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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mpty love ...

  •   我直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1979年的那个酷热的夏季,我第一次见到金在中时的场景和印象,让我如此深刻,以至于只要我回想起来,仿佛皮肤还能感受得到夏季粘腻潮湿的感觉,以及——他让我感到害怕,一种从肚子里面不断的向上升腾想要爬出我的喉咙发出尖利嘶叫的害怕,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那个人。

      我后来也曾亲口,用最无情的话语告诉他,伤害他,“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害怕。”

      可直到今天,从那之后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不是害怕。

      而是一种陌生的吸引。一种又远又近的感觉。

      但在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害怕他(我那时候不懂,其实他们害怕的,不过是金在中的父亲而已)。他们都称金在中为小痞孩。

      在我都不曾注意的情况下,我经常默默的观察着他。我经常看他走在人行横道上,低着头,校服穿的松垮垮的,单肩背着书包。那种从未被给予的自由使我感到嫉妒。每一个小孩都会被大人以非常严厉可怕的口吻警告,街上有很多强盗、毒贩还有拐卖小孩的甚至是□□犯躲在暗处伺机行动,但金在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的行为都会变得很古怪,老师们会假装忽略他,他在教室的时候大家都会异常安静,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都聚集在大操场上,那是一个被栏杆包围起来的空地,小孩们三五成群的玩耍,而当金在中靠近的时候,等待着荡秋千的队伍会沉寂下来,默默的给金在中让出位置。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就是在同年,在我八岁的时候,我们的总统遭到行刺身亡,举国上下一片哀声沸腾,短暂的表面的和平被那一声枪响打破了,人们都不敢相信,在这片土地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位执政长达十八年之久带领我们的国家实现工业化和经济腾飞的总统就这么被射杀了,人民的悲痛并没有持续多久,历时九天的国葬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两个党派之间的残酷的斗争,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父亲郑智勋——旧党派的积极分子——那位不幸被刺杀的总统的最心腹的检察署的检事总长,在新总统成功即位之后,立即被革掉官位,并以非常屈辱的方式,“流放”到了最南部的地方上——全罗南道的光州,去担任一名小小的检事长。

      我父亲称之为“流放”。

      我的父亲一向是个沉默干练,从来不行于色的一个人,他为了这个国家和上一位总统勤勤恳恳工作了十五年之久,才当上检事总长不到两年,就被新总统以羞辱的方式被赶下台。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不顾在旁边劝慰的母亲,他喝的满脸通红,摔了酒瓶,嘴里不断咒骂道:“老子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就为了从那个小地方出来,来到首都汉城,现在那些家伙,不知死活的家伙是故意的,故意把我打发回那个地方!他们只是为了羞辱我!”吓得我不禁搂紧了在我怀里大哭的只有五岁的我的妹妹智慧。

      我知道我们家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我没想到,这个改变,不仅仅是对于我的父亲,我的家庭,更是对我本人,几乎是改变了我八岁之后的全部人生。

      就这样,我们几乎是片刻不停的收拾了我们所有的家当,甚至第二天就从我只上了一个月不到学校里退了学,在1979年的夏末,我们坐上了父亲那辆已经非常老旧的国产车。在上车的时候,我有点不知所措的问:“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家。”母亲手上不停的往车子后面搬运行李,一边低声回答,“回光州。那是爸爸妈妈的故乡,你忘记了吗,你的外祖母也在那。”这期间她还不断地提醒我,只带必须要用的东西,不必要的就不要了,我们走的十分匆忙,仿佛如果不快点离开这里,就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这里难道不是我们的家吗?”

      “不。”我的父亲插话道,“这里是地狱。”然后他又放佛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说到,哪里都是地狱。

      车子不断向南,不久我们就上了高速公路,我对之后即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还一无所知,我只是有点想哭,对于我来说,汉城才是我的故乡,是我出生以及一直生活的地方。我才八岁,就要离开我的家乡,去到一个我从未生活过的陌生的地方去(我母亲告诉我,在我三岁的时候曾带我回到他们的家乡光州看望外祖母,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才这么小,就要面对因为大人之间的问题,他们的斗争所带来的影响,我觉得很悲哀。相较于我,智慧就显得尤为兴奋,她仿佛像要出门游玩野餐一样,在车子里唱起了儿歌,直到父亲被扰的不胜其烦向母亲大吼道:“你能不能管好你的女儿!”她才含着泪委屈的躲进妈妈的怀里。

      在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里,我一直都很有眼色的保持着安静,尽量不去要求什么,在那些大人眼里,郑允浩这个名字一直都是乖顺温和的代名词,我知道我怎么样做会赢得那些常来我们家做客的那些穿着西装或者套裙的大人的夸赞(或者他们对我的夸赞根本不是因为我本身),但当我们仓皇离开汉城时,并没有其中任何一位来为我们送行。

      直到夜幕沉沉,我们才终于达到全罗南道。老旧和破败,这是我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时间并不算多晚,可街上已经几乎看到什么人和车子,只有我们的车子在昏暗的到处是阴影的街道上移动。我轻轻摇下车窗,把头探出去,想要看清这座陌生的城市,一股汽油和燃烧塑料的恶臭立即钻进我的鼻孔,我不禁厌恶的立即又摇上车窗。

