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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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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进眼里的是一大团茫然然的白雾。
虚空的,混沌的。
听见好似哪里漏着风,浅且轻,宛如呼吸地吹了许久,却没有令雾一丝一毫地消散,反倒是进了血管里,将快凝结的血液拂得越来越缥缈。
想要伸出手使劲挥开迷障,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不是沉重的,或失控的,而是无感的。不只是手臂,整具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知去向。
一切都在迷蒙中褪尽,终将会变成那团白雾。
等一下,白与雾都是些什么。
所有都不见了,全部都不知道了,像从未出现和存在的那样。
好难过,好绝望,好舍不得,好想回家。
但是难过与绝望是什么。
舍不得是什么。
家又是什么。
要思考,要将它们都重新记起来,却同样忘了思考是什么。
雾浓得不再是雾,而是极纯粹的白色。
那缕风不吹了,最后一点声音也不见了。
我也要不见了。
可我又是什么。
一道比白更白的光从远方劈来。
雾瞬间破散而去。
仿佛从难以动弹的梦魇中苏醒,大口大口地喘气。
呼吸回来了。
听见了奔跑的脚步声。
还有铃声,那好像是学校的早读铃。
睁眼,观望四周,眼睛里有了除了白以外的颜色。
现在站在云江市第七高级中学的校门口。
看了看身上,正背着书包,穿着校服。
终于想起来了。
她是蓝点。
今天是高二下学期正式开学的第三天。
她快要迟到了。
一切都正式归位。
长长的伸缩门不断向左延伸,将要合上的那刻,蓝点一个侧身滑进了学校。
也许是因为学期才开始不久,执勤老师十分通融,没有把偷跑的她喊住并记成迟到。她在心里窃喜了一下。
但这一丝便宜的快乐转瞬即逝,她很快又想起夹在课本里没写完的数学作业,便攥紧书包带子,一边跑上楼梯,一边在心里默骂着蓝星。
蓝星和她是双胞胎,只比她早出生了两分钟,也在七中上学。两个人一样读理科,所在的班级只隔了一堵墙,蓝星在九班,蓝点在十班。
他们从小到大都在同一个学校的隔壁班,蓝点觉得这是双胞胎间巧妙的缘分,但蓝星说这是上天给他最后的仁慈,因为如果连班级都和蓝点在一个的话,他会被烦到疯掉。
蓝点和蓝星吵吵闹闹地长大,经常把对方当作天大的仇敌和冤家,打过架,冷过战,每次心想这辈子都不要再和对方说话了,结局也总会莫名其妙地和好。
蓝星最近也确实是生了个大气,因为在开学前一晚,蓝点不小心把果茶撒到他刚买的球星收藏卡上。那张卡对蓝星来说很重要,他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尽管蓝点那回真的不是故意的,还发誓一定会赔给他,蓝星还是非常生气。基本没什么状况在他们之间算得上稀罕事,但自上高中以来,蓝点还是第一次见蓝星发了那么大的火。
蓝星这几天都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地摆臭脸,这便算了,他发脾气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不再叫蓝点起床——过去每个早晨都是他把她叫醒,吃完他为全家准备的早餐,再一起坐公交车去上课——蓝点一直都很习惯这个流程,于是当习惯突然被篡改,开学了几天,她就在迟到边缘徘徊了几天。
她爬上五楼,心想自己跑了一个暑假的步,身体果然轻盈许多,一点不累,也不喘气。
整条楼梯都伴着各个班里稀稀拉拉又没精打采的早读声,她走到十班门口时,正好听见数学老师和涂子录说:“把昨晚作业收上来,我趁现在批改。没交的名字记一下,之后发家长群。”
涂子录点了点头。他是班上的班长兼数学科代表。
蓝点心里一惊,昨晚放学太晚回家,写物理时又边走神边写,花了太久时间,以至于她的数学作业只有工夫写一半,本来想早点来学校好“借鉴借鉴”下其他同学的答案,结果迟到了就没办法实行她的小伎俩。
果然还是很想怪蓝星害她迟到。
涂子录开始收作业,她赶紧坐到位置上,看了眼同桌罗琳——她忙着补选择题,最后一个选项填上,涂子录恰好走到她们这桌。
罗琳长舒一口气,悄声说了句“幸好赶上了”,然后把作业交给他。
“那我怎么办啊。”蓝点抱怨道。她抬起头尽量表现出无辜的样子,对涂子录央求,“你先别记我好不好,我早读课结束肯定会写完,到时候给你检查。”
她敢这么大言不惭,是因为涂子录的佛光普照全班,这种行为只要别被老师发现,他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蓝点也钻过几次空。
“行吧,那你……”
涂子录话说到一半,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三月的风夹杂春光的明爽,吹进教室,把他手指间的作业翻得微微响动,像是云江市直到新叶舒展蔓延前都落不尽的旧叶在空中齐齐翩飞的“沙沙”声——这种声音总让人觉得好似有什么正蛰伏着,要到夏日无风之时,阳光艳艳地将正义铺满人间,是益是害,是友是敌,才会招摇显现,如今是什么也分辨不清。
罗琳歪着头问:“你和谁说话。”
蓝点用拳头碰了一下罗琳的肩膀:“当然和我说啊。”
涂子录沉默地别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去了下一组。
蓝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奇怪,却也没工夫多想,掏出数学练习,开始亡羊补牢。
中途,她和罗琳说话,多半是在义愤填膺地啐骂她的双胞胎哥哥蓝星,可是罗琳一句话都不回。
作业比想象中简单一些,她半是认真思考,半是胡乱赶工,终于在早读课结束后的课间,赶在要讲评作业的数学课前,把那份练习写完了。
她捏着作业小跑去涂子录的座位,亮给他看:“班长,我写完了,等一下上课听讲评,我自己批改就好了。你应该没记我名字吧?”
