那就试试。”
并不耀眼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洒下,温柔地包裹住我。
没有黑暗带来的安宁被破坏的感觉。
我依旧感到平静。
“谢谢你。”我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但我还是想一个人待着,能麻烦你出去一会儿吗?”
它应了一声,带上门离开了。
(五)
光亮似乎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我又读了一会儿文献,接着在柔和的灯光下睡着了。
(六)
电力系统尽管已经有所恢复,可大部分的实验仪器耗电量都极大,实验依旧无法进行下去。
终端的点亮被用尽又被充满,而我已经把里面的文献全部读完了。
我开始有些无所事事。
然而,却没再感到那么的惊惶空虚了。
可能是因为那个人工智能问的一句话吧。
它拖过一把椅子坐到桌边,撑着头,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么,您自己想再做些什么呢,先生?”它问。
我说我不知道,它便请我花些时间仔细想想。
“这并不是在浪费时间。”它这么说。
我说好。
我突然有了写日记的欲望。
不是实验日志那样的东西,而是对我这一天生命足迹的留存。
(七)
可惜这里和卫星网络的连接断开了,我无处知道日期,在地下也看不到日升日落的过程,智能根据计时器粗略地判断过去的天数。
(八)
第一天。也许是因为从高强度的工作中骤然放松下来了,我有了些感冒的症状。那个人工智能给我找了点常用药。我被它灌了两大杯热水,吃了药之后睡了将近一整天。
第二天。我的症状有所缓解。那个人工智能态度相当强硬地要求我继续休息。
我可耻地屈服了。
它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本古地球时期的文学作品,传到了我的终端上,大概是怕我无聊吧。
我感谢它的周全,只是那些书并不那么适合于打发时间。
它们有的实在有点难以理解,有的带着种萦绕不去的悲伤,读来让我感到说不出的茫然和惆怅。
我哀叹于那位老人的命运。他那样地期盼一次渔获,但苦苦与鲨鱼搏斗多日却只带回一具骨架。
我也惊异于他的坚韧。他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我不是渔夫,也从未见过书中那美丽而凶险的海洋。
因此我不很能在脑中描绘出那闪闪发光的大马林鱼,想象鲨鱼的凶残。我也不很能理解老人为何能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坚持八十四天出海。
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生命价值被渔夫的身份束缚了。由于他渔夫的身份,大海成为了他一生探索、搏斗的对象。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束缚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与大海搏斗一生的使命,从而获得了无边的勇气。
他认识到自己与海洋抗衡的命运,也由此使自己永远保持坚定勇敢。他从未忘记自己身为人的自我价值与力量,让自己在束缚中得到人生价值的体现。
大海选择了他,他也选择了大海。
他失败了,但他也成功了。
而相较之下,我就是一个失败者。
我一直以来试图让自己符合的,都是那些看似社会公认的所谓“规则”、“要求”,所谓“对年轻一代的希望”。
我想要些什么呢?我该去做些什么呢?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其实从不知道。
我是3-25号行星的公民,我和其他3-25号行星的公民有什么区别呢?
我是第一研究中心仿生科学部的研究员,我和同一部门的其他研究员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本是毫不相似的个体,却拥有着几乎相同的生活与目标。
我从没有寻找过自己的位置,只是任由外界把我推到一个地方,赋予我一点价值。
而那价值不过是物品的价值罢了。
仿佛是在某一刻顿悟了一般,我发现我其实能做很多事情,我的存在意义可以在许多地方得到证明。
我发现我应该先认可自己身为人的价值。
一天连着看了三本书,有点累。
又吃了药,准备去睡了。
第三天。病终于好透了,和那个人工智能一起尝试恢复研究中心的其他系统功能。
鉴于前几天我突然感冒,它建议我们尽快让恒温系统重新开始工作。
恒温系统的耗电量还挺大的,但是它说:“总比您那几台仪器耗电量低,而且我们可以控制它的工作范围。”
好吧,它说得对。况且我也有点这样的想法,它只是促使我放下疑虑,下定决心而已。
主控室的主机还挺好玩的。
就是修复过程对耐心的要求有点高,让我平白生出了以前等实验出结果时的感觉。
……
第六天。对恒温系统的修复工作终于宣告成功。那个人工智能在主控室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种它称作“葡萄酒”的深红色饮料。
它给我倒了一杯,自己拿了一罐机械润滑油,仿照古地球时期人们“干杯”的礼节来庆祝成功。
我觉得有点傻,但有一种满足的感觉油然而生。
它说这叫“成就感”。
酒的味道有点奇怪,不过还是好喝的。
第七天。头痛了大半天。
我不该喝那酒的,可它的味道确实好。
算了吧,喝都喝了,头也疼过了,还在这抱怨什么呢。
第八天。和那个人工智能一起扫荡附近几个实验室里的储物柜。
收获了一大堆东西,很有成就感。
那家伙不知怎么的看到了我的日记。
嗯……怪我不小心,没放好。
其实我也不怎么介意。
它看了之后没说什么,只是请我尽可能多地用它的代号称呼它。
“这样可以一定程度上加强我们之间的情感联系,先生。”它说,“我希望您能将我当作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仅凭自己一个人的话,在困境中是会很痛苦、很孤独的。”
我不觉得自己在什么出不去的困境里,也不太懂什么是孤独。
不过,行吧。
今天和X先生一起搜索物资,十分愉快。
我突然有点后悔当时给它起这么草率的代号了。
……
第十三天。完成了对附近三层楼的“探索”。
X先生对一罐苹果绿色的墙漆格外感兴趣,表现出用它来粉刷我的实验室墙壁的意图。
天哪,研究中心里怎么会有人买这种东西?
