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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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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林昭来讲,这个春天显得颇有些不太寻常。
在迦蓝语里,“林昭”的意思是水草丰盛的神眷之地,而平日里的林昭,也十足十的担得起这个名字。
不论是城南的葱翠草原还是城北的郁郁小山,以及城东的平整田地和城西蜿蜒而过的清澈溪流,林林总总,都证实着此名非虚。
每一年春雨起了的季节,林昭总是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离远了看,恍惚仙境一般。
“我们这里可是梵天大神歇过脚的地方呢。”林昭人总是这么自豪的讲着,“梵天大神创造世界的时候累了,便在林昭站定了歇息,还扯了雾气来做帐子遮阳,你看城西的池塘,是不是一个脚印的形状?”
可是到了这一年的春天,林昭的雾气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节气略略的有些迟了,于是便找了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巫祝占卜,占出来的结果让大家心安不已——神明说,等草原上的洛蓝花儿开了,雨就会下。
城南草原上生长着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的洛蓝花,每年初春的时候草原似乎被涂上一层蔚蓝一样,听了这结果,人们便不再枉自思忖,各自回家静等着这一年雨季的到来。
但是,这一年的洛蓝花儿,自年头等到了年尾都未曾开过。
草原一天一天的干枯萎黄下去,小山在春末的时候显露出了土石的颜色,田地虽然强行播种,但却没见着庄稼生长,而那湾池塘,也渐渐的干涸起来。
春末的时候,人们再一次耐不住了性子,一群人涌到正在虔诚祈祷的巫祝那里,要他再占一卦。
老巫祝用自己颤抖的双手举起黑曜石制成的锥子,凿在新鲜宰杀的龟壳正中,念念有词。
之后他将自己的手指用刀割破,把血滴在龟壳正中凿出来的孔中,再将这龟壳小心翼翼的放到火上去炙烤。
龟壳受热之后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所有人都屏息噤声,紧张的盯着巫祝的一举一动。
大概过了半顿饭的功夫,老巫祝念完了祷词,将炙烤后裂开的龟壳小心翼翼的自火上取下来,仔仔细细的研究。
龟壳上裂开了纵横的裂纹,老巫祝数着裂纹的数目,并观察裂纹的走向,看着看着,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皱纹更加多起来。
“怎么样?巫祝,怎么样?”站在巫祝旁边的襄官急切地问着,“巫祝,咱们这城今年的气候怎么样?这雨什么时候才能下啊?”
“是啊是啊!”被襄官拦在巫祝门外的人们听到了自己长官发出的疑问之后也一起应和着,“巫祝,我们每年都虔诚的祭拜梵天大神,今年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下啊?”
“都给我安静点!”襄官回身喝止了喧闹的人们,再一次转过头来急切地冲着满脸愁容的巫祝发问,“巫祝,这雨,究竟什么时候能下啊?”
