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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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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府早先也是武林世家,但近两代后人习武资质皆平平,在武学方面难有发展,便渐渐都转了心性,向经商上发展。
索性头脑还算清明,也自有了番成就,却犹未到树大招风的地步。
未想祸从天降,全府上下会武者不至三十,怎护得了百余人周全。
而无逸楼血洗肖府一事也透着古怪,若说为财,府中半数钱财犹在,为何只拿走半数,而留半数;若说因情,肖府男子居多,又多为商贾,明门世家女子多深居闺阁,又怎会招惹外边底细不详之人;若说寻仇,这其中的原由却有无尽思量,百般难解,千般难测了……
方子殊淡看那呆坐于位上的少年,似未从惊吓中醒来,眼神显得呆滞、惊恐、无助、彷徨……
连那双白皙染血的手都犹在颤抖。
当日前往青竹轩将此事托负予他的,是为祝肖老太爷大寿而来的‘无妄剑’顾风,此人乃是肖府孙子辈肖意承的好友,与肖府多有往来。
眼见肖府一夜之间遭人灭门,顾风意愤难平,却觉自己势单力孤,不足与偌大的“无逸楼”力拼,才会找上青竹轩,将此事托予人称“柳聿先生”,做事光明磊落,公正无私的方子殊。
重要的一点是:
江湖传言,柳聿先生方子殊与无逸楼乃是旧识。
在方子殊到达渭阳的第二天,也就是踏入肖府大门的当天,顾风与其他关心此事的一群江湖中人也抵达渭阳。
“是何人肯定此事为无逸楼所为?”方子殊问。
他问的很轻,一如平时说话般的语气,周围站着的人却俱是一震,一室无声。
地上,已干涸的血显出暗黑的颜色。
只听方子殊慢慢地继道:“何人看到是无逸楼所为?何人可为证?何物可为据?其中原因为何,你们……可都知晓?”
他说的很慢,一连问了四个问题,声调都没有变。
平稳、沉静。
众人却觉一股迫人的气势压来。
肖府空旷的大厅一片静寂,可闻针落之声。
无人回话。
也无人可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话。
事发之时,他们无一人在场。
肖府贯例,肖老太爷每年大寿前两日才会接待来访宾客,是以事发之时除肖府之人外别无外人。
“我赶至肖府时,只见肖府尸横遍地,依尸身上所留剑痕来看,应是无逸楼无错。”顾风沉声回道,可惜他赶到时已经太晚。“受重伤之两人乃是肖府长辈,只要他们醒来定可说出凶手是谁。”
方子殊在已然蒙上层灰尘的椅上坐了下来,动作很缓,也很静。
转脚,移身间,无一丝声音。
肖府上下,除了在坐痴呆的肖少扬,和住在客栈生命未卜的两位肖家长辈外,其余皆以下葬,若说开棺重新验看伤口,未免轻视了死者。
何况,只怕在坐许多人也不会同意。
看向顾风,方子殊再问。“他们又如何肯定来者定是无逸楼的人?”剑痕一说,他却未问,要知天下之大,一套剑法只要有心,谁都可能使得出来。
顾风默然。
半晌,才复问道:“先生以为此事另有蹊跷!”顾风不知何时站在肖少扬身侧,手落在那少年肩上,轻轻的抚了两下,视线却是看向方子殊。
“无凭无证。”黑眸微敛,方子殊不做断言。
秋风吹过门廊,卷起微尘一片。
肖少扬手指蓦然动了下。
随后眨了下眼,额发挡眼。
待站在他身旁的顾风抚去掩住他眼眸的发后,那双眼中只余空白一片,一切呆滞、惊恐、无助、彷徨……均已不复存在。
众人只觉背后一凉,那股寒意直透心底。
顾风唤住独自离开的方子殊。
回头略看了顾风一眼,方子殊负手站在肖府门前,身形修长挺拨,眉目清朗,望之豁然。
顾风本欲问出口的话骤然一顿,默默跟着方子殊踏出肖府大门,顺着夜晚无人的长街缓步而行。
“你想问我对此事是否有头绪?”静默片刻,倒是方子殊先开了口,语音温和,不显锋茫。
顾风行走江湖不过五载,对方子殊因何成名不甚知晓,江湖传闻虽多,却难分真假,只知如若江湖上谁有了难处,去青竹轩寻柳聿先生定然没错。
方子殊成名十余载,至今未过三十而立。
此时晓夜方临,光线暗淡,凝眼看去,这人轮廓并非如何出色,那双凤目却精亮有神,沉稳内敛的很。
算来,方子殊虽仅长顾风五岁,气质心性却相差甚远,可称得上是顾风的前辈了。
不过,方子殊不是自傲之人,见他追来,心下已知他意欲为何,索性先开口问了。
此时顾风倒也静下心来,点了点头。“先生即说凶手未必是无逸楼,那又会是何人?”