我严正拒绝了它。
第十四天。休息。睡了个好觉。
X先生还在试图说服我同意它把我的实验室变成苹果绿,并在我回绝时表露出近乎委屈的情绪。
它是获取了什么奇怪的数据吗?怎么像小孩儿一样?
而且我竟然还很吃这一套,差点就被说动了。
天哪……
……
第十六天。X先生还在就苹果绿的墙漆对我喋喋不休。
我要受不了他了。
不如还是答应算了,大不了换间实验室住。
真是服了他了。
第十七天。墙漆居然有苹果的香气。
甜甜的,闻起来让人心情舒畅。
X先生还……挺有眼光的。
我现在才发现我昨天把“它”写成了“他”。
笔误吗?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他对我的意义已经远超几乎所有的“他”了。
他会……
我说不清这么多天他都为我做了些什么,带来了怎样的改变,但和他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能深切地感受到我身为一个“人”的价值。
只有和他待在一起时我才能感受到。
人工智能部的确搞出了个好“东西”。
第十八天。X先生给我递水时我发现他的指节上沾了点墙漆,嘲笑他手脚不协调还不注意清洁。
他回敬我说不要对他人过分苛责,这是基本的礼貌。
“我还只是一具试验品,先生。”他眨了下眼,有些狡黠的样子,“程序有时运行不顺畅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由于我的表层材料的渗透能力,沾上的所有液体都难以除去,希望先生不要介意。”
我向他道了歉,还问他需不需要我试着帮他解决这些问题。
他好像被吓到了。
不至于吧,就算我不怎么懂程序,仿生科学领域我好歹是个专家呢。
第十九天。X先生指节上的墙漆消失了,应该是完全进入了内部。
他手指上的机械部件可能得永远带着苹果绿的花纹了。
……
第五十一天。和X先生一起完成了对应急防御系统的重建。
X先生说研究中心的地上部分已经被炮火摧毁得差不多了。不过地下还是比较安全的,何况有应急防御系统作为保障。
幸好主控室在地下。
直到今天,我才真切地有了被战火环伺的危机感。
希望能和X先生一直平安下去。
……
第九十八天。和X先生一起完成了对研究中心全部地下区域的探索。我们对门的两间实验室被当作仓库,所有能用的物资都被堆了进去。
X先生在计算我们依靠目前的能源与物资能还能支撑多久,模型建了一个又一个,我都替他觉得累。
我试着劝了劝他,但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我自己也有点慌乱。
倒不是害怕生命消亡,而是恐惧于永恒的分离。
X先生埋头于围绕着他的四五个虚拟屏间,五官标准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显得分外一丝不苟。
这就是他运行时正常的样子。
再普通不过了,可我还是会一遍一遍地看向他。
X先生后来也安慰了我几句,同样是徒劳。
还是再许一次愿吧。
希望和X先生一直平安下去。
也希望真的心诚则灵。
(九)
X先生说以我们目前拥有的资源,至少可以支撑一年半,如果节省一点的话可以更久。
然而在现在这样的处境下,最能决定我们的生死的是地面上战争的持续时间。
如果猛烈的炮火一直持续下去,那我们最终还是会被困死在这里。
这不是悲观,这是我必然要面对的事实。
死亡本身或许不怎么令人恐惧,但等待死亡无疑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不知道死亡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知道战争即将到来时我没有慌张,意识到我被研究中心丢下时我也没有恐惧。
可是现在,这两种情绪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我。
第九十九天。X先生去主控室观测地面上的情况,并拒绝了我跟随的请求。
他好像不怎么愿意我涉足可能有危险的事。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我只是担心他而已。
