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进制》吃一整天

88、琉璃

　　大概这烟花的溅射犹如喷泉，近前时，玻璃碴子反而少了。走到山顶，我几乎可以摘掉帽子。
　　我仰望天空，无垠的夜宇只是沉默着。风吹得更烈了，几乎是放肆地，在这丘陵的顶端奔走，我微微弯腰，压低重心，以防被狂风吹跑。
　　这时耳畔不仅有烟花的爆鸣声，更有夜岚无时或止的呼啸，鼓膜被震得生疼，但脸上和衣服上的血，都已风干了。
　　面前并非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更加绵延不绝的群山，高低交错，宽窄不一，千沟万壑，令人叹绝。
　　我看向那烟花的源头，是山谷间的一堆篝火，旁边——围着几个人！几件外套丢在一边，或许并不是在取暖。火是紫色的，时不时从中跃出一道异色的光柱，射向天空。
　　我再往近了走，但那篝火，似乎也不是柴堆升起的，而是来源于一个不明所以的，井口大的深坑。那几个人面朝深坑，背对着我。
　　往那山谷走时，连爆鸣声都变小了，这大抵是因为山脊比山谷，距绽放的烟花更近。
　　我犹豫着，往前试探着走。他们应该也是时空裂缝的幻象，但观其举止，又不尽然。不过我既然只是意识，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们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其中两人回过头来。我打个招呼。
　　“恢复使？”靠左边那人问我。他的年纪很小，看来也就十三四岁。
　　2226年的人知不知道恢复使这回事？我姑且放下疑问。
　　“不是。我是试验者。你们在干什么？”
　　“等。”另一人答道，他比刚刚那人年长些。
　　“等什么？”
　　“我们的朋友。”
　　“他在哪？”我四处张望。
　　“下面。”左边那人指了指那燃着火的深坑。
　　“为什么要下去？”
　　“如你所见，这是时空裂缝。”左边那人指了指四周的景色。
　　“所以你们都是真人？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不由得叫起来。
　　“吵死了。”边角上的一个人嚷道。
　　我欠了欠身，以示抱歉。
　　“这里的都是恢复使，”左边那人说道，“叫我923吧。他是774，”他指了指右边那人，“刚刚骂你那个是380。你呢，怎么称呼？”
　　“叫我弦就好——弹吉他不是要调弦吗？就是那个字。”
　　“就是琴弦的弦嘛。”
　　我点点头，“你们为什么要进那个——燃料坑？”
　　“我们都是跟着烟花过来的，”774说，“谁都不知道坑里有什么。但除此以外找不到出去的方法了。刚刚我们的朋友跳了进去，说是探路。”
　　“他进去多久了？”
　　“应该也有很久了。这里没有昼夜，谁都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我们约定好，如果实在等不下去了，就跟着跳进去——反正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魂飞魄散，和在这里待着没区别。”
　　“所以你们所有人都会跳进去。”
　　“可以这么说。”
　　774的右边空出了一块，我便在那里坐下。却无意压到了谁的外套。
　　“抱歉。”我低低地说了一声。
　　右边那人只是摇了摇头。
　　我看向774和923，见到他们惊奇的眼光。
　　“怎么了？”我不禁低声问。
　　774便对我耳语道：“你旁边那人叫050，是个女生。那个位置原本谁都不给坐，谁坐了就要挨骂。”
　　“为什么？”我看向她，只可惜她身着斗篷，难辨容貌。
　　“也不说原因，我们看她是个女的，为了避嫌，也让开了。”
　　回想起来，我还没见过哪个女生当恢复使。
　　“恢复使里面女的多吗？”
　　“就没听说过有。她是第一个。”774说。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恢复使？就凭她说自己是吗？”
　　“050这个编号太早了，我们谁都不认识。但是这人业绩能力实在厉害，她可能把半部世界史背下来了。我们每个人用自己的知识考她，她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实际上我估计她的知识储备比我们几个加起来翻两三番还多。真难想象一个人能背下这么多东西……”
　　我惊疑地再次看向那人，她仍曲着双腿坐在原地，注视着那团篝火。
　　直到她看向我。
　　那玫瑰色红唇之上凄切的，亮着夜光的眼神，我不可能忘记。
　　我心跳甚至漏了一拍，惊得用手撑着地，一连往后挪了半米，“你……为什么……我没想到在这会……”
　　“可是我的任务，就是来找你，”她轻轻说道，向我挪了挪身子，用手背擦拭我的脸颊，“流了好多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过来？你不是在……”
　　“季先生找到了我的意识，让我带你离开这里。所以我擅自过来了——还真是顺利啊，一次就……”
　　“不是——你别说了，”我竭力压着声音，“为什么要来救我啊？你可以拒绝的。他妈的，那个混蛋……”我攥紧了拳。
　　她摇摇头，“我知道我的病是什么情况。”
　　“我已经和公司那边报告了这事，他们说要解决很简单的，只需要把我的手机修好，然后用那个系统接入你那边……真的，一切还没那么糟糕，真的……”我捂着脸。
　　“谢谢你——还有那个视频，也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呢。”我握住了她的手，“只要我回去了，一定很快能把你救回来的，你为什么……”
　　“我相信你，”她将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们一起走吧。”
　　“现在吗？”
　　“别拖得太久了。时间过得越久，我们的意识就越虚弱——而且你不知道的是，时空裂缝的时间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是不成比例的，那边过一天，这里可能才两三个小时——估计你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再晚一点，连行动都不可能了。”
　　“那他们呢？”我看看几个坐在原地的恢复使。
　　“他们经历过特殊训练，可以多待一段时间。而且——这里有的人显然不想回去。”
　　“为什么？”
　　“回去之后还得进行下一个任务。永无止境的任务。这里又那么安静，还能看烟花。反正对他们来说，没有家人，也没有太多对现世的留恋，与其被公司夜以继日地奴役和压榨，倒不如留在这里慢慢消散的好。顺带一提，他们是没有工资的——说是没有物欲，发了钱也不会用，公司包吃住医疗，就把一切都解决了。”
　　我再看向那几个人，他们凝视着那团篝火，好像是在等待着那同伴，又好像不是。
　　我于是和她站了起来，正打算走，想起有件事情。
　　“对了，”我问他们两个，“你们认识089吗？”
　　“当然认识。我们刚送他走。”774说。
　　“他跳进去了？”我忽然有点欣喜。
　　“不是，”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那片草地，“他就躺在那里走的。没多久就化成了一地碎玻璃。我们的意识在坑里——就是这时空裂缝里——消散之后，都会变成碎玻璃。”
　　我一时愣了神，轻轻抚着自己的袖子，沾满了玻璃屑。我捻起一些，借着篝火的光细细察看着，那碎屑之中较平滑的部分，却还散射着晶莹的微光。我想走到774指向的那片草地上，但已然迈不出脚步了。
　　我再看向那接连射出光柱的发射口，心中充满了悲凉。烟花仍无情地绽放着，迸出琉璃破碎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