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乡》沙木平

1、第 1 章

　　赵家辉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他父亲很少照顾他，也很少教他讲话。他的父亲经常是在地里干活，他的母亲有点弱智，并且右眼是看不见的，左眼也有点弱视，他母亲嫁给他父亲，就没有走出过他家的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是瓦房前一大片空地，他母亲每天走的最远的路就是从院子的西边走到东边，西边是他家的厨房，东边是另一排瓦房，那排瓦房是别人家的，北边是他家的屋厅和房间，屋厅是没有大门的，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屋厅两侧是房间，以前的人建房子都是厅和房间并排着朝南，东边的房子东侧是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往北十米是家辉父亲的堂哥的家，家辉父亲堂哥的家是两层砖房，以前能建砖房在村里是比较有本事的。父亲的堂哥长的仪表堂堂，人高马大，娶的媳妇也非常漂亮。这个说远了，说回他家的院子，他家院子的南边是大门口。
　　赵家辉在三岁之前也像他母亲那样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院子，不过偶尔他的堂伯伯和堂伯母会下来看看他们，有时候也会抱着赵家辉逗他：“叫伯伯。”赵家辉就会咿咿呀呀两声，在赵家辉三岁半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发出“伯—伯—伯”的声音，他堂伯伯当时就大笑着继续逗他：“叫伯伯。”赵家辉看着堂伯伯咿咿呀呀的“伯—伯—伯”。
　　赵家辉会说话之后，他的母亲依然像往常一样，早上起来做饭，洗衣服，然后把衣服拿到东边去晾，然后又回到西边的厨房，或者有时候就坐在赵家辉旁边，自言自语的说着话，而且都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家辉母亲很少和人说过话，因为她没走出过那个院子，但是别人经过家辉家的院子能听到他母亲的自言自语，有些小孩听到家辉母亲的声音还会害怕。
　　在赵家辉四岁的那年，他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他母亲生他弟弟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四十岁了，但看上去像五十岁。
　　家辉的母亲生了弟弟之后，他的父亲请了村里一个人帮他弟弟起名字，叫赵家豪。赵家豪比赵家辉早说话，赵家豪两岁就会叫“辉—辉—辉”，有时赵家辉看着弟弟叫“辉—辉—辉”会咯咯咯笑。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赵家辉和赵家豪都非常的瘦，赵家辉最开心的事就是他堂伯伯家做豆腐的时候，会端一盘下来给他们家，每次有豆腐吃，赵家辉都会扒拉扒拉把碗吃的非常干净，他吃的时候，也会喂给弟弟吃，他弟弟吃的手舞足蹈，看着赵家辉笑。
　　在赵家辉七岁的时候，已经会做饭、洗菜、洗衣服，也会去地里帮父亲干活，插秧、割禾、晒稻谷，赵家辉都已经做的很熟练了。平时农忙不忙的时候，赵家辉就照顾弟弟，从小赵家豪觉得最亲的人是他哥哥。
　　在赵家辉七岁那一年，他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妹妹比家辉和家豪都早说话，妹妹一岁两个月就会说话了。不过妹妹也是面黄肌瘦。有一次堂伯伯下来抱着妹妹的时候，对父亲说：“要给凤慈吃多点的，这么一丁点大。”
