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蓝点》乔伊梦游中

22、湛蓝

　　七月的第三天，是公布期末考成绩的日子。
　　这次尖子生们的暗流涌动不在蓝点的关心范畴里，多余地问了一嘴“前三还是我能想象到的几个人吗”，得到肯定回复后，就没有具体再看是怎么排列的，对那挤破头的宝座争抢战争敬而远之。
　　她把心思全放在期末结束后三天两夜的研学上。
　　城市周边的乡镇村风光都好，靠海吃得好，进山空气好，从小到大去过那么多，几乎没有不好玩的。
　　然后，涂子录告诉她，去泉洋镇远化村。
　　她小学三年级的社会实践去过一次，先不说那个村的村民们长得就不和善，是那种小孩一定会害怕的大人类型，而且，小卖铺会故意把果冻薯片之类的双倍高价卖给学生，去瓜地里体验采瓜，学生挑到了好瓜，也会被村民引导去选烂瓜。
　　村中心有一大片空地，立了一尊极其诡异的女人塑像，像是把好端端的雕塑打得稀巴烂再重新拼起来的，面部扭曲，躯干和肢体乱得如同扭扭绳，隐约看得出来是一个低头下跪的姿态，当时直接把班上好几个胆小的女生男生吓哭了——也包括蓝点，虽然她并不想承认自己胆小。
　　总之，远化村是她目前为止唯一讨厌的地方。

　　她在车上连觉都睡不香。
　　大巴停靠点就在村中心，一下来还没来得及呼吸空气，直接和那尊雕塑打了个照面，跟噩梦定格似的。
　　有的同学立即偷摸拿手机出来拍，也有的路过顺势往破碎的脸与身上摸了一把，然后望着旁边的人咯咯地贼笑。
　　“这塑像看起来是挺奇怪的。”涂子录打量了一眼。
　　“是很奇怪啊，当时听老师说，这个村把这个塑像当……该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村民认为但凡遇到不顺的事情，只要拿藤条抽打这个塑像，塑像就能代替受过，他们因此能迈过那道坎。抽打的次数、力气和时间都取决于坎有多大。”她忽然想起来了，“就说嘛，我们当时怎么那么多人哭，其实不是被塑像吓哭的，是被好几个村民抽打时那恶狠狠的模样给吓哭的。”
　　他皱皱眉：“原来有这样的习俗。”
　　“对啊，虽然很多地方都会信些东西，但大多数用的方式是供奉。他们还挺不一样。”
　　蓝点比小时候更敢直视，瞥向塑像，风雨凌迟过女人的身体，在表面滋长了苔藓，湿润的绿色像是被场爆炸溅出来火星燎过，形成地图般的不规则图案。拼接处的裂缝已然深如沟壑，腐烂的杂草和残枝被空气拖拽得耷拉下来。它矗立在那里，在虎视眈眈下，像一个封冻的罪证。
　　但那双眼睛刻得尤为活灵活现，跟真的似的，眉目轻柔，好似含情，与整个画面格格不入。
　　“好奇怪……”
　　她呢喃着，转头撞上一双与塑像一模一样的眼睛。
　　蓝点哆嗦了一下。
　　眼睛的主人是个穿灯芯绒红裙的小女孩，胳膊挂满了软塑料牌，七岁大的样子，活泼好动的年纪，却木木地盯着涂子录。
　　涂子录也一愣，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然后把牌子分组发给班级里同学们。
　　“她是人吧。”他问。
　　“她穿着灯芯绒不热吗。”蓝点也问。

　　这类型研学和社会实践，住宿条件肯定不会太好，大家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许可婷掀开被褥，一声尖叫引来寝室里其余全部女生围观那只风干的老鼠尸体时，心也统统跟着风干了。
　　除了蓝点，她和那只老鼠打了招呼。
　　嘿，八年前我和你的祖宗还一起淋过浴。

　　泉洋镇坐落的山顶有一座修缮精致的寺庙，高一年段留村参加体育活动，高二年段爬山去参观。
　　云江的夏天本就热，在七月爬山，是赤裸裸的一种爬向太阳的炼狱之行。
　　永远热爱抱着篮球在正科课上迟到的几个体育生直接把湿淋淋的上衣脱了，还没走两步，被巡视的屹耳刘以一句“跟烤熟的牛蛙一样，像什么样子”勒令穿上。
　　陈思远闷闷地说：“给他们几个肌肉男显摆的，活该。”
　　许可婷听到了，拍着他瘦弱的骨脊：“起码去嫉妒一些自己差了点但至少有的吧，实在没有的还是算了，别嫉妒了。”
　　蓝点在蹭许可婷的风扇和遮阳伞，听到后仰头大笑。
　　笑完立马后悔。
　　这破太阳，怎么会连笑一笑都能流下三滴汗。