涂子录不语,低着头在空白纸上涂鸦,线条毫无章法。
蓝点敲敲他的课桌:“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涂子录还是没开口,甚至连正眼都不瞧她,像是当她不存在。
数学老师走上讲台,书本重重地拍了拍桌面。
“来,上课了啊。”
蓝点无奈,没有等到涂子录的反应,就溜回座位了。
两节课结束,蓝点靠在栏杆上细细回想近期干过哪些坏事,以至于无论是谁都不理她。
最后结论是除了把蓝星的收藏卡弄烂了以外,这阵子真的还挺乖的,应该没得罪过其他人。
“应该没有……吧……”
蓝点心虚地不确定了,想着想着,转头看见蓝星单肩背着书包,从九班后门的人群里闯破出来,皱着眉头,一脸暮气沉沉的严肃相。见他如此,蓝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立即放下了他们还在吵架的别扭。
“喂,阿星,你去哪里?”
“是爸妈叫你回家吗?”
“好吧,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收藏卡我已经买好了,今晚就能还给你了。”
“这样也不理我?”
“你说句话会怎样啊?”
蓝点追在他后面,不停地念,直到蓝星跑出了校门,而她没有老师批好的通行请假条,只好撇了撇嘴,停下了脚步。
给蓝星发的消息一直没得到回复,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铃响起,她放下偷摸藏在抽屉里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抬头问罗琳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罗琳也依然不回她的话。
她纵然再没心没肺,这一刻还是十分沮丧。
不过,蓝点听说二楼食堂的那个花围裙阿姨今天会重新回来做拌粉。七中食堂在市里本就有名,花围裙阿姨的拌粉是有名中的有名,上次吃到还是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之后阿姨就回老家了,接替的大叔做得极难吃,那个窗口很快从最受欢迎的变成最遭人嫌弃的。
好不容易花围裙阿姨回来了,蓝点想到马上能吃到最喜欢的肉沫花生碎拌粉,又立刻没骨气地高兴起来——民以食为天,什么事情都等填饱肚子再说吧。
她从书包的小兜里摸到饭卡,随着大流往食堂冲,到的时候,拌粉窗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都从门口溢出来了,无奈只好站到队伍的最末端。为了肉沫花生碎拌粉,为了许久不见的花围裙阿姨,排再久的队都值得。
队伍倒是排得很快,看来还是阿姨干活最麻利。
还差七个人就排到了,她一激灵,反应过来自己忘记给饭卡充钱。没记错的话,里面只剩下两块三毛了,而一碗粉至少需要五块钱。
她舍不得离开队伍,焦急地在原地踩碎步,看到涂子录正好领完餐转身找位置,于是冲他喊道:“班长!班长!你饭卡能不能先借我一下!我等会儿给你钱!”
