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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诀别 ...

  •   迪普已经开始讨厌医院了。

      刺鼻的消毒水味爬进鼻腔,久久不能散去,疲惫的眼睛也难忍头顶上空炫目的白炽灯光。他已经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四个小时,以至于后背都开始隐隐作痛。这张椅子本不是为了久坐而设计的,但他一点也不想起来伸展身躯。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也不想让姐姐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半步。他该感谢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才让他获准进入她的病房陪伴在侧。他也该感谢温蒂和苏斯,在看着医务人员推着病床进入两扇门后,是他们不断的安慰,才让他错乱的呼吸平稳下来,不至于被医生一起带走治疗。

      现在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与一周前一样,只是两人互相调换了位置。没了梅宝喋喋不休的声音,房间里只有挂钟滴答声、灯光沉闷的嗡声、环境蜂鸣声以及机械运转的声音。

      与他姐姐不同,迪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据他所知,因为探视时间未到,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温蒂和苏斯已经先行离开了,而斯坦叔公则是跑去了机场接他们的父母。在听到自己另一个孩子短短一周内也住进了医院后,派恩斯夫妇话都没说直接就跳上了最近一班前往波特兰的飞机。迪普不敢去想斯坦叔公面对他们爸妈质问时的场景,因为这样只会让他磅礴的负罪感压垮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斯坦叔公的责任,他和梅宝受的伤,都是他自己的错。

      “对不起。”他叹了口气,在经历了诸多灾厄后,他仿佛一晚上老了好几岁,语气中的疲惫倾泻而出。他确信,这样的痛苦已经足够他消受此生。“我……我不想让你受伤的。”

      梅宝并没有回答。

      “我以为我可以自己解决掉一切。”迪普一边开口,一边看着墙上的嘀嗒行走的时钟秒针。房间里的时钟表盘做成了向日葵的样子,活力满满,与苍白的无菌病房相比,显得极其格格不入。他在想,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那口钟咽下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也许我该早点告诉你,但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梅宝依旧沉默不语,这片寂静震耳欲聋。

      当丝线收回,他的身体再次回归自己掌控的时候,他从窗户外爬了回来。几度失去平衡后,他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冲下了楼梯,惊慌失措地尖叫着什么,也许是斯坦,也许是他双胞胎姐姐的名字。

      他猛地推开大门冲进瓢泼的大雨之中,在下楼梯的过程中又绊了一跤,一头跌进了泥塘里。但他没有放弃,又拖着身子爬起来,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可怜女孩跑去。

      “梅宝!”当他靠近她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无踪了。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慢慢朝前爬去,“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心跳声与大雨声的掩盖下,耳边似乎有别的声音在靠近,然而他没有理会,颤颤巍巍地用手臂搂住梅宝,脸埋在了她潮湿的发丝里。“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他能保持冷静去查看她的情况,会发现梅宝除了流了点鼻血外,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在他身旁的病床上,梅宝睡得十分安详,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这震惊了当时去到现场的医务人员与医院里的医生。她确实从高处坠落,身体上还有多处淤青,最糟糕的是她骨折的手腕,非常严重(讽刺的是,她身上最重的伤恰巧就是他自己造成的)。然而她醒的很快,意识也清晰,医生诊断她只是有点轻微脑震荡后,她又再次睡去。

      父母不在的情况下,迪普也没办法从医生那获得更多信息,但从目前收集到的消息来看,梅宝的大脑功能似乎没有受到损害。脑震荡后,她的记忆功能与认知能力是否会出现问题目前还有待观察,但迪普现在知道,不管出现什么影响都不会产生并发症就是了。

      他无意中从护士那听到她们的交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才受这么点伤,简直就是上帝保佑。

      他知道事实恰恰相反。

      他终于允许自己转头看向梅宝。她的手腕缠着石膏,鼻子下方、嘴唇上面仍有干涸的血迹。迪普站起来,取了张纸巾沾湿水,轻轻擦掉了她脸上的脏污。她的笑容从未动摇。迪普只希望她能做个好梦。

      “等你醒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正在自行移动,但这一次他不再抵抗。他伸手握住了梅宝的手,紧紧地握住,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我要走了,好吗?”