　　蓝点家里不信教，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西游记角色以外的神仙。寺庙意外的很大，从观赏角度来说，确实做得细节且震撼，有参观意义，可以当成纯粹的景点，在场除了学生们，也的确有些游客在。如果不是刚爬过山，她还是愿意多欣赏一下，就当认识新朋友打照面，但现在累得很，看了一两座殿便懒了。
　　她对涂子录说：“不看了，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不看完吗，你不是说‘来都来了’。”
　　“我怕你累死。”
　　实际上，要不是她这么说着把他拽进来，按照他的性格，应该会在外场看完感兴趣的建筑设计后，就站在树下等集体活动结束，对于计划外哪怕是附赠的东西一眼都不给。
　　不过，他在台湾各个景区买明信片时，似乎并不是直奔货架，而是特地停下脚步感受过了一番，在心底深深记住，并且编排好描述段落。
　　仿佛整躺旅程的价值就是为了能回来告诉她每个地方的美丽。
　　旖旎的情绪盘旋两秒，一出殿被太阳曝晒了个干净。
　　她和涂子录并肩走在一起，感觉像有人递上了一杯昂贵稀有的热茶。
　　但这种天气，谁会喝热茶啊。
　　他们找到一片称心如意的树荫，还有一对情侣在那儿，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和再隔壁班的生活委员，两个人离对方远远的，看起来也不像是吵架，更像是靠近了会争夺为数不多能呼吸的清凉氧气，其中一个人将窒息而死的保命举措。
　　蓝点确信，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潇洒青春的夏天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云江。

　　乔明川路过香炉，孔思妍塞给她三根香。
　　她不信这些，从来也不跟父母去寺庙，原本想折断了随便找个地方扔掉，却见罗琳端站在炉前，双手举到眉心，捏着香，闭着眼睛默念。
　　看完罗琳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插香后，她好笑道：“你父母不是当警察，信这些？”
　　罗琳神情冷淡：“你父母不是做生意，不信这些？”
　　“我又无所求。”
　　“我有。”
　　乔明川一如既往的满口讽意：“求什么？求下次大考能回到年段第三名？”
　　罗琳垂下眼睛：“求我爸我妈安宁和解脱。现在也多为蓝点求一求。”
　　乔明川一愣，唇齿忽然有些颤抖：“她的棺材现在不摆在这里，你没必要装。”
　　“你难道没有过想祈祷的瞬间吗？祈祷某人平静地去往了好的世界，祈祷要有来世，祈祷来世的他们健康，祈祷还能和他们相见。如果你有过这些瞬间，就不会来质问香炉和神像前的我是否虚情假意。”
　　罗琳的眼泪滚到地上。
　　烈日当头毒辣无比，周遭脚步声浮躁到近乎沸腾，可乔明川觉得此刻无比宁静。
　　她双手交叉握紧了三根香。
　　“罗琳，你教教我，应该怎么拜？”

　　旁边的小情侣消暑完毕，跟磁铁似的挨在一起，蓝点总算是有功夫和涂子录闲扯。
　　她指了指竟然正在上香的乔明川和罗琳：“其实我刚刚在想，宗教靠什么征服人们的心灵，来自未知事物的震慑力吗？毕竟明明在殿里更阴凉，结果我们还是会宁愿到外面热着，总觉得要尊重殿里的神像。但如果只是靠震慑力，怎么还会有人虔心诚意地上香？而且那还是明川和罗琳。”
　　涂子录思考片刻：“也许她们是把这个当成旅游项目了。”
　　蓝点同意地点头：“有点道理，不然很难解释。”