她眼见着涂子录的脚步犹豫一下,接着还越走越远,直到找到一个角落坐下开始吃饭。
该不是她近几天真的格外讨人厌,要不然怎么连人最好的班长都接连两次对她不理不睬。
她只得从队伍里走出来,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窗口里忙碌的阿姨和她的碎花围裙。那条印着黄色野菊的围裙,阿姨之前说自己买了五条一模一样的。看来阿姨还是念旧,一年了都没换别的款式。
“阿姨,你这次回来还换了新围裙?绿色也很适合你嘛!”一个女同学边刷卡,边大声讲道。
话音落下,在蓝点的眼中,围裙上的黄野菊变成了绿色的杨树,风度翩翩地矗立在阿姨的腰间下。
她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原来是梦啊。
蓝点琢磨许久,终于反应过来了。
难怪围裙的样式会变,难怪所有人都不和她说话,难怪她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到学校门口的。
约莫是小学二三年级期间,蓝点和蓝星在大甩卖清仓的书店里,掏到几本说是真实事例写成的灵异故事书,什么灵魂出窍、清醒梦之类的,他们一度很痴迷。后来,爸爸发现双胞胎不爱写作业,光捣鼓那些,便买了一整套的儿童科普书籍,教育他们要相信科学,别看不靠谱的书。
蓝点不服气地说:“世界那么大,宇宙那么大,我和阿星是有心灵感应的双胞胎,所以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没准真的存在。”
而蓝星听完后,却嫌弃道:“我本来心想那些事情还有可能还有可能发生,听完你说的以后,我觉得全是假的。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心灵感应了?”
蓝点转转眼珠子:“那你猜我现在心里想的是哪个数字?”
“四百九十九。”
“没错,你说对了。看吧,我们就是有心灵感应。”
“明明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说我说对了。”蓝星顺带评价了一句,“真厚脸皮。”
那会儿蓝点虽然嬉皮笑脸的,但是长大一点儿了的时候,也知道爸爸说的是对。因为那家清仓甩卖五天的书店不止甩卖了五天,而是甩卖了五个月,那些灵异故事小人书都是没有出版号的盗版书刊。
可去下结论那些故事就因此一定是假,似乎也太早了。现在的蓝点心想。因为她此时此刻好像就真实地经历中。
蓝点打算先去寻找梦境出口。
她怀疑应该存在一个方便令人意识到这是梦境的图腾,就像《盗梦空间》那样——她看这部电影看得早,剩下的记忆并不多,唯独对那个切分梦境与现实的图腾印象深刻。她很快地意识到自己是在看到卖粉阿姨的围裙时,才发觉到这是梦境的。
也许那条围裙就是她的图腾也未可知。
于是她决定再次前往食堂。
她在台阶上撞见了刚从二楼食堂出来的涂子录。若这是她的梦境,那么她必然有操控梦境的能力。反正梦境中的人不是真人,拿来当实验对象也不算缺德吧。
蓝点对着涂子录脚下的台阶念道:“楼梯消失,楼梯消失,楼梯消失。”
什么变化也没有,涂子录平稳地路过了她。
她歪着头,不甘心,伸出手掌虚空地对着涂子录的背,闭上眼睛,继续念咒般道:“摔倒,摔倒,摔倒。”
一睁眼,涂子录的右脚踝拐了一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一侧倾斜,迅速撑住扶杆才不算完全跌倒。
蓝点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
蓝点直勾勾地盯着阿姨的围裙。
她想象那条围裙的图案会在梦境主人有了意识后模糊地高速旋转,最后变成一个类似任意门之类的东西,让人回到现实世界。
一直到人越来越少,食堂的窗口都要纷纷关了,那条围裙的图案还是一动不动。
阿姨解开围裙,随手丢在桌子上,没丢好,只轻轻挨了一下桌沿便下落掉在了地上。
蓝点灵光一闪,从零零碎碎拼凑不到一起去的电影剧情里抓取到了关键画面,明白应该如何从梦境中脱身。
坠落感。
高速下坠带来的失重能令人立即苏醒。
蓝点高兴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在心里夸奖自己道:“阿点啊阿点,虽然你这人学习一般般,但关键时刻还是聪明的。”
找到回家的方法后,她安心不少,也不急着离开,难得进入这个神奇的世界,要逛够了、玩透了才划得来。
首先,当然是要干点自己平时不敢干的事情。
她想了想,把马尾辫上的皮筋拉了下来,头发散落在了肩膀上,把校服的拉链敞开,又觉得还不够,便直接脱下来在脖子上打个结当作小披风——他们的校规不允许女生披头散发,校服也必须穿得规规整整。
蓝点在厕所镜子前耀武扬威地照了照,现在的模样和不墨守成规的叛逆少女稍微沾了点边。
午休期间不能随意进出,她跑到校门口,看到值勤的警卫还是下意识地心猛一跳,转念他们如今又看不见自己,便没什么可怕的,做了几个鬼脸,狡黠一笑,大大方方地从警卫室里走出了学校。
蓝点最先考虑溜进影院免费看电影——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只可惜逛了一圈影院,放映厅虽有三两观众坐着,荧幕上却完全没有在放映,念咒念了半天也没让电影画面出现,也不知刚刚是怎么让涂子录摔倒的。她便更改行程,去新华图书馆看漫画或者小说。
七中学生若是午休不想呆在学校,一般也就这么点娱乐活动,日常发挥限制此刻的想象力,她一时间也找不到有别的事情能干。
但就是应该没有谁叛逆是去图书馆叛逆的。
“你这人还真是又皮又怂。”
蓝星之前形容她的话在脑海里响起,她赶紧反驳:“呸呸呸”道:“才没有,敢在屹耳眼皮底子下翘午休,已经很厉害了好吗!”
