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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到站 ...

  •   “下一站,东涌。”

      地铁发动,车厢内穿堂而过的冷风。池鱼坐在位置上,麻木地划动着手机屏幕,看朋友圈。划到某一个位置时,她似乎浑身都僵硬了,手指小幅度地发颤。
      但很快,她就把看了没几分钟的手机熄了屏,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把全身的力都放松下来,往后靠,倚在冰冷的、坚硬的椅背上。

      她抬起头,头顶的车灯的明亮程度亮得恰到好处,可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久了,也慢慢地感到刺痛。
      明天不能休假,去公园的计划彻底泡汤。听说,那个公园恰好就会在明天举行一场音乐会,应该也没机会看到了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钢琴声了。

      正想着,便感到睡意逐渐地袭来,没多久,她的意识模糊下去。
      整个车厢都很安静,只会偶尔地传来几句很低的交流声。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了。这个点还会坐地铁的基本上都是刚刚下班的中年人,他们神色疲惫,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昏昏欲睡,或是低头玩手机,零星的一两个人,在捧着书看。

      忽然,池鱼听到一阵清脆作响的铃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
      她支起身子来探望,却发现周围很多人都如她一般做出了动作,只是他们都比她更快。
      他们都统一地看向右手边的车厢的方向,她也疑惑地循着视线望了过去。铃铛声几乎是从她的眼前溜了过去,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立刻瞪大了眼睛,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她没看错吧?那是一只——

      “小心!”

      有人也跟着那铃铛声从右手边的车厢跑出来,急忙地高声喊道。
      “大家不要怕——不会攻击人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那是个年轻男孩,他满头大汗:“佩奇——不要跑了!”

      被叫做“佩奇”的,正是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香猪,长得非常玲珑,此时它正身姿矫健地在人们的座位下上跳下窜、横冲直撞。
      目睹这一切的池鱼只觉身在梦中,很是魔幻。
      但看着那年轻人紧追、小香猪猛蹿的画面,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最近网络上的热门语言:“他跑,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池鱼不由地笑起来,并不忘把手机举起来、拍下眼前的景象。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笑声出现得非常不恰当。

      整个车厢内,似乎只有她觉得这件事好笑,大部分人的神情或是麻木或是不满,更有甚者,满是厌恶地轻“啧”一声。她的笑声吸引到其中部分人的视线。
      他们看着她,似乎也深感不满。
      旁边却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低头望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旁边竟坐了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看着颇为眼熟。内双的眼皮,扎着六只小小的冲天辫,苹果似的红润的双颊。小女孩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连忙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在说:嘿,姐姐,不止你一个人感到好笑。
      池鱼心下一松,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她的手竟不受控制地伸了出来,轻轻地握住了小女孩娇嫩的双手,而后轻声地说:“我知道的。谢谢你。”

      “嘿。”

      有个人站到了她的面前,池鱼抬头,是刚刚那个追小香猪的年轻男孩。
      他已经抓住了佩奇,正将其抱在怀里。
      “你想去看音乐会吗?”他看着她,认真地问道。
      池鱼愣住:“啊?”男孩笑着点头:“音乐会。今晚会彩排。你想去的对吗?”
      你怎么会知道?

      “东涌站……”

      “走吧。”男孩迈开步子,率先走出车厢,站到月台上,回头望她。
      池鱼还是愣愣地坐在原位。眼见车门就快要关闭,她的衣角又被扯了扯,低头,还是那个小女孩。她先是指了指月台,又指了指池鱼,也开口了:“去吧。姐姐。”
      她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不像一个小女孩,似是有些难过:“姐姐……去吧。”隐约的,又一声叹息传来。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姐姐。

      待池鱼回过神时,她已经跟在男孩的身后,往她不熟悉的方向走去。
      男孩一手抚着小香猪,一边看向她:“很快就到了。”
      在穿过无数条大街小巷后,密集的房屋与川流不息的车流都慢慢地消散了,一片从未见过的地方映入了她的眼底。

      晚风吹过,青翠的松树被掀起一层波浪,花草芳香随之而至,莫名的,还带了些许雨后土壤的气息。
      海浪声似乎也传来了。池鱼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脚却已经先一步往前走去。

      近了,近了。
      好多的人,好多的乐器。

      她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庞,却看得清乐器在发光,它们大部分都在月色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但也有例外。
      有一架钢琴。
      它立在沙滩之上,琴身通体乌黑。大海在涨潮,潮水时不时地拍打到琴脚,偶尔溅起几朵细腻的、白色的浪花。

      有人光着脚,走向那架钢琴,坐下,掀起琴盖。那人转过头,望向她:“你想弹吗?”
      正是刚才那个男孩。
      直到此时此刻,池鱼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孩是多么的眼熟。

      没有接收到她的回应,男孩也不恼,还是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坐好,思虑片刻后,便开始弹奏。

      乐声起,松林消失了,所有的景象都褪去了。
      整个公园里,池鱼只看得见眼前的人,只听得见乐声,只感受得到海风与踩到沙砾时的柔软。
      男孩看着她,琴声悠扬,那是她曾经听过的曲子。
      时钟逆着方向走,月亮被潮汐覆盖,车辆倒退着行驶——一切回溯到她的高中时代。
      她曾经站在不远处,满心欢喜地看过一个男孩,如现在一般自信而又潇洒地弹着琴。

      “喂,你在哭什么?”