他去了很久,回来后也不说什么,就是时不时地抬头看向上方,显得有些犹疑不定。
上方是地面,可能意味着新生,也可能带来灭亡。
我随着X先生的视线看了好几眼,始终没有弄明白他看到了什么、在想什么。
还是希望我们都能平安无事。
第一百天。X先生提出做点什么纪念一下这个日子。
我被他对仪式感的重视折服了。
嗯,仪式感,这也是X先生教会我的概念。
我想,我恐惧于死亡,恐惧于分离,就是因为这两件事中非比寻常的沉重的仪式感吧。
我们又把那瓶葡萄酒找了出来。
我像忘了那次头疼的教训一样,要了大半杯。
由于我的喜好和能源的限制,地下的灯光永远是昏黄的。酒液在这样的光线下是血一般的暗红色,X先生的轮廓则被修饰得模糊而柔和。
他拿着一个装机械润滑油的小滴瓶,在我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我轻轻地笑了。
这一次我喝得很慢,没有像第一回尝试时那样一饮而尽。
酒带着很淡的、甜甜的果香。
缓缓滑入喉咙的时候,全身心都浸润在这浅淡的香气中。
我昨天晚上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东西,没怎么休息好。X先生让我再睡一会儿,他继续去主控室关注地面情况。
或许是昨晚想得太多,精神疲惫了吧。我很快睡着了。
很沉,仿佛是直接失去了意识一般。
不知为什么,陷入黑暗之前,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思虑过甚,出现幻觉了吧。
(十)
再醒来时,我的视野里仍是一片漆黑。
很奇怪,毕竟这么多天来实验室的大灯一直都开着,我都快要不习惯视野完全黑暗的感觉了。
暖黄色的昏暗灯光很能给我安全感。
而现在,在有些陌生的全然的黑暗中,安定的感觉不可抑制地流失了些许。
我慌忙坐起身,四处摸索我的终端。
手在桌上胡乱扫过时碰到了什么东西,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传来,应该是个杯子。我意识到它摔在地上砸个粉碎的命运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一时僵在原地。
但是预想中的碎裂声没有响起,滚动声很快停止,X先生沉稳平和的嗓音伴随着柔和的光线而来。
“先生。”他扶住了杯子,把它重新摆正,另一只手里握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拿的那个奇形怪状的手电筒,“很抱歉,研究中心的能源出了一点问题,照明系统无法继续运行了。请不要慌张,我会保证您的安全。”
“能源出了什么问题?”我慢慢地坐直,头还是有些痛,不过还好不明显,“地面上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X先生忽然沉默了。
他微微俯下身,浅褐色的眼眸平视着我的双眼。我从那漂亮通透的眼中看到了说不出的……悲伤。
“我很抱歉,先生。”他又一次说道,“请您不要慌张,我会保证您的安全。”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知道他想让我保持冷静,远离危险,在这场对我们来说的无妄之灾中完好无损地活下来,最好还能一直保持着轻松愉悦的心情,认认真真地为自己而活着。
他不希望我受到伤害。
所以,他会尽力向我隐藏令人绝望的现状,并全力将我和威胁隔绝开。
我明白他不正面回答我的意思。
可我不想永远都处在他的保护之下。
我的确害怕死亡,害怕听见坏消息,但我更害怕分离,更害怕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
在我的眼中,X先生不只是一台机器,不仅是被制造出来为人服务的物品。
他是我的伙伴,是我的……友人。
我们相遇于一场困局,一起寻找着能够让我们生存下去的道路。我希望我们能相互扶持着走到最后,而不是我单方面地受到他的守护。
即使“最后”意味着死亡。
“我想知道,”我凝视着那双虚假却美丽的眼睛,轻声说,“能源出了什么问题?地面上怎么样了?”