　　说好的研学却好像把全部人都变成苦行僧，好在不像军训，自由很多，吃饭还是能聊天说话的。
　　“没人觉得今天早上下车看到的那个石雕塑像真的很诡异吗？”
　　“诡异是有点，也正常吧，毕竟每个地方都会有点自己的信仰。”
　　“这肯定不是他们这边的信仰啊，信仰是早上山顶上参观的那些吧。”
　　“对啊，说是那个人原本是这个村真实存在过的人，犯了重大的错，所以村民们认为她在去世后应该一直赎罪，并为全村后代所犯的错误的孽果负责。”
　　“好难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犯了错，就变成所有人的错都归她了。”
　　“而且犯了什么错需要这么受惩罚？”
　　“你们打抱不平得也太早了，我刚刚等着端菜时，听那个厨房阿姨说，他们当地人都叫那个女的叫石魅——阿姨用方言，我听不大清，大概用普通话是这么念。说是六十年代的闹饥荒时候，他们村出了个吃小孩的女人，会把孕妇杀掉，硬生生掏腹取子，可她也不立刻吃掉，而是抢走养大，把婴儿跟畜生似的圈养到十几岁，等肉最多最可口的时候再吃掉。”
　　“你别说了，我们现在不就是十几岁吗？好吓人的。”
　　“听完呀，石魅把村里孕妇都杀光了，就没有人生小孩了，于是她就开始自己生，和各种男的……嗯，你们懂吧，总之村里男女老少全部都被她迫害了一遍。”
　　“真别说啦！好变态啊！”
　　“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这个村不是早就没人了，我们又怎么可能会来这里研学旅行。”
　　“没准石魅根本没死，与时俱进，从前杀伤抢掠，现在就用这种方法来骗适龄人进村再吃掉。”
　　“你想象力真丰富，石魅确实是死了，后面村民把她绑在树上烧死了，应该就是用着雕塑的那个姿势。”
　　明明是发展最迅速的时代，这个村庄也不贫穷，八年前后区别却都不大，蓝点边听女生们聊天，边嚼着干巴巴的馒头。当年吃的就是这种感觉。

　　她们说得兴致勃勃，罗琳在旁边坐下后，便统统闭嘴了。
　　毕竟，学校一向不喜欢学生讨论封建迷信的东西。尤其是学期初那档子事情后，对这种话题就变得更敏感。
　　“你们聊吧，我不告诉老师。”
　　罗琳埋头夹一筷子辨不清原材料的粘稠食物。这次研学，由于在他们班主任的认知里，学习成绩和所有能力都天然挂钩，所以男生那边的事情名义上是涂子录负责——但实际上都被他丢给薛熠了；女生这边的负责任本来定乔明川，本人拒绝，便落到罗琳手上。
　　这种负责除了生活照顾，还有隐藏着另一种类似监控的意味。
　　“我们都聊完了。”
　　“嗯嗯，聊完了聊完了。”
　　“吃也吃完了，是吧，可婷，我们先走吧。”
　　桌子忽然变空了，蓝点的馒头吃起来更索然无味。

　　她们都不了解，罗琳说不会告诉别人，那就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蓝点最知道这点。
　　她对班长的那点小心思，没有过告诉蓝星和乔明川，在郑写百般调侃下也没有肯承认，唯一坦白的人是罗琳。

　　一个快到万圣节的极其平凡的午间，她们挨在一起用作文纸下五子棋。
　　罗琳突兀地开口：“你有喜欢的人吗？”
　　蓝点的心一坠，明知对方在问什么，吊儿郎当道：“人啊，当然有，我妈妈，我爸爸，我爷爷奶奶，我外公外婆，阿星，你，明川，还有好多好朋友。”
　　“好多好朋友里包括郑写和涂子录吗？”
　　“啊……”她犹豫起来，“郑写当然是好朋友了。”
　　“涂子录不是吗？”
　　蓝点用笔帽戳着酒窝，半天不作答。
　　罗琳点着头，说：“哦，你喜欢他。”
　　“才没有呢，班长也是我的好朋友之一。”
　　“你刚刚说喜欢好朋友，如果涂子录是你的好朋友，那你当然喜欢他，我有说错吗？但你却说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蓝点被罗琳的语言艺术唬住了。
　　罗琳看着她的反应，了然于心地扬起嘴角，画上一个黑棋：“该你了。”
　　她思索半晌，在隔壁画上白棋，看了一会儿，发现如果她这么下，黑棋就要赢了，于是可怜巴巴地抬头：“我能悔一步吗？”
　　“游戏局上的棋子当然能悔，话说出来了可就收不回去了。”罗琳说。
　　蓝点撂笔不干了：“你欺负我。”
　　“棋盘上公公正正的哪里有我欺负你这回事？”
　　“我是说你嘴巴上欺负我！你跟郑写一样，就会拐弯抹角地给人挖坑。”
　　罗琳的笑容一顿：“你说我跟郑写 一样。”
　　“对啊，一模一样。”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蓝点的天线立马竖起来，精神气十足：“为什么？”
　　“你承认你喜欢涂子录，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讨厌郑写。”
　　听罗琳说完，她在心里头好一阵盘算，一换一，咬咬牙，好像也值。
　　“那你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喜欢涂子录。”她很严肃道。
　　罗琳憋着笑：“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你喜欢涂子录。”
　　她深吸一口气，凑近对方的耳边，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我喜欢涂子录。”
　　罗琳也凑到她耳边，吐出来的气痒痒的。
　　“但其实我不讨厌郑写。”
　　蓝点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完蛋，被耍了，大亏。她立马找补道：“那我也不喜欢涂子录，我骗你的。”
　　“你觉得我信吗？”
　　她瞬间崩溃地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你为什么不想承认啊？”旁边的人又靠近过来。
　　她带着哭腔嗡声：“长大后才能谈恋爱，不然会被骂，我要是干了什么，说了什么，阿星肯定都会发现，然后告诉大人。”
　　“你爸爸妈妈看起来很开明呀，不会骂你吧。”
　　“谁知道呢，就是怕。”
　　罗琳突然放肆地大笑，她怨恨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都怪你，本来我藏得很好。”
　　“抱歉啦，我只是想确认然后放心一下。”
　　“放心什么，打算以后用这件事来拿捏我吗！”
　　“你这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怂成这样。”
　　“怂才能保命，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啦。阿点，你做得很对。”
　　“是啊，然后都被你毁了。”
　　罗琳也趴到桌子上，和她脸对着脸：“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就当完全没听过。你放心吧。”
　　“哼。”
　　“作为交换，我以后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为什么是以后，我现在就要听。”
　　“以后吧。毕业了就和你说，一定会说的。”
　　“毕业也太远了吧……”
　　“行啊，那我毕业了也不和你说。”
　　“哎呀不要嘛，我随口讲讲而已，毕业哦，说好是毕业哦，你到时候一定告诉我。”

