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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湖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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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子录蹲下紧了紧鞋带,接着站起来,正好从蓝点的手臂下穿过。
蓝点傻在原地。
眼见涂子录加快脚步下了楼梯,她紧忙跟上,更加笃定了。
“班长,你真的看得见我。”
在涂子录排进花围裙阿姨的拌粉窗口的队伍时,蓝点也分不清他跑这么快,究竟是为了吃饭,还是为了躲她。
她很贴心地帮他在食堂找好了一个好位置,旁边就是窗户,微风吹面,很惬意。
涂子录领好餐,她立即挥舞手臂:“班长,班长,这边!”
不出所料,涂子录往着反方向走。
“不是,就算你不想坐那里,也好歹找个稍微正常点的位置吧,在垃圾桶旁吃饭是格外的香还是怎样?”她夸张地捏着鼻子,径直走到他对面。
她坐下来,一看到他的脸便惊呼:“哇塞——眼睛里的血丝,还有黑眼圈,憔悴成这样,该不会你昨晚通宵学数学为了备考没睡觉吧?”
涂子录不动声色低下眼睛吃饭,蓝点看着他手中的筷子,酝酿要再说什么话才能让他们搭上话,思考间,目光顺着筷子望向他的校服领子,以及露出的脖颈。
涂子录放下筷子,一下把拉链拉到最高,遮住了脖子。
蓝点感到周遭的气温霎时升腾,默默地把目光缩了回来,也不再聒噪,彻底安静了下来。
其实,她和涂子录之前也在食堂一起单独地面对面吃过饭。
蓝点是爱热闹又话多的性格,环境一静就浑身受不了,总想着必须得活跃一下气氛,让所有人都高兴起来。
以至于她总有因为辨不清时机、看不懂人眼色因而被讨厌的时候。
与罗琳第一回争端便是这么开始的。
那会儿乔明川和她们还不太认识,罗琳和蓝点是同桌,很快便熟悉起来,吃饭和下课基本都在一块儿。无论罗琳状态如何,她都能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估计罗琳早就有点烦她了,一开始还挺客气,只会说:“我发现你精力挺旺盛。”
自然,蓝点以为这句话是在赞美她,听不懂暗示,还沾沾自喜地回复:“嘿!谢谢!我妈妈说我以前吞过哪吒和孙悟空,所以特能闹呢!”
罗琳便在后面改口说:“说实话,我觉得我们可以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而蓝点答:“休息什么?要休息上课休息啊!”
罗琳的忍耐能力还是挺强的,刚认识的前俩月也没严厉地发表过意见,直到期中考成绩出来,蓝点瞟了一眼公示的排名,随口道:“哈哈哈哈哈,我们两个差不多啊。”
罗琳的脸色已经僵到灰暗了,她还傻乎乎地补了一句:“班长又是第一名,班长不愧是班长。”
“能不能别讲了?”
“啊,不是啊……这个不是事实嘛……”
“我求你闭嘴,行吧?天天讲讲讲,是全世界只有你长了嘴巴吗?”
蓝点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为什么罗琳对着她一通发飚。两个人和好以后,她问过一次,罗琳不愿意说,并且表示“如果你再问的话,我们一定会再吵架”,她便乖乖闭嘴了。
被人训了一下还是挺伤心的,更何况是自己的朋友。吵完后,她们很默契地都选择独自前往食堂。这种事对别人来说大概没有所谓,可在蓝点眼里,吃饭没人陪是全世界最孤单的事情,简直是天大的委屈。
蓝点在一堆成群结对的同班同学里精准捕捉到了孤单的涂子录——也同样的,他本人应该并没有这么觉得,但她就是擅自主张地将他定义为孤单。
彼时她和涂子录已经接触过几次,比先前熟络许多,楼梯里,她放低脚步声,偷摸地小跑到涂子录背后,刚想伸出手拍他肩膀,涂子录似是早就察觉地侧过头:“什么事?”
“你要去吃饭吗?”
“对。”
“一起呗。”
“我习惯一个人。”
“我今天也没伴,那正好了!”