“江湖风波难料,不可轻言,指认凶手必要有证有据,否则岂非图害了他人。”方子殊道。
顾风一凛,他从未想过其他。
在他的认定中,是非黑白,正邪对错,皆为两面。
谁若有可能是凶手,那便必然要将那人抓来问过才知,怎会想到如若那人不是凶手,平白抓人,惹得江湖风波顿起,会给那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更或,途害人丢了性命。
思及此,顾风已惊出一身冷汗,半响无声。
“你本好意,只是不要让自己的好意害了他人。”方子殊驻足看了他一眼,静道。“回去吧,此事我会详查。”
深深看了方子殊一眼,不知为何顾风只觉眼圈一热,忙低下头,自出江湖五载,二十三岁的大好男儿,头一次如孩童般乖巧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渭阳长街,转过正街向后再走一条街便是方子殊所居的客栈。
门前一棵梧桐,百年沧桑,矗立在客栈门前不及二十步的小湖边处。
客栈犹开着一扇门,余光洒出,照不到那高大的梧桐,只听树上传来一阵清朗恣雅的吟涌声。
方子殊脚步未停,便要踏入客栈。
“喂,子殊……”有人唤着,身影由树上跃下。“我背错了吗?别走啊!”追着方子殊的脚步进门,趴在桌上睡着的小二睁眼看了看两人,迷迷糊糊的站起身去将客栈门关上。
走至后院,方子殊才回身轻叹了口气,“没背错……”只不过……“你可知这首诗何意?”
“知道啊!抒写女子对流离在外的亲人的思念和关怀。”洛昀庭回的理直气壮。
这次方子殊是真要叹气了,“昀庭,你不是女子。”
“但我们是亲人啊!”
少时相逢,父母亡后,他们便是最亲近的人。
呵然一笑,知他心思,方子殊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道:“你不是不愿来?”
“我哪有说不愿来?!”笑嘻嘻的反问,跟着方子殊进了客房。
不客气的在椅上落坐,动手倒茶。“我只是不喜欢那些江湖人,怕你们一路而来,所以自己先去查了些事情。”
那些江湖人三不五时便到青竹轩找人,害他连个喝酒的人都找不到。
“你查到了什么?”知他性情,方子殊问道。
自然也知晓其中事情不可能是洛昀庭一人查访,否则这人早已不知迷路到哪里去,又怎会安然快活的坐在这里。
“我自然是查到谁在陷害无逸楼,谁在污陷本楼主清白无暇的大好名声。”不无得意的说道,却故意顿了顿,眼眸直飘向方子殊,吊人胃口。
“是三月被无逸楼围剿所灭后邪教的殊余势力。”方子殊淡淡地道。
“正解。”洛昀庭肯定的回道,眼中有赞赏之意,淹在一片笑意之中,显得毫不正经。
悠然的品着手中的茶,好似这茶是方子殊家中的上等好茶一般。
方子殊暗自摇了摇头,也不理他。
而茶好茶坏洛昀庭是定然分辩不出的,若换作酒倒是一品便知,真真是个酒鬼,洛昀庭却说会品好酒正表明他是风雅之士,因为古之李白也是好酒的。
放下茶碗,洛昀庭正色道:“当日在望遥山围困邪教,邪教一干人众死伤惨重,并生擒教众百余及邪教之主,但仍被几个人跑了。事后我命人将擒到的一干人等关押在无逸楼靠近望遥山的分部,月初少林无为大师传来书信,希望我能将人交予少林寺处置。”
“由望遥山到少林寺,必经渭阳,取道平津。”方子殊接道,其中原委不言而明。
有人得到消息,知无逸楼将要把人押往少林寺,于是便想中途救人。
而救人,最佳的不是什么荒山野岭,山林夹道,正是繁华的渭阳与平津两城。
两地人多市繁,江湖人士路过此地往往多有停留,是以救人后不急脱逃,只要混在人群之中便可省去不少力气。
平津府靠近无逸楼与青竹轩,当地更有重兵固守,若在平津救人风险未免过大。
由此看来,渭阳便是最好不过的救人地点。
肖府乃渭阳大户,又曾是江湖名门,如若出事必然有很多江湖人士前来。
人多必乱,邪教余孽便可趁乱救人。
江湖门派多如牛毛,救人后他们只要改化妆易容,混在聚在一处的武林人士之中便可轻易蒙混过去,不怕被得到消息而想抓捕他们的江湖人士追捕、发现。
而为了让如此多的江湖人士聚集在渭阳城,便一定要有什么足以引来众人的事情发生,肖府便是再好不过的目标。
可叹肖府上下一百余口只不过做了邪教欲救人的垫脚石,死的冤枉。