X先生很人性化地抿了一下唇。
“我能保持住理智,也会活下去的。”我向他承诺道,“不过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处境。”
X先生静默地看了我很久,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如果是个纯种人类的话,一定是那种不怎么会拒绝人的“好好先生”。
会很受人欢迎吧。
我不是很清楚,因为在我经过的环境里,个人的特质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是不会有人在乎的。
在几乎是生死攸关的状况下,我放任自己神游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将思想集中起来听X先生接下来的话。
地面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了,胜利方还是原本管理这片星系的政府。军队目前原地驻扎在这个行星的地面上,可能是本身携带的能源不足了,他们扫描了驻扎地周围,发现了研究中心的能源,于是便着手抽取。
能源流失的速度很快,最多只要两天便能被抽取干净。
X先生关闭了除空气交换系统之外的所有耗能功能,但我们都明白,这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一旦能源被抽干,什么系统都会停止运转。
这颗行星上的民用通信系统还是没有恢复,前往地面上的路也被倒塌的地上建筑掩埋了,我们没办法联络到任何人,无处求救。
实在是悲惨的境地啊。战争分明已经结束了,希望却仍然遥遥无期。
X先生还在盯着我看,我知道他担心我因此崩溃。
可我不会的,我想,我很高兴我鲜活地度过了这一百个日夜,死亡在这里不值得恐惧。
只要我们不再分离,只要我不再孤独。
“把手电筒放在桌上吧。”我看着X先生起身,光线给他的身影勾勒出金黄色毛茸茸的边框。我等着他坐回我身边,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害怕。”我轻声向他强调道。
“我知道,先生。”他也轻声回答。
无边的黑暗里,微弱的灯光支撑出小小的一方天地,我们就在这相互依偎着。
等待死亡的降临。
(十一)
空气交换系统的停转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一直在耳畔持续的细微风声消失了,无边的黑暗中又添上了无边的寂静。
我的三天生命倒计时从这一刻起开始。
之前趁着空气交换系统还没有完全停转的时候,X先生拿了足够的营养剂和水,打着手电筒带我往上走了几层。
将近一天的时间,我们走走停停,也往上爬了二三十层。
他说离地面越近越容易被发现,不管怎么说希望总是更大的。
好吧,这种时候我只能承认他说的有道理,然后乖乖地跟着他的要求来。
虽然我觉得地下三十几层和地下六十几层其实没有本质性区别。
即使是求个心安——呃,让亲爱的X先生心安——也是好的。
我们找了一间比较空旷的实验室,拿了两把椅子,肩并着肩坐下。
手电筒看起来大可以支撑到给我送终,它被放在我们的脚边,仿佛是黑夜里的萤火。
我又一次握住了X先生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安宁。
如果不特意提醒自己去想,我其实完全注意不到空气交换系统已经不再工作了。呼吸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让人丝毫想象不到几日后会到来的窒息是什么样子。
X先生不允许我做任何——哪怕不算激烈的——运动,就让我坐在椅子上,握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肩膀。
营养剂和水被他放在身边,保证我有什么需求时他能立刻做出反应——在不用移动我握着的手和靠着的肩膀的情况下。
时间过得很慢,又似乎很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精神恍惚。我看不清近在眼前的X先生,难以控制自己的肢体,大脑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
我的思绪飘忽着跳跃着,毫无逻辑可言。
我艰难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梦呓。
我的最后一丝理智同本能一起,控制着我的手,用尽剩余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另一只没有体温的手掌。
我感觉那手掌的主人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拥住我。
“先生,我会保证您的安全。”坚定的承诺在我耳畔一字一句地响起。
我的大脑一片模糊,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
……不要离开。
请你……不要离开。
“别担心,先生。”那个声音带上了笑意,又似乎是在叹息,“死亡不是分离。死亡只是一种……没有尽头的孤独。”
孤独……我有些茫然地想,这又是一个陌生的词。
孤独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开始固执地思考这个问题,慢慢地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但是我感觉到了无比的温暖,如同身处一个紧紧的、安全的怀抱。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
我不害怕,我想。
(十二)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苍白的天花板,冰冷的机械不知疲倦似的运转着,发出嗡嗡的响声。
一个穿着医护人员制服的人站在我面前,用平平板板的语气告知我的状况。
被救离研究中心的废墟后,我总共只昏迷了半天。
他说我的身体一切都好,除了之前因缺氧而产生的一点后遗症之外没有任何问题。再修养一两天就能回归工作岗位。
他还说很高兴我还活着,还能向研究中心奉献一份力量。
接着他给了我新的工卡,告诉了我实验室的位置和后续几天的工作交接安排。
他的语言简洁明了,是我以前最喜欢的风格,可我现在只觉得他叽叽喳喳的很吵闹,详细内容一句都没进我的脑子。
我表情空白地伸出右手接过工卡,目送他离开房间。
……我还活着。
但是以我那时的处境,怎么能活下来?