      他的大脑一定是在捉弄他,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迪普松开了梅宝的双手,离开了房间,没有再回头。

      他的双腿带着他通过走廊,自动避开了所有值班的人员,躲进员工电梯。他也没按按钮,电梯自己就朝上方升去。迪普走出电梯,沿着另一条走廊,一路走到了屋顶。上面有一个小花园,没什么花哨的东西,只有灌木丛与花坛包裹着中心的长椅。早先的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银色的月光洒在了花坛中央。

      比尔就坐在那张长椅上,荧荧月光与蓝色的能量光环笼罩着他,随着迪普的靠近慢慢消散。他的双腿带着他穿过灌木丛,来到花园中心,把他扔在了俯视着自己的恶魔跟前。“我真为你感到骄傲,松树!”手杖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拉了起来,迪普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我甚至都不需要用力拉线。”

      迪普拒绝与他对视,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愤怒、恐惧、憎恨,但如今恐惧争得头筹,他知道,比尔·赛弗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择手段、不顾后果。

      “流星怎么样了?”比尔轻快地问道,“比起我上次见到她时,这次的她好像有点‘崩溃’啊!”

      他在天台的挖苦打破了迪普最后一丝镇定,他的眼前模糊了。“为什么?”他的低语饱含了痛苦,他想知道的太多太多,却已经说不出来。

      比尔耸了耸肩,“因为你对她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受伤的!但我不是。”

      泪水流了下来,他哭了,“你为什么……”迪普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她们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应该会……”

      “会死?”比尔愉悦地补充道,“也许不会死。而是瘫痪?也许是昏迷,很有可能。脑损伤?噢我不太清楚,你们人类真是太脆弱了!”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想她很幸运,松树。我可不指望这种事会再次发生。”

      “难道你……为什么……”迪普再也说不下去,他麻木地任由恶魔把自己拉进怀里,默默哭泣着。“来吧,好好哭一场,”他安慰道,“你知道的,流星既不会责怪你也不会骂你,她不是那样的人。”比尔继续说着,然而他的话让迪普心中最后的安慰也破灭了,“要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接受的话,本可以给大家省去很多麻烦。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但我不得不说,松树……”

      迪普感觉恶魔把自己拉近,浑身一紧,比尔的轻语拂过他的耳边,他不禁颤栗起来。“看你堕落的样子有趣多了。”

      迪普挣脱了他的掌控,向后跌倒在地。他抛开了内心的绝望与恐惧,在梅宝的安全面前,他的骄傲与自尊毫无意义。“请你别再伤害她了。我会跟你走,你要我做什么我我就做什么。”

      “当然如此,这点毋庸置疑。”比尔不屑地挥了挥手,“我从没想过伤害流星,你要明白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让我……”迪普如鲠在喉。

      “一个‘提醒’而已。”他说得漫不经心。好像不知道长期以往让迪普做噩梦杀了姐姐的人是自己。“我留着她的命也是为了你,松树。她死了,你心里最后一丝火光也会消失,那是我最爱的东西。我想要的只是你的屈服,而不是毁灭。”

      他的话令他不寒而栗,但这恐惧比不上他面前伸向自己喉咙的利爪,与恶魔灼痛自己的通红眼眸,“你可以继续反抗。我喜欢看你蠕动的样子。”爪尖划破皮肤,继续朝里伸进,迪普痛苦地嘶叫起来。“但不要再公然违抗我的命令。”

      “好。”迪普立即答应。他毫不怀疑,比尔会为了好玩给他致命一击,随后把他重新拼起来。“好的。”

      “很好!”利爪收回,就如来时迅速。他眼里猩红色的光芒也变得柔和起来,比尔再次恢复了欢快的样子。“你已经完全了解要怎么玩这个游戏了!”