“我的意思是其实是……”
“吃拌粉吧!怎么样!”
“也不是吃什么的问题……”
“好嘞,那走吧!”
两个人聊得牛头不对马嘴,涂子录便被蓝点拐去拌粉窗口了。
队伍很短,拿到餐的速度很快,他们找到一个通透开阔的靠窗位置,后来蓝点一直很喜欢坐在这里。
吃下第一口,她面露难色:“我发誓,它曾经是一碗非常优秀的粉。”
“算了。”
涂子录倒心胸开阔,没有和她计较,蓝点却越吃越难过,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以前这个窗口是一个经常穿花围裙的阿姨在做,她回老家以后,换成现在这个大叔在做,吃了一次,味道实在很像牛皮纸箱,我就没再吃过学校的拌粉了,今天心想再试试吧,鬼知道大叔一点进步都没有,还是这么难吃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安静地听,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来用力吸鼻子:“很多人都觉得你有个双胞胎哥哥吧,那一定总有人陪你玩,根本不是这样的,有时候他是最觉得你烦的人……看吧,他今天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他更喜欢和他的朋友一起玩……他总叫我闭嘴,安静点,真是的,为什么老有人这么说我……班长,我真的那么吵吗?”
涂子录放下筷子,又递了一张纸巾:“还好。”
蓝点把眼泪憋回去,眨眨水盈盈的眼睛:“真的?”
涂子录叹口气:“真的。”
“那你为什么叹气?”
“不小心叹的。”
“哦,好吧,那你以后记得小心一点,樱桃小丸子里说,如果叹气的话,幸福就会溜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两个人接着埋头解决面前的那碗粉,吃的差不多了,涂子录突然开口问:“是和罗琳吵架了,所以来找我一起吃饭?”
“是的,但她是我朋友,我不能在背后讲她坏话,而且好像今天本来就是我做错事情了,我也不可能讲我自己坏话。所以你别太好奇发生了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差点呛到涂子录,他咳了咳,缓了一下,表示:“我也没有打算要问。”
“想想也是,班长你好像不是会八卦的人。”
“那也不一定,我也会有一些很想知道的事情。”
蓝点的脸正经起来,神神秘秘地说:“班长,你应该懂的吧,想知道试卷题目的答案,那不叫八卦,叫求知。”
他干笑:“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不说了,怕你生气。”
涂子录听到这话,原是背靠在椅子上,突然靠近了桌子。
他们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些。
他的手背撑着下巴,歪头看着蓝点的脸:“你们之前都叫我小屹耳刘,但我也不是那种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只关心学习和班务的人。”
蓝点心想涂子录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呢,想不出个答案,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有猫爪在挠,紧绷着胳膊,装作漫不经心:“哦,那你平常八卦些什么?”
“也没什么。”涂子录靠回椅背上,“朋友的事情。”
“朋友?”蓝点琢磨着涂子录好像平时也不太和班里的谁一起玩,直接问道,“别班的吗?”
他摇摇头。
蓝点想到什么,“噗嗤”笑道:“总不会真是屹耳刘本人吧。”
众所周知,涂子录又名小屹耳刘,是全校唯一一个能让屹耳刘心平气和说话的学生。
显然涂子录被这句玩笑说得有些语塞,蓝点摆摆手:“好吧,就当你有个朋友,管他是哪里的,所以你一般八卦朋友什么事情?”
“嗯……”他沉吟片刻,没给出答案,而是问道,“你是怎么定义‘朋友’这个词的?”
“不是吧!你连那个人是不是你的朋友都不确定啊!那你还好意思这么讲!”
“不确定所以才问你啊。”
“但你这么一问,我忽然也有点不知道怎么答了……那就,说得上话的人吧!”
“你这朋友的定义倒是挺广。”涂子录不冷不淡道,收拾好碗筷,站起来,“我要回班了。”
“是吗?”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也站起来。
涂子录一言不发地把碗筷放进柜子里,一转头,蓝点站在他的面前,神采奕奕道:“不过,朋友还是让我感到和他在一起就很开心的人。”
他看着她扬着马尾,还活泼地和站在旁边的卫生阿姨问候道谢,轻轻笑道:“知道了。”
回班的路上,蓝点依旧没关上话匣子,还在叨叨:“不过我真得跟你说啊,要是我们毕业之前,花围裙阿姨还会回来,那你一定要记得去尝尝她做的拌粉!真的!好吃一万倍!不开玩笑!”