　　她们还没等来毕业，因此，蓝点至今都不知道罗琳要和她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故意埋下伏笔的耍人游戏，真等到时候，罗琳可能会对着满怀期待的她，说：“我的秘密就是——呼！”
　　一个神经质的吹气。
　　毕竟蓝点自己干过不少类似无聊的事情，以己度人地猜想一下。
　　无论如何，那张画满实心圆和空心圆的作文纸至少印证了一点，罗琳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别人不懂，是别人的遗憾。

　　罗琳握着筷子，一动不动，盯着菜。这是她低落时会有的样子。
　　这时候，乔明川坐了下来。
　　“这么晚才来吃饭吗。”
　　“去借用一家人干净的洗手间，出来时撞见吵架，被卷进去了。”
　　“同学？老师？村民？”
　　“村民。有人要把村中心的石像拆了，有人不同意，他们非拉着我评理。”
　　“那你怎么评？”
　　“我说这么丑的东西拆了是好事。”
　　“真这么说出口了？”
　　“他们自己要我评的。”
　　“你啊你。”
　　罗琳低眉笑得开怀。
　　蓝点忽然好想流泪。她和蓝星每次吵完架和好，都以若无其事地和对方说话为开头。红毯已经铺在台阶上了，没有理由不走下去。还不是因为你想，我也想，所以触类旁通，一点就悟。
　　她们两个那么长时间没有和对方一起玩，她差点以为真的到要绝交的程度。
　　幸好。
　　乔明川刚一皱精致的眉毛，罗琳立刻说：“学校不让讨论那种事情。”
　　“什么道理，不让讨论然后特意带我们来这种地方。所以呢，你难道会告诉老师？”
　　罗琳微怔，开始夹菜，呢声道：“我不会。”
　　元化村虽然哪哪都挺让人反感的，却也没辜负大自然，有别于城市的新鲜的空气，食堂里几乎闻不见油腻，带着松散的山里草木味道。
　　尽管桌子上只有两个人，还渐渐又陷入了相对无言的状态，可蓝点觉得手里的馒头香起来了。
　　她们三个有多久没有聚在一起吃饭了呢。