      迪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再深一点,他也许就又得进入楼下的医院了。

      “别担心流星。”两幅图像的投影出现在他的上空,一棵松树与一颗星星,边缘都有比尔标志性的蓝色光晕。树根底部燃起红色的星火,直至把整棵松树卷入火焰之中,将它完全烧毁。少了这棵树,那颗星星的光晕又明亮了一些。“一旦从失去你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就会过上幸福长寿的生活。我想这样会更好,至少不会再有你来伤害她了!”

      迪普挣扎着不让自己冲上前去掐住恶魔的脖子,撕碎他脸上得意忘形的表情。但比起喉边的利爪与手臂上永不磨灭的三角形伤口,比尔给他的“提醒”更痛,反复的“提醒”只会一次痛于一次,成为纯粹的折磨,而那个残酷成性的比尔深知这一点。他很想在自己被扔回地面前不顾一切地去给比尔留下几处瘀伤,但那种四肢被操控地恶心感又席卷而来,牵着他朝楼下梅宝的房间走去……“我会跟你走的,”他一边用手摸了摸遮挡在绷带下的比尔印记,一边心不在焉地喃喃说道,“只要你放过她。”

      “话说回来……”恶魔假装认真沉思道,“看着你在她身边,奋力挣扎着克制自己的模样可能会非常有趣。到时候他们会把你绑起来,不是吗?而我将会待在你脑子里永远陪着你……也许还可以拉一拉你身上这里那里的线。”

      自己穿着拘束衣的样子猛地出现在迪普脑中,随之而来的疯狂抗议从他嘴里撕扯而出,回音响彻夜空。“不!我走!我……”

      “那就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松树。”

      迪普犹豫了几秒后再次开口,“带我一起走。”他轻声说。

      “真的吗?”比尔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可以说得再好听一点。”

      少年脸上燃起羞耻的火花,乞求自己并不想要的东西时,那股耻辱感让他反胃。“请你带我一起走。”

      恶魔叹了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迪普又换了个措辞,“求你带我一起走。”

      比尔冷笑一声,显然是在享受着羞辱他的过程,就像之前在迪普的思维空间一样。“你站着说话要我怎么当真呢?”

      迪普脸上的绯红因这样的暗示又加深了一层,但他还是跪了下来,低垂着头。至少这样,当他哭泣的时候,恶魔也不会看见。“求你,带我一起走。”他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着呼吸,“求你了,我想和你一起走。”

      有什么东西轻轻敲打着他的头颅,感觉像是比尔的手杖。“到这边来。”迪普想站起身,然而头上的压力迫使他又跪了下去。“不,不准站起来。”他冒险向上瞥了一眼,恶魔脸上恣意的喜悦吓得他又缩了回去。“我告诉过你我要让你爬着回到我的身边。小子。来吧。”

      “别让我这么做。”迪普恳求着,手心紧紧攥着地面的小草。

      “别担心!这里就我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开始习惯这件事了。”

      迪普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顺着脸庞向下滚落,他强迫自己手脚并用地匍匐前进,缩短二人的距离。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指钩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撞进比尔仔细盯着自己的眼睛。“你想让我做什么,松树?”

      “带……带我走。”

      “那你想去哪里呢?”那副自鸣得意、心满意足的笑,仿佛要从迪普身上榨出最后一滴痛苦,然后如美酒佳酿一般吞食入腹。

      “思维空间,和你一起。”迪普喘着粗气,他将自己的骄傲自尊生生咽下,只希望结束面前的一切。他用颤抖的声音恳求着,他拒绝承认这是自己的声音。“求你了,我会……成为……你的玩偶。无论何时,只要你想,我就是你的。”

      比尔咧开嘴,獠牙毕现。“我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好意呢?”