“好。”
“算了算了,你贵人多忘事,不一定记得,到时候我来提醒你,然后我们一起来吃!”
“好。”
运动鞋踩着台阶,脚步声纷至沓来。
那时吹过他们发间的风,应该是同一阵吧。
蓝点的视线朦胧了,看着现在面前的涂子录,笑道:“幸好我想起来了,是真的吧,花围裙阿姨做的好吃一万倍。”
涂子录的筷子一顿,抬起头。
他们在望着彼此。绝对的。蓝点敢肯定。
“班长,我能坐这儿吗?实在没位置了!今天食堂也太多人了吧!”
薛熠端着餐盘,正要一屁股坐在蓝点的腿上,涂子录速即开口喊停:“别。”
“已经有人了吗?”
蓝点直勾勾地盯视涂子录。她在等。
涂子录认命般合上眼皮,发出一声微不可听的叹气:“有人。”
“好吧,那我再找找。”
薛熠走了,蓝点露出胜利的表情。
“班长,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不要叹气,幸福会溜走。”
羽毛球馆午休期间那里几乎不会有人经过,他们走到窗户边。
“我看得见你。”
蓝点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有点感激:“这么久了,终于有人和我说话,我都快被憋死了。”
涂子录转过身,微微垂下眼睛凝视着蓝点。
“如果我说你现在经历的这些都是梦,你信吗?”
她笑道:“我原本也以为,但显然不是啊。所以我是鬼或者幽灵吗?”
“不是。”
“那我是……”
“来自此岸另一半的人。”
涂子录开口:“我们一般把你们简化叫作岸半人。”
“《大智度论》里曾说——‘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凡人皆在此岸,一半生,一半死。只有超脱生死、涅槃重生的圣人,才会渡河到达彼岸。这便是这个称呼的来由,至于存不存在彼岸就不得而知了。”
蓝点很快听明白了:“所以岸半人就是死人好听一点的叫法罢了。”
“可以这么当作吧。”
“那你刚刚说‘我们’?除了你以外,还有人看得见我们这样的存在吗?再说起这个,这两天我也没碰见像我一样的人呀,我要怎么分辨他们呢?是有什么特别标志吗?”
涂子录张张嘴,正要说话,蓝点一拍脑袋,“还有啊!为什么我看到的事物有时候会无法显现呢?比如图书馆里的书和电影院里的电影,还有我进电梯按了按钮,却没有办法到我想去的楼层……”
他打断道:“蓝点。”
蓝点没理会,继续发问:“以及为什么又有些事物会突然在我眼里发生变化呢?像天气啊,花围裙阿姨的围裙,饼干棒的味道之类的……这些都是因为为什么,我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
她满眼好奇,抬头望向他。
“你还记不记得在你醒过来前,见过一片大雾。”
见她点头,他便再说道,“当人从此岸的这一半,走向另一半时,首先就会进入那个白茫茫的境地,叫作虚无,大多数人会呆在里面将所有的认知和概念都洗去。”
蓝点兴奋起来:“我记得!印象很深刻!当时我在里面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连我自己是谁都差点要忘了!”
“那么,你还觉得让我解答那些问题是重要的吗?”
她愣住了:“什么意思?”
“还有七天。还有七天你就会回到虚无,忘掉今天所有问题的答案,然后消失不见。”
世界上未必有彼岸,所以此岸另一半的人的结局是消失不见。
“第七天,还是七整天?”蓝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严谨。
“七整天,也就是说,假如你在第一天的中午十二点去世,那么在第八天的中午十二点,又会重新被拉回虚无之中。”
“从没有岸半人的存在超过这个时间吗?”
“从未有过。”
蓝点怔住。
那么从现在起,只剩下五天半的时间了。
涂子录看了一眼外面,然后随手把开着的窗户关上。
蓝点盯着他的手,低眉道:“班长,现在在下雨,对吗?”