　　父亲没有说话，赵家辉虽然年纪小，可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家和堂伯伯家是不一样的，堂伯伯家住着砖房，自己家是瓦房。而且那时候，家辉也开始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也是不一样的，自己的母亲只会自言自语的重复的说着同一句话，或者重复的说着“吃饭”、“晾衫”，而且自己的母亲有一个眼睛看不见。有一次赵家辉去和邻居家的小孩玩的时候，那个小孩突然对赵家辉说：“你妈妈是瞎子！”
　　当时赵家辉马上说：“我妈妈不是瞎子！”
　　“你妈妈就是瞎子！”那个小孩坚持着说。
　　后来家辉和那个小孩就打了起来，为此那个小孩的父母还找上门来，向家辉的父亲告状赵家辉打了他的小孩，家辉的父亲什么都没说拿起棍子就开始打家辉。赵家辉被打到哭，也不为自己辩解，反倒是那对父母，看不下去，劝着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家辉也还小，不懂事，说一下就好了，不要打了。”赵家辉的父亲听了之后，继续打了几棍，才停下手，在扔棍子之前，还气冲冲的看着赵家辉说：“下次再打架，就打断你的腿。”
　　那对父母听了之后，对赵家辉的父亲说了几句话之后，就领着他们的小孩赶紧走了。
　　赵家辉被打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在不远处，她看着赵家辉被打，嘴里喊着：“打架、打架、别打、别打……”
　　赵家辉第一次觉得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是别人的母亲那样？
　　赵家豪看到父亲不在的时候，悄悄问家辉：“你为什么打架啊？”
　　家辉看着弟弟，什么都没有说。
　　赵家辉九岁的那年，和他同龄的人都去读书了，家辉却在家里帮忙干农活，帮忙照顾弟弟妹妹。堂伯伯的三个儿子和女儿都去读书了，大的儿子读五年级，女儿读三年级，两个小儿子读一年级。有时家辉看着健华和志华背着书包去学校，心里也总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去读书。其实健华志华和自己一样大，小的时候自己经常上去和他们玩，他们偶尔也会下来和自己玩，可他们现在都去读书了，自己就很少和他们玩了。有时候家辉会忍不住羡慕健华和志华，因为健华和志华过年总有新衣服穿和很多零食吃，而自己过年的衣服，是健华和志华穿过的衣服。
　　“德明，你不让家辉去读书吗？”这天家辉在照看妹妹的时候，听到堂伯伯对自己的父亲说。
　　家辉听到自己的父亲叹了一下气，然后对堂伯伯说：“家辉要帮忙干活，你知道的，阿珍干不了活，我种了两亩田，只有家辉可以帮的上忙，家里还有两个小的。”
　　阿珍是家辉的母亲，其实连家辉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叫什么名字，父亲没有跟自己说，他只是听别人叫自己的母亲“阿珍”。
　　家辉听着父亲的话，什么都没说，其实他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家里也没什么钱供自己去读书。
　　“今年不送去读书，过了年就十岁了。”堂伯伯说。
　　父亲没有出声，拿起墙角的竹烟筒放在膝盖靠着，再从裤袋子里掏出用小袋子包着的烟丝，拿了一小戳放在烟嘴里，用打火机点着之后，开起抽起烟来。
　　父亲抽了两口，喷了烟气出来之后，堂伯伯说：“农忙的时候，我和阿慧帮你忙。”
　　阿慧是家辉的堂伯母，家辉每次去找健华志华玩的时候，经常看到堂伯母在家里，堂伯母长的真是漂亮啊，又高，眼睛又漂亮，不像自己的母亲，右眼看不到眼珠，只看到眼白，很多小伙伴来自己家里玩，看到自己母亲都会被吓到，他们来过一次家里玩，就很少会来自己家里玩了。
　　家辉不记得堂伯伯和父亲后面还说了什么话，只记得堂伯伯走的时候，过来抱了一下妹妹，嘴里还笑着说：“凤慈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堂伯伯放下妹妹往他家走的时候，家辉看着堂伯伯的背影，觉得堂伯伯很高很高。堂伯伯走远的时候，家辉转头看着妹妹，妹妹也正看着自己，妹妹的眼睛真的是水灵灵的，很漂亮，一点也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