      蓝色的火焰从勾着他下巴的手中燃起,他并没有感觉到烫,只有深深的冰冷贯穿全身,悲伤与苦痛从心底泛起,迪普不禁为这样的感觉潸然泪下。就好像有冰块从毫无防备的身上滑过,沿着无形的丝线在他体内爬行,点燃每一根神经。他能感觉自己在尖叫,但那东西迅速攀上他的脖颈,扼住了喉咙发出的声音。

      于是他便在脑海里尖叫起来。

      当疼痛终于消退,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过了几秒还是几年。迪普向前倒下,倚靠在了恶魔的膝盖上。他颤抖的手像先前一样伸向脖子,不过这一次他感觉到那里出现了一条厚厚的皮革带子,中间还装饰着三角形的图案。他用手指顺着项圈摸了摸,没有任何可以靠自己解下来的卡扣。不管它是好是坏,它将永远留在他的脖子上了。

      迪普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身上新添加的配件,就在比尔疯狂的笑声下颤抖起来。他的指尖描过他的下巴,“你现在是我的了,松树。我的了!我的,我的!!”

      是的,我知道。迪普拉开他的手,叹了口气。在精神与身体双重的疲惫下,他现在只想放空一切,任由自己倒下。但在比尔把他带走之前,他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迪普尽可能以谦卑的姿态从跪着的地方抬头看向比尔,“求求你……”

      比尔好笑地俯视向他,“嗯?”

      “……我能等到她醒来再走吗?”

      “你是说流星?不行。”

      “求你让我去跟她告别……”迪普又低声下气地乞求着。分离的焦虑开始在他的心中蔓延,他知道现在再去问他的父母、斯坦、温蒂、苏斯以及任何可能想知道他下落的人都已经太晚了。他们只能选择忘记他,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但他不能一句话不说就丢下自己灵魂的另一半。

      比尔叹了口气,“我给过你机会了,不是吗?你浪费时间又不是我的问题。”

      “只有梅宝,”迪普伸手握住了恶魔的手,“求求你让我再跟她说句话。”

      比尔仔细端详了他一会。迪普想着他的请求也许会被拒绝,心跳飞快搏动起来。“我想这点程度的事情还是可以让你去做的,不然你可能永远都要抑郁下去……但……你得告诉我,你有多想要它。”

      最后一滴眼泪顺着下颌缓缓滑过,徒劳坠落在他的手背之上。迪普跪在草地,又深深低下头,顺从地说道:“求求你。”

      “求谁?”

      “我的主人。”

      “好多了,你去吧。”

      ————————————————————

      在那个暑假见识过斯坦的思维空间后,迪普料想中梅宝的思维空间正是如此,非常有梅宝的气息。它似乎永远都在午后,中午与傍晚之间最佳的时间点。阳光温暖舒适,气候甜美宜人。这里不像叔公思维空间里到处都是阴暗、病态的树林,而是一大片广袤无垠的原野,覆盖着柔软、有弹性的草坪,还有自由盛放的夏花。潺潺的小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蝴蝶飞悬在空中,宛如随风舞动的彩色树叶。梅宝的思维空间让迪普见过的所有田园诗歌般的幻想景观都相形见绌。

      原野中间长着一朵格外巨大的花,有着粉色的叶子。在花心那,迪普看见了梅宝,她蜷缩着身子睡着了,怀里还抱着毛绒公仔版的摇摇。这朵花似乎是她思维空间的中央枢纽,几条整齐的小路从它那里伸出,通向环绕着原野的树林,他猜测,梅宝的记忆也许就沉睡在这片树林以外的地方。

      在他所有留下的东西里,最难割舍的就是他的姐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检查了一下揭开绷带暂时愈合的手臂,确保比尔履行了他的承诺后,迪普走向那朵花。仔细看它的花瓣,可以确认这是一朵真正的花,在满地柔嫩绿叶的衬托下扎根于地面。他伸出手,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梅宝在梦中呓语了几声,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嗯?迪普?”