“嗯。”
“大雨吗?打雷吗?有闪电吗?”
“就是普通的小雨。”
“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是不是根本看不见真实的天气?”
涂子录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她看见他点头,忽然有点想哭了。
可能更多是因为害怕。
“班长,我很喜欢晴天,特别喜欢,别的事情我都可以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反正一定会忘记,除了天气。天气本来就是即时的享受。”
涂子录深深望了一眼窗外,语气间多了几分郑重:“很薄的毛毛小雨,看起来马上就要停下来了。”
蓝点闭上眼睛,走到另一扇没关的窗户前,把手伸出场馆外,感受到毛絮一样的雨滴落在她的掌心。她睁开眼,天比刚刚阴沉一些,细雨斜斜地夹着风下下来。
他们默默无语地在原地僵立许久,最终是涂子录打破了寂静。
“蓝点,把所剩无几的时间花在真正重要的事情和人身上吧。”
说完,他抬头望了望天。
“雨停了。”
蓝点眼前的雨幕瞬间消失。
蓝点在小学每月订的杂志文刊里,曾经看过某个哲学家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如果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那就不算浪费。”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找各种对前程毫无意义的事情来消遣时光,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计较地把每一分每一秒运用好。
在第一次打点滴没有药盒垫手板时,她知道自己已经长大;在第一次数学考九十分以下,她知道自己无比平凡。她早就不做那些有关冒险和拯救的梦了,闪闪发光的颁奖台也与她无关,人生简单没出息也无所谓,只要快乐幸福就好,反正爸爸妈妈也只这么要求她。
蓝点自认胸无大志,但她对未来还是有着十分蓬勃的期待和规划。
她曾经花了很久时间在手机备忘录写下《蓝点想做的一百件事情》,然后誊抄在一张信笺里,装进牛奶玻璃瓶,在十七岁生日那天埋在小区楼下的某棵树下,打算在二十七岁时将它再挖出来,一件件地打钩,这一定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满足感——虽然这一百件事都只与玩乐有关,和学习、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历年来的老师若是看到了,必定又要叨叨她一句:“蓝点这个人啊,聪明也挺聪明,但真的不够努力。”
蓝点每次听到这句评价,全然忽略先褒后贬的含义,光想着老师怎么夸奖她聪明了。毕竟大家只想当天才,“努力”这个词听上去就觉得蠢笨,比不上天生聪明来得灵气。但是她如今才知道,那些努力的人,把时间榨干用尽的人,才是世界上真正聪明的一群人,他们才懂得赋予时间意义,好让自己在未来绝不后悔。
初中的某堂班会课上,老师问“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你会用最后一天来做什么”。班上不少同学开玩笑说“试试抢银行”、“去跳伞和蹦极”、“在大街上一边唱歌一边裸奔”,总之他们的想象里,在人生最末的阶段,人必须要使劲荒唐疯癫一回。
有个文气的女孩子也被喊起来回答问题,她说:“想和家人一起看电视,再好好吃一日三餐。”
蓝点听到这个答案,偷偷心想有点无聊。因为她的答案是“和蓝星一起把脸画满蜘蛛,再把自己埋进沙子里吓别人”。
她现在想来,除了那个女孩,其余人的答案都构建在自以为是的结果里。我们把只剩下一天生命的自己想得太招摇和洒脱。真正到那一刻的我们其实想要拼命地留下来,手指扒到插进泥地里,指甲盖都被掀翻了,汩汩流着血,但也不知道疼痛,只懂得眼睛充血地祈祷和嘶哑地呐喊。
请宽恕我,让我再多留一会儿,不要就这么戛然而止。我还有太多后悔没有弥补,太多计划没完成,太多爱的人没看够。
她埋玻璃瓶那会儿真是奢侈,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做完那一百件事情,殊不知可以选择挥霍生命的人都是幸运的。
时间能回溯就好了,她再重新回答那堂班会课的问题。
“班长,我有一个愿望,可以拜托你吗?”
她恳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