在七中,好相处的老师他们会亲昵地喊单名,不好相处的就面上尊称老师,背后取五花八门的外号。屹耳刘属于后者,是高二的年段长,教物理的。怂拉眼睛,嘴唇厚,长相酷似百亩森林那只叫屹耳的驴,因而被前几届的学姐学长赠名,这届学生只是继承了这个叫法。
她在书架上连翻了好几本书,都几乎是空白的。不过,蓝点仔细想想,她向来粗心,所制造的梦境里如果在电影和书籍上缺失许多细节,也算是合理的事情。
百无聊赖间,她把书架当作迷宫,来来回回地穿梭和滑行。到了教科书区,看到一本他们班现在正在上的物理选修,随手拿下来翻,没想到里面却是有字有图画的,大约是因为她昨晚做了许久物理作业,所以对这一本还尚存记忆,能够在混乱的梦境里最真实地显现出来。
她把物理书放回书架,再到儿童区的滑梯旁看小孩子玩。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吃绿色涂层的饼干棒,想来应该是抹茶味的,蓝点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此时正是嘴馋的时候,捏细了声音对小朋友说了一句“姐姐吃你东西应该没关系吧”,然后抓起好几根同时往嘴里塞。
小女孩没发现自己的饼干棒少了,继续安静地吃着。这在蓝点眼里也同样正常,因为所有人都像有固定行为轨迹的NPC,而只有她本人是真正有血有肉的玩家。但她还是被小女孩的模样可爱到心颤,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蛋。
小女孩吃完零食,把包装盒丢在桌子上就跑去玩滑梯了,蓝点的视线转移到了饼干盒上,才发现这竟然是芥末味的饼干棒。
抹茶的清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辛辣一下涌进她的鼻腔,呛得她眼泪直流。
梦境里的影院和图书馆对她来说几乎毫无内容,玩也玩累了,便想回学校趴在课桌上补觉休息一下。
残存的精力让她一路都在思考为什么那根饼干棒的味道会突然变了,就像卖粉阿姨的围裙图案一样。
难道那盒芥末味饼干也是她的梦境图腾吗?或是其实跟电影里不一样,图腾不只有一个?但是第二个图腾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脑袋里顿生很多个难以被解释的问号。
蓝点开始猜测也许这些问号在现实生活里是有答案的。梦境之外,真实的蓝点未必是一个才十七岁的高中生,没准是个三十五岁的优秀科学家,又没准是个一无所惧的幸运实验志愿者,所以参与到了这场梦境中来。
而第二个图腾代表的含义可能催促着她尽快醒过来。
阿点,你有没有点太聪明了。
走到教室门口时,她恰好把自己的问号一个个圆上了,忍不住骄傲。这等智慧,相比是一个普通的热心群众,她觉得自己更可能是个科学家。
蓝点扎好头发,整理好校服,叛逆就此结束,满脸笑意地走进教室,看到乔明川坐在她的位置上,背影僵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不知是望向何处。乔明川的身旁是哭得近乎要崩溃、在桌上抖着肩膀的罗琳。
罗琳和乔明川都是蓝点在高二十班玩得最好的朋友。蓝点心里很疑惑,因为她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快乐地瞎闹,自称为七中百事三剑客——比起可口可乐,她们都更爱喝百事可乐。蓝点经常说,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三个人都能很豁达洒脱地买一件末日纪念T恤衫穿在身上,开最后的派对。
就算是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她们当中也不该有人变成这幅样子。
有个刚进班名字叫薛熠的男生对这个画面也同样不解,随口问道:“你们咋了,有必要哭成这样嘛。”
罗琳抬头,恶狠狠的眼神从泪幕中直击向他。
“蓝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