      她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原野,“我好像来过这里。”

      “在你的梦里吗?”迪普笑着揶揄道。

      “对噢!”梅宝把双腿甩到一边,继续打量起风景,“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是你的思维空间。”他夸张地挥了挥手,介绍道:“比我的酷多了,相信我。”

      “我的……?”梅宝愣住,眉头皱了起来,一脸担忧,“为什么我们会在这?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不,没有人死。”

      “太好了,”梅宝忧虑的神情放松下来,“这里很好,就是有点太荒芜了,几个世纪以后可能会变得有点……孤独?迪普,你说幽灵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你又不是个幽灵,梅宝。”迪普无奈地揉了揉鼻梁,“你没死。”

      “我知道!”梅宝回驳道:“但万一哪天我变成幽灵了,我想提前准备起来。”

      说真的,迪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的话语,只好摇了摇头,继续说明自己来这的真实原因。他已经没有未来了。“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呵,总比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要好!”梅宝奚落道,“坏消息是什么?”

      “你会没事的,”迪普靠在花瓣上,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臂,“你只是有点脑震荡,手腕骨折,但很快就会痊愈。而且受伤的不是惯用手,所以不会影响到你画画和织毛衣。像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你真的……很幸运。”说到最后几个词,他不经意磕巴起来,但梅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发生什么事了?”她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全盘接受了。

      “你不记得了?”迪普关切地问道。不过这一点也许也有道理。排除他和比尔定下的其他条款,只希望这不是她失忆的表现。“你失去平衡,从窗台上摔下去了。”

      “真的吗?”梅宝怀疑地问道。

      “真的。”

      “这就是坏消息?”

      迪普愣了一下,随即强行改变了话题。“嘿,想去探索一下吗?人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在自己脑海里走一走的。”

      梅宝注意力集中的时间也许并不是很长,但她的感知能力远超任何人的想象。她眯了眯眼,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迪普?坏消息是什么?”

      迪普重重叹了口气,“……在你痊愈出院之前只能吃医院的食物了。”

      “不——!”梅宝仰面朝天倒下,对着天空挥舞着拳头,“你得帮我偷偷送点紧急口粮进来,小老弟。”

      “那种绿色的果冻也不是很难吃,只是味道有点像肥皂,已经可以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梅宝突然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笑,她笑着翻了个身,从花心那边滚了下来,落在草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迪普朝她伸出手,拉着她站了起来。“要去记忆小路上散个步嘛?”

      梅宝咧嘴笑道:“走吧!”

      两人穿梭在含有迪普记忆的羊肠小道上,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记忆都被打上了标记,就跟梅宝那些他不想扯上关系的其他记忆一样。小时候去海滩旅行的时候,小小的他们互相把对方埋进沙子里;在后院露营;小学第一天上学,梅宝就把那个欺负迪普的孩子打得屁滚尿流;用手指画把客厅墙壁重新“装饰”了一遍,一起挨了父母一顿臭骂……

      在她戴牙套的时候,迪普紧紧握着她的手,害怕牙医,看着她注射麻醉剂时甚至因为紧张而焦虑发作;一起去宠物店挑选猫咪;在皮埃蒙特的家里获得了各自的房间,然而感到孤独的时候又会拿着毯子跑到对方的房间里蜷缩在一起;一起拿食物做实验,结果把厨房搞得一团糟被妈妈骂时一起跑去躲起来;在暑假去重力泉时,一起望向车窗外,梅宝兴奋地蹦蹦跳跳,而迪普皱着眉考虑该怎么在树林里度过夏天……