苍老的巫祝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襄官有些不解的看着巫祝的表情,再凑上去借着巫祝的手看看那裂出了纵横交错纹理的龟壳,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站在门口的人们似乎也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他们也不再说话,甚至连呼吸的声音也收敛起来。
屋子里只剩下突兀响起的巫祝苍老的声音。
“七为死数,西南为死门,龟纹横三竖四,合死数,其纹俱走向西南……”
最后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完,老巫祝颓然放下龟壳,朝着一旁的襄官摆了摆手。
“襄官大人。”他低声的说,“您走吧。我自今日起将继续不饮不食为林昭祈福求雨,直到大雨再一次荫庇林昭为止。”
襄官看着已经自顾自跪倒在神坛下的巫祝,低低的叹了口气,朝着门外的人们挥挥手。
“都散了吧。”他疲惫的说,“回家去记得向大神虔心祈祷,雨会下的,一定会下的。”
是夜,自各个方向,气喘吁吁的信使们朝着都城修庆奔驰着。
人和马都已经是疲惫不堪,但是信使们却不曾停下自己的脚步。
每个人的随身行李里都放着沉甸甸的告急信件,十万火急,不容耽搁。
骑者的嘴唇都已经因为缺水而干裂,但是他们却不曾自马肚下掏出本应装得满满的水囊来痛饮一番。
而他们□□的骏马,看上去也同样是干渴非常。
“终于到修庆了。”黎明时分,一名全身尘土的信使在修庆城门之外勒缰止马,一声叹息。
他随着这一声叹息翻身下马,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自马肚子底下取出一个瘪瘪的水囊来。
“闪电,这一路可真辛苦你了。”他拔下水囊上的塞子,本来想要自己先喝的,和那马的眼神接触之时却改变了主意,将水囊里的水小心翼翼的倒到自己手掌之上,伸到马的面前,“闪电,喝吧。”
嗅到水潮湿的气味,马打了个响鼻,迫不及待的将头埋下去舔舐起来。
信使看着因为干渴和劳累而疲乏不堪的坐骑,发出了低低的叹息。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小心翼翼的往掌心倒水。
只是水囊里的水本来就不多,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信使的手掌和水囊都已经空空如也。
马儿抬起头用黝黑的大眼睛看看自己的主人,眼睛里映出来的主人正在小心翼翼的舔嗅他那只被自己舔舐的干干净净一滴水都不剩的手掌,不知出于什么情绪,马儿伸出粗糙的舌头,添了舔信使满是尘土的脸。
“哪里来的?”这疲惫的一人一马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向着城门继续走去,在城门处,卫兵出声拦住了他们。
“大哥,我们是林昭来的。”信使嘶哑着嗓子回答,“林昭今年大旱,我奉了襄官的命令来向王禀报的。”
“什么?”一旁听见了这些话的士兵聚拢过来,“你说什么?林昭也旱了?”
“自过完年就没再见过一滴落下来的水。”信使叹口气,“草原上的草都死光了,连池塘都快要见底了。”
“不会吧?”一名士兵发出惊愕的疑问,“林昭那可是好地方啊,怎么也会旱?莫不是……”
话声戛然而止,血液自颈项喷洒出来的嗤嗤声有效的终止了所有人的谈话,接下来便是身体和干燥的地面撞击所发出的沉重的声音,那名士兵的头颅骨碌碌滚出去,停在墙根。
“都干自己的活去。”一个冷酷的声音在慌乱不知所措的士兵们身后响起,“再有谈论国事者,杀无赦。”
“是……是……”听见这声音的士兵们全都慌了神,在信使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四散开来。
只有地上已经被泥土吸吮大半的血液和倒下的尸身证明,刚才的谈话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
“林昭来的信使?”这个声音的主人这时候注意到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一人一马,他打量了打量他们,“跟我进去吧,好好说说林昭究竟怎么了。”
“您……您是……”信使的声音有些犹疑,尽管看到这人对待守门士兵的架势便能猜到他身份不低,但是自己这是第一次出门,对于都城的官员都茫然无知。
暗自握住了怀里字字泣血的急件,他大着胆子打量起这人来。
他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穿着上位者才能穿着的深青色服饰,胸口还有精致的龙形刺绣,信使竭力使自己转动眼珠的动作变得细微,他向上瞥去,看见一双冷酷的天青色眼睛——那种传说之中仅仅属于皇家的瞳孔的颜色。
他在恍惚之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在别人传言之中存在着的人,却忽然一时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同秋收时候喝的浊酒一样,让他有些微的眩晕。
但是,这种眩晕也只不过维持了一霎眼的时间罢了。
他迅速的收回眼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小民拜见鹿候!”
他跪伏在地,那片地上刚刚浸满了鲜血,有一种久违的潮湿感,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战栗,却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你还挺聪明。”这信使口中的鹿候微微笑了笑,这使得他本来冷酷的声音变得些微柔和了一些,“起来吧,就在这里等着,我会叫人来带你收拾收拾之后去见皇上的。”
说完,他转身拂袖离去,而信使则呆呆的跪伏在城门之外,看着自己膝下那宛若日头一样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