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忆梦(四) ...
-
马车已经离开吴县很远了,陆逊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安静坐下。他垂着脑袋,脸上挂着泪,一句话也不想说。
“阿逊,别露着这样的表情。”陆议从怀中拿出帕子,替陆逊擦了擦眼泪,“纭姨好不容易给我们求来跟着宗家的机会,你这般模样,别人见了会怎么说我们家。”
陆逊用手揉了揉眼睛,忍住了泪,却还是带着哭腔说道:“他们……他们会以为我们不情愿,会说我们不知恩……”
“嗯,你既然知道,就快别哭了。在我面前,你哭我还能帮你擦眼泪。你若是在别人面前这般哭,别人会说我们没有家教,会说纭姨没有教好我们。她为了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我们怎么还能让她受人指摘。”
“我明白了,大哥。我不哭了。我们要好好跟着宗家。”陆逊的情绪总算稍微平复了下来。
“叔祖是阿邵的外公,我之前听阿邵说,叔祖是这几代四姓家主里出去最大的官,也是最有实权的官。我们千万不能失礼。”陆议见陆逊的情绪好了些,便向他嘱咐道。
陆逊没再说话,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车队又行了几个时辰,黄昏时分便行到了驿馆。
陆逊打开车帷,好奇地想外面张望了一眼。
“议公子,我们到官驿了,今晚会在这里留宿一夜。”陆康的从仆对陆逊说道。
“那个是逊儿,不是议儿。”陆康笑着走了过来。
从仆有些懵,“两位公子长得这般相像,属下实在是有些分不清。”
陆康将陆逊先抱了下来,然后又伸出手,牵出了陆议。
“左边的是逊儿,右边的是议儿。”陆康转头看向陆议,“叔祖说的对吗?”
陆议有些意外,从小到大,除了陆骏和纭墨能够分清兄弟两,有时候连兄弟两的妹妹都会把两个哥哥弄混。他迎着陆康的慈祥的眼神,用力地点了点头。
往驿站走的路上,陆议轻轻地拽了拽陆康的袖子,小声问道:“议儿想知道叔祖是怎么认出我和弟弟的?”
陆康摸了摸陆议的头,“等议儿再长大点就知道,你们的眉眼虽然生得一样,可是神采完全不同。初见你们两兄弟时,确实是不好分清。可是这沿途相处,自然也就分得清了。”
陆议听罢有些似懂非懂,但是他也知道眼前这个看着威严的长辈似是有一种说不上的力量,让人不觉得想要去依靠和追随。
车队大约走了十多日,陆康带着兄弟二人回到了舒城。这里是他任庐江太守的郡治所在。这是一座形制规整的北方城池。灰砖所砌的坚固城墙,笔直的街道和划归整齐的房舍,与吴县那种错落有致,道路细密的江南城郭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
看着这不一样的景致,连陆议都忍不住伸出脑袋,不停地张望着。
马车最后停在主路尽头一座规格中等,却很是威严的府衙门口。
“到太守府了,叫两位公子下车吧。”陆康吩咐着从仆。
兄弟二人被从仆领着,走到了府衙门口。
“这里就是庐江郡太守府。以后你们就同我一道住在这里,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陆康牵着兄弟两的手说道。
“谢过叔祖。”
刚走进府门,一个比兄弟两稍微年长的男孩子迎着陆康跑了过来。那男孩大约十岁的模样,却生得十分俊朗,小小年纪,身材已经比同龄人要高大不少,浑身都好像散发着星光一般。他站在那里,陆议兄弟两仿佛都要被他的光芒湮没。
“阿翁回来了!”男孩的声音清亮有力,很是悦耳。
男孩上来便挽住了陆康的手臂。突然意识到陆康身边的兄弟二人,男孩冲他们爽朗地微笑着。
“这就是骏哥的那对孪生子吗?”男孩望着陆议兄弟二人,仔细地打量着,“长得可真像啊……”
陆议和陆逊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望向陆康。
陆康有些责怪地说道:“儁儿,莫要胡闹。你是长辈,不该如此不懂礼数。”
“是,是,是我唐突了。”陆儁连忙笑着给陆康赔不是。
陆康转身对兄弟二人说道:“这是我的幼子,陆儁。同你们的父亲一辈,是他的族弟。不过年纪也确实是差了一截。”
陆议和陆逊听罢,立刻按照纭墨在家教的,向陆儁行礼,“议、逊,见过儁叔。”
陆儁望着兄弟两严肃的样子,突然变得有些不自在,“快些起来,在家里这些虚礼就不用了吧。”说罢又看了一眼陆康。
“好了,我们车马劳顿多日了。兄弟两也没能好好休息。儁儿,你带着他两去卧房看看吧”
“嗯。”陆儁高兴地应了下来,转身拉着兄弟两,“跟我来。”
陆议和陆逊小心翼翼地跟在陆儁身后,四处打量着太守府。这座太守府比兄弟两的家大了很多。院落明显是精心打理过,圃中的绿植和盆栽被修剪得很仔细,完全看不到杂乱的枝条。
好像是察觉到了兄弟两的拘谨,陆儁一路上不停地说着话,想让两人放松下来。
“你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你是哥哥,你是弟弟?”陆儁望向陆议轻快地说道。
陆逊挠了挠头,“逊是弟弟……”
“呀,猜错了。下次我一定记住。”陆儁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
