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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距离 ...

  •   窗外下雨了,水滴声滴滴答答的。舍友似乎睡得有点不安稳,嘟囔了一声,也听不清说什么,人就又扯着被子换了个姿势接着睡。雨声慢慢地大了,凉意也从敞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冷得池鱼浑身一颤,更清醒了。她又想起一件事。

      区理李先生来到这个餐厅的时候,曾经拍着她的肩膀,以过来人的口吻严肃地说:“妹妹啊,你一定要学会左手托盘,右手取餐。这可是你未来十几年用来维持生计的本领啊!”
      不。听到那番话时,她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可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这个念头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心中那份强烈的抗拒感从何而来。

      直到那一天。

      餐厅毗邻大海,落地窗设计。那天阳光明媚而灿烂,一眼望去,便能看到那被它照得犹如披上银色鳞甲的海面。
      那天,菲律宾老爷爷又来吃下午茶了,他手法娴熟地把辣椒酱浇在黏糊的沙茶牛河上,用筷子搅拌起来,让乳白色的热气腾空。
      透过那即将飘散的雾,餐厅迎来一群年轻人,他们挂着轻松自在的笑容聊天,循着服务员的指引而穿过餐厅的大堂走向多人座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之中,有很多的客人停筷、侧目而视。
      香港,这座因疫情而展开漫长封禁的城市。此时此刻此地,能够达到“一群”的数量,以普通话作为交流语言,并且具有年轻、朝气蓬勃的特质的,只会是……

      池鱼用右手拎起沉甸甸的装满茶叶与白开水的茶壶,左手托着盘,上面放着小食碟,碟分两类,一是酸菜,二是经过盐焗和油炸的花生米。
      茶水和小食碟都要收费,但后者的存在并不会明码标注到菜单里。这导致很多外地人会误以为小食碟是茶水的附赠品,或是餐厅免费提供。
      大家经常叮嘱她,如果客人不开口问其是否收费,就不要主动说出来。

      她走近了,那群年轻人彼此坐得很近,正开玩笑地争着一份菜单看,池鱼愣了愣,八个人怎么只给了一份菜单?起码该给四份。正想着,其中几个人却已经抬起头来看她,笑说:“谢谢”。
      她望着他们的笑容,突然地意识到:他们正在为能相聚在一起吃饭而感到快乐与满足。这种心情不应该被打破。

      就在此时,池鱼听到坐在中间的一个女生小声地惊呼出来:“这也太贵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同伴拍了拍肩膀、用眼神示意还有服务员站在旁边。
      池鱼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拿出一份小食碟放在桌面上,说:“嗨,要下单吗?没想好的话可以先吃点小食……”Andy姐、诚哥……全都在其他桌那里,她放低声音:“不过这是要收费的。”
      然后,她看向那位之前惊呼出声的那个年轻女孩,眨了眨眼睛:“多人的话比较推荐套餐呢。可以点两份四人餐,在菜单是第一页……您可以看看。”

      她想她知道了。为什么听到李先生那番话时,自己的内心的第一反应就是抗拒、抗拒,强烈的抗拒感。

      Andy姐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走过,“啪”地一巴掌拍到她的屁股上:“发什么呆!给完就快去接茶啊,没听见说又有五位到吗?快去——”

      左手托盘,右手取餐。

      四十多岁却已经头发半白的诚哥,在取餐处候着出餐,菜刚从厨房里退出来,他就立马先用左手把几碟炒粉装进托盘再稳稳地托起来,还在经过她身边时,麻利地伸出右手握住她递出来的茶壶的耳朵,说:“唔该——”边走向前去。

      如果让我做这样的工作,日复一日地重复十几年,甚至二十年……

      与Andy姐挤在一起换衣时,池鱼曾经不经意地瞥到,对方的肩膀上贴满了止痛贴。听说,Andy姐为这个餐厅工作了二十三年了,才坐到今天的副店长位置。
      而池鱼身为最普通、初来乍到的侍应生,一个月工资是一万四千三的港币。乍听之下,似乎算是一份高薪。但每天光坐地铁也要上百,最便宜的面包也要十几块钱。

      她需要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先去711和OK便利店,对比今天哪家的面包打折更多,并以此作为早餐。再坐六块钱的巴士,转几十块钱的地铁,从东涌站坐到青衣站,再到达餐厅,换衣,工作时长为10个小时。一整天下来只有那用来吃晚饭的下午四点钟时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晚上十点钟下班,又坐地铁、转车、走路一整套流程地回家。

      实际上,倒也算不上是“家”,不过是池鱼并非孤身而来,妈妈也来了。能有亲人在旁,才勉强够上了“家”之一字。
      居住地是一处城中村,里面住着很多印度人或菲律宾人。整条路都没有什么灯光,只能用手机开手电筒,地上有很多碎石和凹陷的坑,时不时还会有老鼠、蟑螂在路上“睡觉”和“散步”。路的左边是铁网,网后面是连绵的、看不到尽头的半腰高的草丛,那儿总是飘来臭味。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告诉池鱼,其实那里面住人,还养着一群羊,所以那臭味源自于羊粪。
      对于这个说法,池鱼持有怀疑的态度,因为她从未听到过“咩”的叫声。狗叫、鸡叫,还有鸭子叫,倒有很多。这里甚至没有热水器,本来有,坏了,房东不修,说太贵了,除非几位住客都一致地愿意自掏家底。其中一位带着孤儿的寡母邻居不愿,她没有工作,每月领着政府发放的补贴勉强过日,百来块钱的修理费是他们好几日的伙食费。于是此事便也就作罢了。
      所以如果想洗热水澡,就只能自己去煲水,再兑冷的自来水。一般要煲4壶水或者5壶水才够洗澡和洗头。等搞完一切,差不多就到凌晨两点。如此循环下来。如果要这样度过十几年……

      “小鱼啊,你要知道,读书是最轻松的事情啦。”
      这句话,常被父亲挂在嘴边。这后面往往还会跟上一句语重心长的“你要好好学习啊!”

      爸爸,我好像真的明白你的话了。
      仿佛灵魂脱离躯壳,池鱼站在空中,看到自己穿着工作服站在桌边、弯腰传菜,而一群与她年纪相仿的人坐在椅子上、嬉笑怒骂。
      如此接近,却又显得那般的遥远。
      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感,自口腔蔓延到鼻翼,再爬到她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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