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竹木春

1、第一章

　　建宁六年冬。
　　这一年，朝廷动荡，定北侯府以通敌叛国罪被论处，全府一百一十三口人命，就连襁褓中的孩童，也没能幸免。
　　百年望族，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当朝皇后，也是定北侯府嫡长女的宋知仪，为替宋家求情，在皇上殿外跪了一整夜，却是连面都没见到。

　　那夜下了一夜的雨，天色见白才堪堪停了下来。

　　宋知仪跪在永安殿外，面无血色，衣衫都已经被雨水洗刷干净，穿在身上冰冷刺骨，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依旧跪的端正。

　　殿门打开，掌事公公赵玉踱着小步走了出来，苦口婆心的劝道：“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皇上说了，谁也不见。”

　　宋知仪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没搭话，也没起身。
　　因为她知道，她不能走，她走了，宋家就完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赵玉叹了口气，转身回殿去复命，重华宫这位主可真是个脾气倔的，愣是在殿外跪了一整夜。

　　“血……”宋知仪身后的丫鬟青禾茫然的看着宋知仪，下一刻，宋知仪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旁边倒去，青禾艰难的爬过去扶起宋知仪，急忙大喊，“来人，来人！快来人！”

　　还没走进殿内的赵玉闻声回头看去，只见宋知仪倒在地上，而身下的衣衫早已被血迹渗透，急忙跨着大步会殿内通报。

　　宋知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趴在娘亲的臂弯，娘亲的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曲子。

　　突然间，面前慈善的娘亲突然变得面目狰狞起来：“是你！都是你害了宋家！为什么你不去死！”

　　脖颈一紧，宋知仪只觉得呼吸困难，猛地惊起。

　　青禾听到动静连忙跑到床边，泪眼婆娑：“娘娘，您终于醒了。”

　　宋知仪抓着青禾的手，焦急的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了。”
　　“一天……”宋知仪自言自语道，说着就要起身。

　　青禾按着她的手，哭着说道：“娘娘，宋家……已经没了。”

　　宋知仪身子僵住，红着眼，颤抖着声音问道：“没了，是什么意思？”
　　青禾眼含着泪，抿着嘴不敢言语。

　　宋知仪拉着青禾的衣服，音量拔高：“我问你话呢，没了，是什么意思！”
　　青禾带着哭腔说道：“侯爷和夫人，已经……”

　　虽然青禾没说完，但是宋知仪听懂了，原来那梦是真的，她的家没了。

　　宋婉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要说她这辈子被后悔的事，那便是不顾家人阻拦入了宫。

　　宋家覆灭，作为宋家女的宋知仪也没能逃过，她被废除后位，囚禁于重华宫内。

　　-

　　隆冬腊月，将近年关，最近宫里正是热闹，可宋知仪的重华宫却是冷冷清清。

　　夜色静谧，窗外残月如钩，依稀还能听到孩童嬉戏的声音，宋知仪披了件外衫，起身出了房门，夜里风有些大，吹的宋知仪打了个寒颤，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外衫。

　　算起来，她被软禁在这重华宫已有好几个月，也不知这外面现在是何光景。

　　青禾提着不知道从哪里讨来的红灯笼，回来见宋知仪站在门外，急忙上前：“娘娘，怎的站在外头，快些进屋，您身子弱，当心染了风寒。”

　　自那日小产之后，她的身子就落了毛病。

　　宋知仪摇了摇头，道：“无事，咳……”
　　话还没说完，宋知仪就掩着嘴咳个不停，青禾连忙把人带进屋，倒了杯水：“娘娘，先喝口水。”

　　宋知仪接过喝了口，青禾仔细一看，宋知仪的手中不知何时沾了血迹，顿时慌了：“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青禾还未起身，宋知仪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我没事，你去了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青禾：“娘娘……”
　　她自然是知道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想当初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她家娘娘，可一朝失势，人人都想踩上一脚，就连那当值的宫人，也惯会见风使舵。

　　宋知仪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去把那灯笼挂起来吧。”

　　青禾应了声是，拿过床边的帕子将宋知仪手上的血迹清理干净，看着她躺好，给她盖好被子，才出了房门。

　　宋知仪躺在榻上，回顾她这短暂的一生，她本该肆意潇洒，却不料变成这副模样，她的人生，貌似在选择入宫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

　　门外传来交谈声，宋知仪坐起身问：“青禾，是谁在外面？”

　　青禾推门进屋，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娘娘，这是八王爷托人送来的信。”
　　“八王爷？”宋知仪接过信件，有些意外。

　　先皇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五皇子李桓，在此之前，八皇子李楮最受先帝宠爱，若不是宋家从中周旋，原本继位的应该是李楮的。

　　宋知仪想不通，李楮给她信是想要说什么。
　　她怀着疑惑拆开信，内容却让她更加意外。

　　李楮说，他受人之托，带她出宫，明晚亥时会派人来接应她，让她想办法走出重华宫，且无论她选择如何，他都会如约等到子时。

　　受人之托？受谁之托？宋家没落后，往日里攀附的世家皆是能避则避，谁会在这个时候帮她，宋知仪思虑一番，也没能想出这个人是谁。

　　可这上面的落款印章的确是八王府的，宋知仪曾见过一次，八王府的印章是绝不可能作假的，那到底会是谁。

　　宋知仪陷入沉思，她不知道该不该走，她走了青禾怎么办，她还有些话想问皇上。
　　一旁的青禾见宋知仪犹豫不决突然跪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宋知仪问。
　　“娘娘，青禾看得出，您不喜这后宫，既然八王爷肯帮娘娘，娘娘还等什么？”

　　青禾说得对，她不喜欢这里，这皇宫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笼，而她就是那笼中雀，说不想出去是假的。