      一起闯入废弃的便利店;在公共泳池发现美人鱼;在梅宝摆脱吉迪恩后与他进行了男人之间的交流;一起在窗台看着太阳升起落下;与苏斯和温蒂一起去电玩店;看着斯坦毫无羞耻地从事违法活动;一起过生日;一起过圣诞;一起在万圣节装扮配对的服饰;对方哭泣的时候拥抱对方;十四年来携手一起体验这个世界。

      迪普的心很痛,但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这也是为了她。

      每一次的回忆,都让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屈服,但没有毁灭。

      好吧,你这个混蛋。

      双胞胎终于探索得累了,他们又回到那朵花的位置,坐在边上,享受着微风中携带的花香。梅宝叹了口气,在一蓬闪闪发光的花粉中倒了下去,“真是太有趣了,”梅宝开心地说道,“你知道吗,没有你可就不会这么有趣了,小老弟。”

      迪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揉了揉手臂,“嘿,梅宝……”

      “我知道,我知道。五分钟而已。”梅宝咯咯笑着打断道,然而迪普没有回应,她安静下来,坐起身,戳了戳他的肩膀,“嘿,迪普普,你还好嘛?”

      迪普强迫自己抬头看向她,深深吸了口气,她值得他的郑重对待。“我……我现在得走了,而且我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他声音中的一些东西抹去了她脸上的微笑,她没有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去哪儿?”

      “我不……这不重要。我会没事的。”迪普撒谎道,然而梅宝丝毫不相信,她又摇了摇他。

      “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去哪儿?迪普!”

      “很抱歉我无法信守诺言了。”

      “噢,”梅宝松开了他,后退两步。她双眼大睁,迪普能看出她开始恐慌了。“你真的要离开我了?真的吗?”

      “我也不想!”他脱口而出,“但……但为了你和大家的平安,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梅宝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水汽,“迪普,你到底在说什么?有什么事你不能直接告诉我?”

      迪普举起手,尽管她现在很苦恼,但她还是伸出手握住了他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我不能。”

      梅宝突然哭了出来,痛哭流涕。迪普觉得这是几个星期以来最糟糕的部分了,不管怎么讨价还价,他都无法弥补她受伤的心。迪普抱了抱她,让她汹涌而下的泪水打湿衣衫,任她紧紧抓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的离去。“梅宝,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将是我让你做的最困难的事情。我需要你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好好活下去,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不能,”梅宝呜咽着说,“你知道我做不到的。”

      “你必须做到。”迪普又把她抱得更紧,他的眼泪还要留到以后,“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有创造力,有趣,非常了不起。每个人都喜欢你,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有才华,所以我需要你继续前进,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也能再次开心起来。我不想你浪费你的人生去寻找我,或者无妄地等着我回来。”

      他退开一步,用额头抵着她的,“你得为我们两个人继续活在光明之下。”

      “我要怎么跟妈妈爸爸还有斯坦叔公讲呢?”梅宝低语。

      迪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是特意不去考虑其他人的。在梅宝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只能硬撑着不让自己崩溃,“陪伴在他们身边就好。行吗?”

      梅宝狠狠咬了咬嘴唇,以至于血流了出来。她双臂环抱着腹部,啜泣道:“为什么会这样?”她颤抖着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事态并不受我们的控制。”

      梅宝再次抓住了他的手,“真是太蠢了。”

      “确实,”迪普同意道,“但我要你记住,即使你醒来以后有些事情记不得了,也不是永久性的。不管要花多久,我都会想方设法回到你的身边。但是你不能浪费你的人生期待这件事。只要相信我就好。”

      “我还能在梦里看见你吗?”