　　家辉九岁那年的七月，正是农忙最忙的时节，家辉在家里吃了点白粥之后，便和父亲一起去地里收割稻谷，家辉负责割禾，父亲则负责打禾。家辉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拿着稻禾，家辉年纪虽小，可割起禾来却是非常的熟练，这一块田的稻谷，除了一开始父亲割了十多行之后，后面的基本都是家辉割的。有些邻居经过的时候，会忍不住说：“家辉割禾这么快！”
　　家辉抬头看了一下邻居，就继续弯腰割禾，而他的父亲也继续打禾。
　　到了十点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显的大了起来，此时家辉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其实他已经有点累了，可是家辉不敢说，他怕父亲骂他，但是家辉的速度很明显的慢了下来，家辉割的稻谷已经不够父亲打了，父亲看到田地上没有多少摆放好的稻把，于是从打禾机旁边拿起镰刀，走到家辉旁边，对家辉说：“你去休息一下吧。”
　　家辉仿佛得到特赦令一样，走到打禾机旁边堆放的禾把坐了下来，家辉看到周围很多人都在割禾，像他一样的大的小孩也有，比他小的小孩也有，不过有些小孩是父母没空在家里看，就带来地里让他自己玩。
　　父亲割禾割的很快，一下子地上就堆了三十几把稻谷。父亲割了半块田地的稻谷的时候，拿着镰刀放在打禾机旁边，又继续打禾。
　　看到父亲打禾，家辉拿起镰刀走到没割的稻禾前弯下腰，又熟练的割起禾来。
　　在家辉和他的父亲连续割了三天稻禾之后，第四天他的堂伯伯和堂伯母也过来帮忙了，除了堂伯伯和堂伯母过来帮忙，他的三个儿子也过来帮忙，家辉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健华和志华，他们长的真是白白净净。
　　家辉在收割完之后，就负责晒稻谷和照顾弟弟妹妹，他的母亲每天还是从西边的厨房走到东边，有时候下雨会帮忙收稻谷。母亲依然每天自言自语的说着话，家辉其实很少和母亲说话，因为说不来，母亲除了重复说“吃饭”、“洗衫”、“晾衫”、“晒谷”、“收谷”这些话，就不会说其他的话了。
　　家辉知道村里很多人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个傻子，虽然村里人没有在他面前说，可是家辉知道的，因为没有人来和自己的母亲说过话，但是堂伯母家经常很多邻居过来她家坐，可自己的母亲，没有走出过这个院子，也没有人走进自己的院子，除了堂伯伯一家。
　　赵家豪转眼也到了五岁，相比于家辉，家豪长的白净很多，但是却比赵家辉调皮很多。但家辉去帮忙干农活，家豪也会跟在家辉的屁股后面，家辉去哪里，家豪也会跟去哪里，仿如家辉的小跟班。
　　在九月份开学的前一天，父亲对家辉说：“明天，你跟着健华志华他们一起去学校。”
　　家辉看着父亲，父亲没有再继续说话，而是说完这句话之后，拿起了墙角的竹烟筒又开始抽起烟来，抽了几口之后，把烟筒又放回墙角，然后就往院子的大门口走去。家辉看着父亲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明天要去学校了，等家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路小跑着上堂伯伯家，家豪看到哥哥跑，也跟着在家辉身后跑，边跑边说：“哥，你去哪里？等等我。”
　　上到堂伯伯家，刚好看到堂伯母在洗番薯，堂伯母看到家辉，问道：“你吃饭了？”
　　“吃了。”家辉回答，“健华志华呢？”
　　“他们在院子外面玩。”堂伯母侧头指着她家西边的门口说。
　　家辉跑到她家的院外，果然看到健华和志华蹲在地上打弹珠。
　　“我明天和你们去学校。”家辉看着健华和志华的方向说。