“来庐江的路上,叔祖的从仆总是弄错,只有叔祖不会弄错。”陆议接着说道。
“阿翁到底是阿翁!”陆儁的脸上满是崇敬,“啊,到了。这是阿翁给你们选的房间。”
“这里的床褥和文房用品全都是新的。是我阿娘按阿翁的吩咐亲自挑的。”
“有劳儁叔了。”
“你们快进来看看。”陆儁很是热情地招呼着兄弟两。
陆议和陆逊跟了进去,放眼看去,屋子里十分整洁,所有的物件都整齐地摆放着,家具都擦拭得很光洁。卧室比吴县的家也要大上不少,兄弟二人的床榻分开放在屋子的左右两侧,用帷帘隔出了正中的书屋,两个完全一样的案几和坐榻放在那里,边上摆着一个高高的书柜和两个小巧的盆栽。
“你们这几日赶路一定累坏了吧?先休息下。等过几日便来学堂里听讲吧。陆家跟阿翁在官的后辈每日都要去的。”
“多谢儁叔。”
陆儁走后,兄弟二人终于松了口气。以后都要住在宗家的府上,纭墨行前便反复叮嘱二人一定要恭敬守礼。一路上做下来才知道有多难。
“大哥,你在想什么?”陆逊看着有些出神的陆议,不禁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着叔祖这么照顾我们,我们一定不能再像在吴县时那样贪玩了。”陆议回答道。
“嗯。我一定专心向学。儁叔也很好啊,我第一次见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天上的太阳。”陆逊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着陆儁的样子。
“我们晚辈不可对长辈评头论足。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陆议有些严肃地说道。
“哦……”陆逊有些郁闷地点点头。
到达舒城的第一夜,兄弟二人都没有睡踏实。陆议一直有些担心,不断地想着要怎样和宗家相处,尽管纭墨已经把能嘱咐的都告诉了兄弟两,可是他还是一直担心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好。而陆逊也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两个妹妹没有自己哄着睡觉,是不是会闹纭姨呢?也不知道纭姨的身体怎么样了,那个还没有见过的弟弟或是妹妹什么时候才会来到这世上呢?
所幸在庐江的忙碌生活让兄弟二人很快就没什么时间胡思乱想。在他们彻底安顿好了之后,陆康就安排他们跟着陆儁听课、习武。每日天还没亮便要起身晨读,之后便是早课,午饭过后要跟着陆康安排的亲兵练习武艺,有时候是骑术,有时候是射术和剑术。
陆家家学精于《易》、《玄》。早课的内容总是很艰深,有时候连陆儁都会听得走神。陆议每次快要走神的时候,就用手狠狠掐自己的虎口,好让自己不再瞌睡。而陆逊有时候爱躲在陆议的身后打盹,先生便也不会注意到自己。
“哎,最近先生布置的课业真是越来越难了……有时候都不知道先生在说什么。”陆逊坐在书斋的书架间,咬着毛笔,望着摊在面前艰深的功课,有些无奈地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总是上课打瞌睡……非得挨板子才长记性。”陆议一边写着功课,一边接着陆逊的话。
“我就是看不明白嘛。”陆逊走到陆议身边坐下,“我最近常常在想,易玄之道到底有没有用……我以前听阿邵说,元叹叔和阿翁都很擅长易玄。可是,阿翁上战场,就算懂了易玄,也帮不了多少。”
听到这话,陆议有些气愤地将笔压在案上,余墨都溅在了空白的竹简上,盯着陆议说道:“易玄揭天地万物之理,若是人人都懂天理天道,这世上本就该一直太平。所以,陆家才以此为家学,就是希望能让陆氏子孙都是明理之人。父亲就是因为懂这些,才愿意舍身成仁,而那些掠劫百姓的匪徒才不该存于世间。这样的话不该出自你的口。”
“大哥你别恼,我没有说易玄不好。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除了这些高深无法窥测的道理,我们也该学些其他的,可以用的道理。”陆逊拽了拽陆议的袖子,降低了声音,“我最近半夜偷偷去了叔祖的书斋,发现叔祖这里有好多兵书。连失传许久的《孙膑兵法》残卷都有。陆家已经有这么多人懂易玄之理,不差我一个。我想能读些其他的东西,也许以后陆家用得到。”
陆议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说道:“多读百家经典自然是无害。我也知道你断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只不过,我们得先学好家学。而且,陆氏祖上数代都未有擅长兵家者,你切莫学些皮毛就到处炫耀,贻笑大方。”
陆逊有些不甘心地点了点头,“大哥放心,我都答应纭姨好好跟着宗家了。我以后多花时间在课业上就是。只是,我确实觉得兵家经典读起来受益匪浅,想告诉大哥而已……”
陆议拿起桌上的笔,又擦去刚才溅出的墨迹,“我知道了。刚才是我语气重了。你快些把今日的功课做了。你若是有哪里不懂,问我便是。”
陆逊听罢,回到了自己的案前,专心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