我随手把工卡放在膝头,抬起左手拨开额前的乱发。
左手掌心里有一个狭长的压痕,深红色的,微微凹陷进去,应该是长时间握着什么东西而产生的。
我若有所感,在身侧的床单上找到了一根黑色的机械手指。手指上又几点苹果绿色的斑点,使它褪去了冰冷,带上了些莫名的可爱。
这是X先生的手指。
为什么我的手里会有他的手指?
我的脑子似乎还没有从混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一下子竟理不清里面的逻辑。
人工智能部当时对X先生的介绍从一团乱麻中缓缓浮现。
“为了减轻机身的重量,我们选择了碳纤维作为机械骨架的材料。”
啊,对。这就是为什么接受医疗救治前必经的金属扫描没有发现这截手指的存在。
“我们为外表层选择了仿生科学部的ST-018号材料,它除了渗透能力有点高之外都非常适合我们的需求。”
嗯,这就是为什么X先生的手指上留下了墙漆的纪念。
“我们还对机械骨架做出了灵活设计,使得机身能进行适度的变形。”
X先生用这个功能从门缝里溜进来很多次。
还有什么来着……
我究竟为什么能在氧气稀薄的空间里撑到被救出来?
“……另外,作为智能伴侣,他还有紧急情况下的急救功能。在注册的主人受重伤或遭遇火灾等灾害时,他的机械骨架能构筑一个临时的医疗仓,储备的能量大致足够保证一天的正常生理需求。”
……原来是因为这个。
“但是由于技术限制,目前这一功能的变形是不可逆的,而且能量耗尽之后机械骨架将会破损,无法维修。这将是我们下一阶段解决的问题。”
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X先生五官标准的脸,浅棕色的眼睛虽不会透出笑意,但永远是温柔的。
我又想起他那句坚定的承诺:
“先生,我将保证您的安全。”
他的确信守了承诺。
(十三)
一天之后,我回到了工作岗位。
数十天没有接触实验仪器,我对操作都有点生疏了。
但几乎刻进了骨子里的条件反射让我在打开仪器之后立刻关闭了实验室的照明。
黑暗笼罩了我,宁静的、灵感蓬勃的状态却没有回来。
涌上来的只有呼吸渐渐困难的痛苦。
我重新打开照明,慌乱地喘息着。
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依旧正常工作,研究能力也没怎么退步。阅读过的大量文献反而让我有了更多的思路。
不过我不再能从黑暗中汲取力量了。孤身一人不再让我感到安定,只会给我带来无边的空虚与恐慌。
大概是因为,不会有一个人带着柔和的灯光而来,认真地提醒我喝水休息,保护眼睛了吧。
到后来,即使开着灯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去找了人工智能部的同时,装作无意地向他问起YA-EX08号实验的进展。
他说实验成本过高,缺乏市场价值,而且唯一成功的试验品还在战争中毁掉了,实验已经被研究中心叫停。
他还对我了解其他部门实验情况的行为表示了惊奇。
这个结果并不很出乎意料,可仍旧是令人失望的。
我一天天地重复相似的日常,做着同以前一样的工作,却再没有感到过充实。
我常常熬夜结束一场实验,然后突然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如此劳累。
我其实……好像并不愿意这样活着。
我有时突然很有和别人聊两句,倾诉一番的欲望,但同事们永远行色匆匆,目不斜视。我们的交流对象仿佛命中注定只能是仪器、报告和文献,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完完整整地装着另一个人。
我和这个忙碌的研究中心格格不入。
我时常觉得自己游离在世界之外,没有任何归属感,没有什么东西能和我发生交集。
这大概就是孤独吧。
没有寄托,没有信念,找不到意义和归处。活着如同一场刑罚。
研究中心高效而压抑,如同一个囚笼,但它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它给我这样的困兽提供了无数种悄无声息、毫无痛苦的逃脱方法。
感谢伟大的科技。
(十四)
死亡是一种没有尽头的孤独。
死亡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流亡。
在同一场流亡中,我们或许还有机会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