      炎热的夏日,教室里的风扇不停地转动,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教科书、练习册,还有凌乱的卷子,黑板上也写满了数学公式。
      只有池鱼一个人趴在那里,很久,她用校服外套盖住自己的头,一声不吭地发着抖。只有走到了她的旁边,走得极近,才能听见她那微乎其微的抽泣声。
      正当池鱼哭到无法自制,面庞都开始发烫时,她的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个男孩。

      “因为没有考好吗?”男孩坐到她的身边,带着笑意问。
      池鱼停止了抽泣,却不应答。
      “明天就是决赛了,”收不到回应,男孩也依旧自顾自地说道,“你来吗?来吧。就这么一次啦……”

      一曲终了。

      “池鱼,”男孩走过来,垂着眼睛看着她,“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地面开始摇晃,钢琴也砰然倒塌,所有事物都开始破碎。“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和我说了一首诗,让我猜里面哪些字组成了你的名字。那首诗的含义,你还记得吗?”

      “东涌站……”

      池鱼猛地睁开眼睛,车厢的门刚好打开,明亮的车灯依旧挂在那里。

      她侧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扯她衣角的小女孩,叫做“佩奇”的小香猪和追小香猪的男孩。
      她呼出一口气,走出车厢,站到月台上,再慢慢地挪向扶手电梯,往A出口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打开手机,点开朋友圈。
      倒数第三条,就是一个她很熟悉的头像,是一部动画片里面的角色,它叫做“佩奇”。头像的使用者正是她梦里出现的男孩。
      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大意是说自己终于脱单,找到女朋友。

      这天回家的路程似乎格外地短暂。还没来得及察觉过了多长时间,恍惚之间的,池鱼就到了家门口。
      但今天的家门口却有些不同。
      门把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东西,似乎还有一张纸条。她取下塑料袋,首先挑出了纸条,上面写着:
      “小魚:這是阿姨公司剩下的盒飯,你要是不嫌棄,就拿著吃。都沒過期。只是公司規定過了當天的營業時間就要處理……看你還沒回來,就先給你掛那。阿姨先睡了,晚安。”

      眼眶有些潮气涌出,池鱼眨眨眼,还是忍住了没有流泪。
      她扭头看了下对面的房门,像是怕惊扰到这份深夜的、来自邻居的热心与善意,她慢慢地,极轻微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打开房门,把东西放好后,就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又是过了许久,她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直到翻过其中一个箱子,才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本绿色封皮的本子,她的日记本。
      里面写满了她整个高中时期的心绪与记忆。打开本子,里面却率先飘落出一张照片。她弯腰捡起来,翻过面,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她梦境中的小女孩的模样。

      “去吧,姐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为何整个车厢,只有那个小女孩与她一起笑;为何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如此的熟悉;为何那个小女孩的神情会有超出年龄的悲伤与哀悯……

      “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和我说了一首诗,让我猜里面哪些字组成了你的名字。那首诗的含义,你还记得吗?”

      不。

      池鱼翻开日记。她从未和他说过这些,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首诗,没有任何人与她玩过这种“猜一猜”的游戏。
      从头到尾,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故事。
      就在日记的后半部分,她记得,有一页,是与其他页数都不一样的。
      因为只有那一页的字特别少,仅有一首诗与寥寥的几句话。
      是哪一首诗——
      她翻到了。

      灰尘飞进她的眼睛里,忍受了全天的情绪似乎都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无尽的涩意从她的眼睛传递到舌尖。
      她摸索出手机,发送出一条信息后,就将手机抛到了一边。
      屏幕在闪烁了几分钟后,就因没人触碰而熄灭。在另一个地区的房间里,一个女人的手机亮了起来,是来自池鱼的信息:“红姐……”

      窗外传来雀鸟的鸣叫声,摊开在床的日记本被夜风吹得书页轻微鼓起。

      上面有着娟秀的字迹:
      “今天,派回了上周的散文作业。他给我的评语里蕴含了这首诗,还说:‘池鱼,从你的文字里能够感受到你的内心世界。愿你永远拥有破樊笼、返自然的勇气与热忱’虽然不太懂您为什么这么说,但我会记住的,陈老师。”

      早上七点,池鱼小幅度地支起身体,捏住窗帘的一角拉开,探头望向窗外。
      雨已经停了,太阳不在这个方向升起,但能看到白云正载着日出的光辉向她驶来。宿舍的对面便是人文学院的教学楼,是她未来四年的进修之地。
      还在香港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何时才能重返大学生活,那曾短暂栖息在她生命中的钢琴声也已经远去。
      驱使她鼓起勇气,发出那拒绝加班的短信,仅仅也只是因为——她不愿就那般麻木地停留。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她永远不要麻木。

      鸟鸣声又起,停留在枝头啄理羽毛的雀儿飞向远方。
      池鱼眯起眼睛,目视它的离去。
      老师,我好像做到了。

      太阳越悬越高,光芒变得刺眼起来。
      她好像又听到了琴声,又看到了高中时见过的大海。
      她坐在第三排,看着空中飞舞的粉笔屑,那位戴着老花镜的教师转过身来望向她,和蔼地笑着:
      “池鱼,是很好的名字啊——恰好今天我要讲陶渊明。”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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