这也便解释了,为何血洗肖府一事会这般扑朔迷离。
一来混淆众人视听;二来将罪名推至无逸楼身上,所以树大必招风,无逸楼行事素来神秘,免不了让不清底细的武林人士忌惮,肖府一事可谓一石二鸟,好的很。
方子殊心中思量,洛昀庭坐在对面凝眼看他,黑眸转来转去,灵动活跃,隐然可见一丝算计。
“你在打什么主意?”方子殊目不斜视地问。
“子殊,我帮你解决这件事后,你就退隐好不好?”洛昀庭笑眯眯地道,语气是一惯的理直气壮,没有半分这件事乃是他的事,人是他招惹的自觉,硬要方子殊欠他一个人情。
方子殊端茶不语,只听洛昀庭续道:“然后我们搬去江南,离平津远远的,我建一间私塾,你开一间酒馆,我教书,你买酒,让楼里的人轮流到酒馆当伙计,还不用付工钱。”说到最后洛昀庭越发得意,只差手中一把折扇轻摇,十足的无赖、流氓相。
方子殊听到此时才不轻不重说了句:“只怕到时会有更多人上门。”
“嗯嗯?为什么?”洛昀庭不解地问。
看他一眼,眸底平静,“误人子弟者,怎能不招人上门怪罪。”只怕还没教会那纯真稚童诗词歌赋,已先将他们都带成酒鬼一群。
“喂,子殊……”
“还不去睡吗?”见洛昀庭毫无形象的趴在桌上,一脸深受打击的模样,方子殊淡淡地道。
好似等的就是这句话,洛昀庭支肘撑桌,“子殊,我们去喝酒吧。”
挑眉,“我倒不知你有了上青楼的兴致。”
“喂,这一点都不好笑。”洛昀庭大叫,由椅上跳起。“走啦,走啦。”上前拖过方子殊,翻身便上了客栈屋顶。
月下清寒,瓦片上可见一层薄薄白霜,屋几上两坛酒早已备好,显见某人早有预谋,就不知此次是从哪里找来的好酒。
“这是我从天山找来的,据说在雪中掩埋了二十年,酒香清洌,味道清寒,入口醇烈,可是难得的上品。”
拿过酒坛,入手可感坛体透出阵阵寒意,拍开封泥,一股清洌的梅香扑鼻而来。
拍开另一坛,洛昀庭躺在屋顶,大饮了一口,一脸的满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拍坛而歌,恣意飞扬。
方子殊听他轻吟,唇上染上抹笑意,这人哪道诗也未见他背的如此之熟,唯有这首将进酒,真真是倒背如流。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洛昀庭往往饮上几口酒才慢悠悠的吟出一句,诗过大半,酒饮未半,人已醉了。“子殊,我们退隐吧……”话落,语音已渐微,人已睡了过去。
方子殊浅啜坛中醇酒,这酒后劲甚强,如洛昀庭豪饮般的喝法,醉晕过去实属正常。
知他睡了过去,方子殊对月静饮。
心中想着以后见洛昀庭教书的日子也未必会无聊。
事情如方子殊与洛昀庭预料一般,聚集在渭阳城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血洗肖府一案虽无人证物证,但仍有不少人认为无逸楼应出来给大家一个说法。
另一面,洛昀庭一边派人负责将抓到的邪教邪首与一干属下押往少林寺,一边另派人好生观察欲救人的邪教余孽的动向。
十月天,秋末冬临,一片暗潮汹湧。
十月三十,罗网已布,只等落网收鱼。
十一月初一,武林人士不满无逸楼对肖府血案默不作声,冷漠非常,全然不将人命放于眼中,欲上平津府,务必找到无逸楼,让其给出一个说法。
正午,押送邪教邪首的第一批人到达渭阳城。
洛昀庭坐在酒馆二楼,听着身旁欲往无逸楼讨说的武林中人高声阔谈,眼见押送之人进了对面的客栈,而对面二楼早已有人等候在那。
彼时,方子殊静坐客栈房中,执笔书字。
青亳落下,笔锋游走,清锐犀利。
他画的一张路观图,上书的正是无逸楼正确的位置。
邪教一事虽在乱人视听,却也在毁去无逸楼,现许多武林人士欲上无逸楼,而洛昀庭有退隐之意,不如将计就计。
对于有准备的人而言,突发的事在预计之中;对于无准备之人,突发之事乃是意外。
那般原本高声阔谈的武林人士未及反应,对面客栈与楼下街上已战作一团,血腥打杀之声,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战在刀剑光影间,乱了人眼,乱却人心。
半月后,江湖流传,十一月初,无逸楼与邪教再战渭阳城,邪教余孽救主未果,悉数被灭。