　　健华和志华听到后，抬起头看着家辉说：“那你明天要起早点，我们六点半去。”
　　“我也去。”家豪跟着说。
　　“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一点再去。”家辉说。
　　“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弹珠？”健华和志华看着家辉说。
　　家辉玩弹珠其实玩的很厉害，很远的地方，他都能打中，但是他刚才上来的时候没有带弹珠，而且他的那颗弹珠还是捡来的，他没有零用的钱买弹珠。
　　“我不玩，我要下去看凤慈，你们明天等一下我。”家辉说，说完便穿过他家回自己的家，健华和志华在地上继续玩着弹珠。
　　在穿过他家的时候，堂伯母说：“要不要吃番薯再下去？我这里煮了番薯！”
　　“不用，我妈也煮了。”家辉说。
　　家辉和家豪还没走远的时候，家豪说：“我想吃番薯！”
　　家辉不理他，继续往家里走，家豪看到哥哥走，虽然嘴里嚷着要吃番薯，但也跟着哥哥走。
　　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母亲正抱着妹妹，嘴里说着：“吃饭、吃饭、吃饭。”
　　母亲看到家辉，叫了家辉的名字，家辉冲她笑了笑，母亲竟也笑了起来，母亲右眼只能看到眼白，很多小孩都说怕她，可这一刻，家辉觉得母亲笑起来也很好看的。
　　知道自己明天可以去学校，家辉开始找一个能装书的袋子，家辉虽然还没去过学校，可是他知道去学校会有书本发的，他看见过好几次健华和志华拿着用袋子装好的书本回来。家辉找了好一会都找不到一个合适装书本的袋子，家里只有几个装过肥料和水泥的袋子，可这些袋子太大了，而且还很脏。房间里找不到袋子，家辉去厨房找，在碗柜下面找到了一个麻袋，虽然有点脏，但是至少不会像那些水泥袋那么大，家辉拿着袋子走到水井旁，打了一些水在盆里，就开始洗麻袋，洗完之后晾在竹竿上。
　　第二天，天还怎么亮，家辉就起床了，他醒的时候，家豪也醒了。
　　家辉看到家豪跟着起床，便对他说：“家豪，你在家里和凤慈玩，我要去学校。”
　　“我也要跟你去。”家豪说。
　　“我是去学校，你和凤慈在家。”家辉说。
　　“我也要去。”家豪突然就哭着嚷着。
　　家豪这一哭，把父亲吵醒了。父亲从另外一个房间走到家辉和家豪的房间门口，看到家豪哭，就生气的吼道：“你再哭，我就打你，叫你在家，你就在家！”
　　家豪马上躲在家辉身后，家豪从小害怕父亲，因为淘气，他没少挨父亲的打，去水井玩水被父亲打，吃饭掉米在桌上被父亲打，晚上很迟睡觉被父亲打，一听到父亲说打他，他马上不敢哭了，眼睛也不敢看父亲那里去，只是看着家辉。
　　父亲看到家豪不哭了，又回他的房间了。
　　家辉刷好牙上去找健华和志华，家豪也跟在后面。
　　上到堂伯伯家，堂伯母正在厨房里，健华和志华以及他的姐姐慧芳和他的哥哥达华正围在厨房的桌子上吃粥。
　　“家豪也起来了？”堂伯母看到跟在家辉身后的家豪问到，“你们吃粥了没？”
　　家豪摇摇头，然后堂伯母盛了两碗粥放在桌上，叫家辉和家豪一起吃。
　　吃完粥之后，家辉便跟在健华和志华身后，走在最前面的是达华，然后是慧芳，再到健华和志华，家辉让家豪走在自己的前面，去学校的路是一条小路，小路的左侧是低矮的山，也有几户人家的房子，右侧则是稻田，在快要去到学校的时候，要爬一个小山坡，然后再下坡，就到学校了。
　　“你带家豪来，老师会批评你的。”在上到山坡的时候，慧芳回过头看着家辉说，家辉则小声的说：“我会看着他，不让他说话的。”
　　去到学校，学校很小，没有大门口，就只有一幢两层半的砖房，砖房的东侧还有一排瓦房，这排瓦房有三个教室和一间老师住和办公的小房间。学校很小，达华很快就帮家辉找到他的教室，并领他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才去找自己的教室。
　　就这样，九岁的赵家辉带着弟弟坐在了学前班的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