　　关于塑像的三俩传言，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大部分人都并不在意，而且是村里的习俗，外人难以置评，过了个中午，就几乎没听见有人再聊了。
　　高二下午的活动是在泥地拔河，这项活动没有放在通知单上，临时加进来的，所有人听说时，都不可自控地闭上了双眼。
　　泥会塞满全身包括指甲缝，然后要在没有浴帘和隔间的集体澡堂开诚布公，除了几个练体育的，剩下选中去参加拔河的人被认可的只可能是吨位。比起那两秒的胜利，而且还是没有个人姓名的集体胜利，其余的东西，更关乎十七八岁年轻人的自尊。
　　但是拔河这项活动的魅力就在于，一上场时，口号齐喊、步伐一致的氛围，会让人短暂地放下自我，迷恋上团结。无论在底下怎么念叨，握上麻绳依旧会出力，而且是拼尽全力。
　　因此，第一场高二五班和八班比赛，拔断了三根绳子。
　　那是这个村有的全部绳子。比赛到此结束。
　　郁闷的只有这两个班的人，还没等其余人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屹耳刘宣布，拔河改成摔跤，每个班上场八个男生八个女生。
　　阳光照在皮肤上发烫，蓝点在一片哀嚎中交叉手臂，眉开眼笑地看面前的人卷裤管，说：“我其实明白老师为什么改活动。我去动物园的时候，最爱看猴子互殴了。”
　　涂子录冷笑了两声。
　　“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板该怎……怎、怎、怎么办啊……”
　　他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像云朵一样遮住太阳，一大片高大挺拔的阴影倾面而来，蓝点皮肤上的温度凉了凉，说话也变得磕巴。
　　“你去别的地方玩吧。”他俯身在她耳边说道。
　　“啊。”
　　“这种比赛，太丢脸了。”
　　“好吧。”
　　她其实都没有在思考，脑袋里的的齿轮跟裹了麦芽糖一样运转艰难，但却甜蜜。这个时候涂子录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喊她代替上场，和那个真正细胳膊细腿小身板的七班男生打一架，她都只会回答“好吧”。

　　比屹耳刘的哨声更早响起来的是来自泥地角落的“啪叽”声。
　　蓝点看见今早见到的穿红色灯芯绒连衣裙的小女孩栽在泥里，挣扎地往岸上爬，有几个也七八岁模样的小孩，笑着闹着跑走。
　　尽管只看见了结局，过程却很显而易见。
　　如果是半年前的她，必然第一时间冲过去把女孩从泥里拔出来，再掐住那几个肇事小孩的脖颈，摁着他们的脑袋强迫道歉。
　　可她终归不是半年前的她了。
　　无能为力是一桶效率极高的冷水，冲动变得潮湿，热血降至冰点。
　　她冷静地看着几个离得最近的二班女生带上关切表情立刻围在小女孩身边，再冷静地把高悬的心放下。
　　涂子录赢得很快，身上基本是干净的，找老师报完结果，拔山涉水地走到蓝点身边，带回那片凉凉的阴影。
　　“你没看我比赛吧。”
　　“看了，七班那个男生肯定摔得很痛。”
　　他的目光沉下来，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不对劲。
　　“……你还好吗。”
　　蓝点摇摇头，指着泥地角落：“没有，我挺高兴的，这个世界不缺英雄和好人。”
　　但这个世界同样也不缺我，所以我不高兴。

　　晚餐像模像样了一些，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会见到这些菜的杂烩版本。世界更迭不息，唯有远洋村始终如一。
　　吃完饭，两个年段去村里的露天影院看犯罪教育纪录片，这部在高一的研学就看过一遍，幕布上的惨状比任何恐怖片都好使，蓝点依旧头皮发麻，都快忘记下午那点不足为道的情绪，反而是涂子录在意的眼神难以忽视。
　　“你晚上去哪里？”他问。
　　“九班女生是奇数，有空床位。”
　　“……今晚好好休息。”
　　“你也是。”
　　如果是半年前，别人这么看她，她的委屈和怨怼早就不管不顾地全盘倾泻，哪怕只是膝盖破了一点皮。
　　可是都说了，她不是半年前的蓝点。
　　她永远留在了十七岁，甚至称不上这个变化是一种长大。

　　蓝点在九班的女生宿舍找到那张没有被子草席、木板也缺了一块的床。
　　床是空的，好巧，她也是空的。
　　九班和十班就隔了一堵墙，再加上蓝星是这个班的，所以寝室里的人于她而言，大半都认识，并不算太陌生。
　　九班的女生如同回南天时老房子里的蘑菇，这一朵，那一朵，分营扎寨地聊天、吃零食、玩游戏。蓝点没有凑热闹，躺在床上一直闭着眼，熄灯时间到，“啪”得一下，覆盖在眼皮的光暗了，人声稀落，呼吸渐起，让她想起了初中课文《口技》的开头，只不过课文里夜深入眠是时间线开头，现实里是一天的收束。
　　她睁开了眼，天花板的风扇在眼前重叠，整体颜色从从深蓝到黑，默默适应了一会儿，眼前画面才变得清晰。
　　“我注意你很久了。”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心惊肉跳，她僵硬地转头。
　　蓝点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在村中心石塑像上看到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