无逸楼中人损伤亦不在少数,有人言眼见一黄衣青年被邪教邪首打至重伤,但最后却未在遍地尸体中寻到他。
无逸楼嫌肖府血案,待众人依路观图赶至其所在,已是人去楼空。
后虽知肖府血案乃邪教余孽所为,但彼时无逸楼已消失于武林,再不复见。
渭阳血战半月后,青竹轩之主柳聿先生方子殊直言退隐江湖,青竹轩再不复主。
又是一年春来早。
靠近西子湖畔的一处江南小院中,临湖而建的书房内,一人半倚在窗下的矮床上,手中执着一卷书,满面的书生儒雅之气。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什么祁祁,好怪的一个字……”侧头与那字相面,心中却想着还好自己的名字里没有这么多笔划的字,不然他定要改名。
坐在桌案后凝视看书,描字帖的人闻言,轻浅一笑,习惯了他这般模样。
“这么烦的一个字,古人写着就不累吗?”洛昀庭喃喃自语,抬首见方子殊脸上轻浅的笑容,不禁扬着手中的诗经问,“子殊,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
方子殊认真描着手中的字帖,半晌才缓缓道:“这句话是说春天来得很慢,让人很是期待.来了之后,花草都长得很快,生机勃勃,草长莺歌,各种农作物,都长得很好。”
“扑哧”一声笑出,洛昀庭眼中尽是笑意。
不解的抬眼看去,只听洛昀庭慢悠悠地道:“子殊,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像个书生了。脾性温和,谦雅有礼,走在街上那些小姑娘看到你都不住的脸红。”最后一句却是取笑的意味十足。
淡淡瞥去一眼,神色温润,少了少时的淡漠,越加显得丰神如玉,神采不凡。
“怎不说你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见到向他看来的小姑娘,都不免要调笑一番,至今未被人当街骂做登徒子,当真是件怪事。
“喂……我现在可是弟子满门的教书先生,正所谓儒雅满袖,气度超然,哪里有不成样子。”洛昀庭口齿越发灵利的回道,真不知他有没有将这般口舌传与那群稚童。
暗自摇头,将笔在砚台上润了两下,听洛昀庭续道。
“更何况我们都已经退隐江湖,正所谓‘午睡渐多浓似酒,韶华已入东君手’,好不逍遥啊,哈哈……”洛昀庭得意的大笑。
“那今晚你便与东君共眠吧。”
“喂,子殊……”挖坑自己掉,说的正是洛昀庭。
不满的瞪着方子殊的头顶,被瞪的人正自认真描帖,无暇分神理他。
而他手中描的帖,恰好还是自己上课时要发予学生们的字帖,唉,算了,算了。
拿过茶杯喝了口冷掉的茶,有点苦,有点涩,洛昀庭皱了下眉,改而瞪着茶中浮起的那片茶叶。
半晌未再听到声音,方子殊落下最后一笔,抬眼看到洛昀庭正对着茶杯发呆。
“在发什么呆?”
嗯?!抬头,动作停了下,随后脸上浮起惯有的笑容。“我这是在思考问题。”
点头,受教。“你还是快些去给学生上课吧。”再晚只怕便要成了迟到的先生。
“嗯……”慢腾腾的下了矮床,慢悠悠的晃到方子殊身畔,道:“不过,子殊,这个字到底念什么啊?”
收拾字帖的手一顿,无奈的看向问话之人。“你呀……”虽是如此还是认命的拿过他手中的诗经,告知他答案。
“哦,原来念蘩,真是好怪的一个字。”口中念唠着,接过方子殊递来的字帖,悠悠向外走去,口中依依念着。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忘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方子殊方将心中那口气叹出。“唉……”
春日正好,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路过洛昀庭身边的人都客气的招呼一声“洛先生”,同时还有不少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投来惋惜的目光。
一阵春风吹过,洛昀庭右侧的衣袖随风而起,在春风中翻了两下,复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