　　“青禾，你知道我走了，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青禾呆了片刻，她没想到让宋知仪犹豫的会是自己的命：“娘娘放心，奴婢自有办法脱身。”

　　-

　　第二日是小年夜，宫里设宴款待朝中大臣，后宫各院的人大多也都去了，也正是趁这个机会，宋知仪和青禾换了衣服，乔装成宫女，才得以逃出那重华宫。

　　她穿着一身宫女服，跟在众人身后，身旁的人正是来接应她的，只听她小声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看到马车，王爷在那等着娘娘。”

　　“我的婢女还在宫中。”青禾虽说她有办法，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娘娘放心，王爷已有安排。”

　　宋知仪这才安心，在那人的掩护下，她不露声色的消失在一干人中。

　　她按着那人说的路线，走了没多久，远远的就看到一辆马车，而马车上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她，随即下车：“娘娘，先上车吧。”

　　宋知仪提着裙摆上了马车，二人对面而坐，她问：“王爷为何要帮我？”

　　八王爷笑着回：“信上已说，受人之托。”
　　宋知仪接着问：“何人之托？”

　　“娘娘日后自会知道。”八王爷显然是不愿透漏，“本王更好奇，娘娘为何会信我？”

　　宋知仪坦然道：“宋家已经没了，王爷若是想要杀我，大可在宫中收买宫女，暗杀、下毒，我一个罪臣之女，就算是死了也没人会过多追究，何必费尽心思接我出宫，更别说我本就时日无多，我想不到八王爷要一个将死之人有何用。”

　　“早就听闻宋家长女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我那朋友没有看错人。”

　　宋知仪在心底苦笑，若真聪慧过人，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正在她想开口问那位朋友是谁时，马车一阵颠簸停在原地，随即传来打斗声，二人顿感不妙，李楮嘱咐道：“待在马车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别下来。”

　　宋知仪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兵刃相接的声音心乱如麻，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侍从的惊呼声：“王爷！”

　　宋知仪再也坐不住，急忙下了车，只见李楮单膝跪在地上，后背上的那只箭令人触目惊心，身上的重量全靠右手中的剑支撑着。
　　李楮看她下车，怒声道：“不是让你别下来吗！”

　　宋知仪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旁边传来一阵笑声，宋知仪循声望去，来人竟是现在本该坐在宴席主位的当今圣上，李桓。

　　他将手里的弓箭递给身旁的侍卫，显然射伤李楮的人就是他。

　　只听他声音威严：“八王爷私闯后宫，意图谋反，给朕拿下!”

　　宋知仪不敢相信，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李桓吗？宋家出事后，他从来没去过重华宫，她本以为他是对自己有愧，可现在他却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亲生兄弟。

　　宋知仪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颤抖着声音质问道：“宋家出事，是不是你所为？”
　　局势已定，李桓也无所畏惧，语气平静道：“是。”

　　“为什么？”
　　“宋家在朝堂权倾朝野，若不铲除它，朕如何坐稳这皇位。”

　　宋知仪只觉得周身冷的让人发颤。
　　想当初因为自己执意要嫁给李桓，本不参与朝堂争斗的父亲为了她一心辅佐李桓上位，没想到却葬送了宋家上百口人命。

　　宋知仪想起还留在宫内的青禾，她急忙问道：“青禾呢，此事与她无关。”

　　李桓不甚在意的说道：“连主子都不认识的奴才，还留着做什么。”

　　宋知仪愣了片刻，随即笑出了声。
　　她想起进宫前夕，母亲曾告诉她：“自古以来，这帝王之心最是凉薄，娘自是不愿你入宫，可你自己愿意，娘劝不动你，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当时的宋知仪不懂这番话，笑盈盈的说道：“不会的。”
　　现在她懂了，最是凉薄帝王心，可现在懂了又有什么用，若再来一次，她绝不会再跨进这高墙院内一步。

　　宋知仪看着体力不支，逐渐落了下风的李楮，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趁身旁的侍卫不备，拔除他手中的长剑架在脖颈上，原本白皙的脖颈瞬间多出一条血痕，她厉声道：“让他们住手。”

　　李桓冷了脸：“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朕吗？”

　　宋知仪自然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还以为他会在乎自己的性命，她有的是别的筹码：“先皇驾崩前，曾留有一封遗诏，而那封遗诏落到了宋家手里，皇上想知道，那遗诏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吗？”

　　李桓犹豫了，他确实听说过此事，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在宋家手里。

　　宋知仪乘胜追击：“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若今日八王爷命丧于此，臣妾保证，明日这封遗诏便会昭告天下。”

　　李桓脸色变了又变，他不敢赌，也赌不起：“住手！”
　　身旁的侍卫想要劝他：“皇上不可……”
　　李桓忍着怒气：“朕说住手！”

　　看众人收起武器，宋知仪持着剑，慢步退到李楮身边：“你快走。”

　　李楮不愿意：“要走一起走，我答应了那人，一定会将你安全带出去。”
　　“我走不了了。”宋知仪说，“你没必要陪我死在这儿，帮我转告你的朋友，谢谢他的好意。”

　　“可是……”
　　“别可是了，快走！”

　　李楮犹豫片刻，随即带着他的侍从慢慢消失在众人视野。

　　“遗诏在哪？”李桓问。

　　“皇上想知道吗？”宋知仪回过头来看他，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再想起宋家一夜灭门的惨状，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李桓察觉不对，正要上前，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宋知仪手上微微用力，长剑划过脖颈，血流不止，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地上倒去。

　　李桓连忙接住她，宋知仪拉着他的衣角，嘴角止不住的笑意：“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死了，他也别想好过，她要让李桓余生都活在忌惮和猜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