      迪普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这当然是可能的,只是要说服比尔还需要他花费巨大的努力。“我会试试的。”

      “我爱你。”梅宝捏了捏他的手,说道,“你是我最爱的弟弟。”

      “我还是你唯一的弟弟。”迪普很高兴她没有看到他的眼泪。迄今为止他忍得很好。“我也爱你。”

      “我们还会再见的。”

      ————————————————————

      梅宝睁开双眼,对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眨了眨。四周一片纯白,手臂上的输液管很不舒服。她的喉咙很疼,不用检查她也知道,她的脸上湿了。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哪,之前她隐约听到了医生的交谈,但她的记忆很零散。为什么她会在医院?她想回忆起当初是什么让她进了医院,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一丝印象……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的记忆曾经存在过,然而她本能性地知道少了什么。她所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迪普抛弃她和斯坦叔公,从厨房里跑了出去,她在背后呼喊着他的名字。

      迪普。

      梅宝坐了起来,不顾身体的僵硬,也不顾手腕上覆盖着的异物,“迪普?”嘶哑的声音响起,然而病房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她直起身,放在她肚子上的东西掉到了一边。她伸手将它捡了起来,手指拂过帽檐,上面还印着一棵蓝色的松树。

      梅宝把棒球帽抱在怀中,放声哭泣直到再难发出声音。

      ————————————————————

      迪普将日记塞进了背包,夹在了他被允许携带的少量物品中间。他想过要把日记留给梅宝,但如果想要让她停止悲伤,开始新的生活,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他知道,如果他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都会全力以赴去找他。

      在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中,有几张他自己、梅宝还有其他神秘小屋成员的照片。他自己没有父母的照片,但幸运的是他从梅宝的剪贴簿里找到了一张。还有一些其他小东西,大部分都是他知道比尔无法复制的私人物品(恶魔向他保证,他不需要担心基本的生活物资。虽然迪普并不信任这个独眼混蛋,但至少这一点他还是相信的)。他的紫外线灯、笔记本、几支笔、还有两本他没读过的书。也许他以后还能多要求一些。

      也没有指南教过他,要去另一个维度长久居住需要打包带点什么。

      他匆匆走进洗手间,检查了一下脖子上的项圈。这是一条毫无特征的黑色皮带,上面坠饰的三角形符咒似乎是纯金的。当然了。他手臂上的印记再度出现,但这一次他不再需要绑上绷带了。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三个完美的三角形永远刻印在了他的皮肤上。

      东西都收拾好,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他注意到地板上有一片三角形的月光,从那扇该死的窗户外照射进来。

      破坏行为对斯坦叔公来说是个很糟糕的离别礼物,但迪普讨厌三角形,而且它中间的椭圆形太像眼睛了,他不喜欢。

      所以他把他一本硬皮书扔了过去。他的瞄准能力并不出色,但这一次正中了目标。听着玻璃破碎的声音,他脸上挂上了冷酷的微笑。

      这样好多了。

      他忍不住四处摸了摸神秘小屋里的家具。在坐了坐斯坦的椅子,喝下一罐桃子可乐后,他关上了门,头也不回地朝树林里走去。不回头看比离开梅宝所在的医院要来得容易,他穿越林线,比尔正不耐烦地靠着一棵树,在那里等他。

      “你花的时间也太久了,”比尔说道。在周围一片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独自闪耀着金色的光。

      “我从来没有为这么长时间的旅行打包过东西。”迪普干巴巴地回答道。

      比尔轻笑了一声,“这不是旅行,孩子。这是单向的,不管你对你的姐姐撒了什么谎。”

      恶魔从身后伸出手臂把他搂在了胸前,把下巴放在了他的头顶。迪普不禁紧张起来,“你现在是我的了,我永远不会放你走的。”

      不,不行不行不行。愤怒从喉咙深处冒起,在与梅宝告别之后,他完全意识到了自己处境有多么严峻。比尔似乎感觉到了他突然的不安,他收紧手臂,把手放在了他心口的位置。感觉到利爪挖进胸膛,迪普呜咽起来。它们就在皮肤表层之下,但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准备好了吗?”

      没有。

      他的嘴唇张了张,发出来的却是比尔的声音。“是的。”

      微弱的光线下树木变成阴影,月亮闪烁着消失,迪普周围的世界,逐渐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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