      我们的车像耗子一样钻缩在市中心狭窄的街道,我被不断的转弯搞的有些头晕想吐,最后终于车子停在一栋住宅楼前面,我数了数,只有七层高,环顾四周,所有的房子都是低低矮矮的,并且墙皮都快要剥离下来,显得很是破败。车门打开,我父母沉默的钻出车来,开始搬运东西。我很懂事的跟在后面,尽量去拿一些我能搬运的东西。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改变我之后人生的那个人。

      我一下车就看到了一个男孩,看起来比我大两岁的样子,独自一个人,对着住宅楼入口楼梯的墙壁踢着足球。这么晚的时间,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鲜红的球衣,和红色的带钉的球鞋,每一下球踢在墙上的时候,都会带下来被震动和击打而掉落的墙皮,砰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他看起来小小的身体特别单薄,但我却觉得他散发着恶犬一样的邪恶气息,我那时候根本无法预知他将会对我的人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喂!”我父亲显然还未平息怒气,一反常态的暴躁的冲他喊道:“你弄得太吵了!你不回家写你的作业吗?!”我看到我母亲想说什么,但又有些失望的闭上了嘴——我们还没搬进来,就开始得罪邻居了。

      小男孩用手抱住足球,转身面向我们,露出了挑衅的姿势。他长得特别白,留着寸头,一双黑亮亮的眼珠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父亲。

      “要搞破坏就到别的地方!”我父亲继续冲他大喊。

      这时,小痞孩从裤子口袋里毫不犹豫掏出一把弹簧刀,猛的刺进球里,再把球扔向我们的方向,满脸轻蔑的神情,接下来的几秒钟,他站在那凶狠的盯着我们所有人,目光里充满威胁。然后他开始慢慢向后退,忽然拔腿就跑,那抹鲜红马上消失在了住宅楼大门,只留下我们有些无言以对。

      他消失的如此之快,在霓虹灯的冷光之下,我只能隐约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

      那是一种我根本无法理解没有体会过的感觉,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挑衅我父亲的权威,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果我是在学校的走廊遇到他,我会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如果那个球是向我飞来,我只会加快走开而不是把球去还给他,如果他挑衅的叫了我的名字,我大概会装作听不到而快步走开。那个看起来和我一样大的小痞孩,和一个成年人作对,带着一把弹簧刀,在这么晚的街上游荡,他既不像混混也应该不是个犯罪分子,大概算是两者之中,或者说,他的家庭就是“那些家庭”中的一个。

      在我之前接触到所有人中,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那些跟着父母来到我家做客的小孩,也同样被打扮的像是橱窗里的玩偶一般,穿着合体的小西装或者洋裙,顺从的跟在大人身后,然后在那些成年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会分成几派,互相对付,他们会将其中父亲官职最低的那个小孩,轻轻推倒在地,弄脏他的衣服,然后大家再哄笑一团。我对他们这样幼稚的游戏从来都不感兴趣,更多时候,我更愿意自己去看一本书来打发时间。因为我的不站队,反而他们都对我很尊重,他们甚至双方会以获得我的认可或者亲近而高兴。这也使我获得了极大的自尊心的满足。

      而金在中,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十分危险的,并且新鲜的,我从未见过、接触过那样的人。我讨厌那种无法掌控的让我感到危险的事情和人。

      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终于在近凌晨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家当搬进了这座住宅楼的最顶层,在这个不算宽敞的地方,我获得了一间只属于我自己的小四方卧室,我打量着这个甚至有些阴暗的房间,一张小床靠着墙摆放,还有一扇同样四方的玻璃窗户正对着门,我走过去推开沾满灰尘的木质玻璃窗,想给房间换换气。

      我就在这个时候,对上了那双黑黢黢的眼珠。

      隔壁的住宅楼和我们这栋靠的过分得近了,两扇窗户正好相对,如果把两边的窗户都打开,我甚至觉得我可以伸手就抓住对面窗户上的栏杆。

      我当然不敢这么做,因为刚刚那个小痞孩就站在对面那扇窗户后面,还是用那种凶狠的目光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然后从嘴角发出一声嗤笑。

      我几乎是落荒的逃出那个房间,我想向我的父亲提出要换房间,我没办法忍受那个像小恶魔一样的小孩就住在我的对面,我甚至悲哀的想,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我(对于当时才八岁的我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无疑和天要塌下来一样)。可是在我看到他们都阴沉着的面容,以及比我们在汉城住的那个大别墅的小了太多的房子后,我还是把请求的话咽了下去。我不想再让他们为了我增添更多的烦恼,我一向都是这么的懂事。回到那间小小的卧室,我立刻就将窗帘紧紧拉上,避开了那个站在铁栅栏后面正盯着我的黝黑的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断开,会和那个人产生任何连系在一起的机会。

      即使是在一个小孩最可爱的那个年纪,金在中就已经表现出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的潜质了。他从来不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学校那也经常迟到早退,每天就在街上游荡,也许一直带着他那把弹簧小刀,就这么虚度着光阴。仿佛像是在证明,我的父母亲告诫我的话都是错的或是谎言——街上并没有会吞噬小孩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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