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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忆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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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陆逊在睡梦中大喊着,惊醒过来,额头冒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睡衣也汗湿了大半。他已经记不清这个梦境他究竟已经经历了多少回。
孙政通也被陆逊的梦呓吵醒了。她起身点亮身边的灯,担忧地望着有些失神的陆逊。
“伯言,你又做那个噩梦了吗?”
陆逊有些虚脱地半靠在床榻的一角,眼睛直直地盯着房梁。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就开始做这个噩梦。年轻的时候倒也没在意,如今年纪大了,这个梦越发地频繁,也越来越真实。好像,好像在向我预警一般。”
“我梦见大哥为了救我,倒在血泊里。我想去救他,却一脚就踏进了一个深渊。在深渊尽头,我竟看到他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一直望着我,我拼命向他跑过去,可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最后都消失在了黑暗里。”
“你大哥都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你一定是最近被太子和鲁王的事困扰,思虑过甚。明日我让人去请凌医师给你诊脉,开些宁神的汤药吧。”孙政通说着,又顺手将陆逊被踢开的被子替他盖好。
陆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他……其实这个梦之所以困扰我,是因为在梦里,我大哥和我一起长大。年轻的时候梦见的就是他年轻的样子,而如今,他在我的梦里也和我一起衰老。”
“你不是说过,你们兄弟年少时就长得很像?而且你们当年不是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吗?而且那把匕首……”孙政通对于陆逊大哥的事情多少也有些了解。看着陆逊如此焦虑的模样,她也不禁更加担心。
“算了。你说得对,我最近确实思虑太多。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没由来的心慌。”陆逊伸出手,扶着孙政通躺下,“快些休息吧,夜深了。”
孙政通侧着身子,看着陆逊的侧脸,渐渐地困意袭来,便闭上了眼睛。
陆逊也闭上了眼睛,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却翻滚着千万层的汹涌波涛,根本无法入眠。脑海里,几十年前的往事随着他起伏的情绪片刻间便奔腾而起。
东汉光和六年的正月。那年的天气格外得寒冷,冬雨已经下了几日。陆骏此刻正焦急地等在卧室外面,来回地踱步张望。他和夫人的卧室里,稳婆和侍女们也是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而此刻,他的夫人一次次痛苦而无助地哭喊声更是让他心惊。胎动已经一天一夜了,可是陆夫人还是没能生出来。几个医师站在门口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不停地煎了药,让侍女送进去。
“先生,我的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求求你们想想办法!”陆骏几乎已经着急地要给医师跪下。
稍微年长的那位医师站出来说道:“夫人的情况确实凶险。她怀的是对双胞胎。这本就……本就少有。再加上夫人这是头次生产,已经一天一夜了,这只怕是……在下也是无能为力啊。”
“那就不救了吗?”陆骏的脸色疲惫而无力,眉头紧紧皱着,哀求地说着。
“催生还有提气的药已经换了几个方子了,这……我们也实在没法子了……只能看夫人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支持了……”医师也无奈地回答道。
话音间,卧房里似是没了动静。陆骏急了,也不管旁人的阻拦,执意冲了进去。陆夫人此刻因为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她的身旁,一直侍奉她的侍女纭墨已经急得哭了起来。哭声混着各路人马的噪音,一时也让陆骏慌了神。
“瑶儿,瑶儿。醒醒,不能睡。”陆骏跪在张瑶的床榻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想要把她唤醒。
张瑶眼睛稍微睁开了些,可是半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旁的稳婆见了,忙递来一碗乌黑的汤药让张瑶服下。一刻后,张瑶似乎又有了些力气,挣扎着想要把孩子生出来。
稳婆和乳母看到张瑶又有了反应,忙把陆骏向外推了出去,“陆君您在外面稍候,您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啊。”
又是一夜未眠。陆骏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不断听着卧房里传来痛苦的哀鸣。他不顾仪态地坐在卧室外的地上,透过门缝向房中望去。
第二日的清晨,晨光带着春雪降临在吴县。卧房里好像终于没了动静。刹那间,两个孩子的啼哭声先后到来。第一声中气十足,掷地有声;随后而来的那个虽然声音小了些,但是气息稳定。仅仅依靠哭声便知道,这两个孩子都平安。
“啊……孩子出来了,是两位公子!”稳婆用包被裹起还带着血和羊水的孩子,慌忙地递给身边的乳娘。
可是母亲的血却已经渐渐沿着产褥流了出去,稳婆也慌了神,大声地叫着医师和陆骏。
一旁的纭墨急忙跑出去,把早已瘫软在地的陆骏叫了进去。
先进去的几个医师不停施针、灌药,张瑶醒了过来,可是出血却完全不见停止。
透过忙碌的人群中,陆骏看到张瑶正伸着手,他再也等不及医师的诊治,便冲了过去。
“瑶儿别睡。是两个男孩子。你看,长得像你。”他的手一把抓住张瑶的手,紧紧地握住。
陆骏身后的乳娘和纭墨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走向张瑶。
张瑶用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两个孩子还有些皱巴巴的脸,用力地笑着说:“要……给他们取名字……”
“是啊,记得吗,我们说要一起给孩子起名字。如今居然是一对孪生兄弟,我们一人起一个,好不好?”陆骏强撑着笑脸,对张瑶说道。
“……好……好。”张瑶努力地应着。
“我很早就已经想好了。哥哥就叫‘议’,如今官场不清,无人敢言,我希望哥哥能做一个直言敢谏的诤臣,重拾朝廷清明。”陆骏望着乳娘怀里的陆议,“等他及冠,就字‘伯言’。那这个弟弟呢,弟弟取什么名字好?”
“嗯……我喜欢这个名字。那弟弟就叫……叫……‘逊’,要为人谦……逊,像你我这般,就字……仲……谦……”张瑶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最后的字陆骏已经听不清。她的手也软软地垂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哭声。孩子的哭声,纭墨的哭声,还有陆骏的哭声。
陆骏家之后的日子仿佛一下子变得凌乱了起来,丧乐和哭声似乎一直萦绕着整座宅子,一刻也不曾安静下来。陆骏快要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最初的几个月。爱人失去性命,丈夫失去妻子,孩子失去母亲。每当看到两个孩子日渐长大的面容,陆骏就越发难过。
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也无异于是很大的考验。张瑶最贴身的侍女纭墨担起了这个责任。儿时,若不是张瑶在街上搭救了她,她也许早就饿死街头或者被卖到花柳之地,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张瑶后来好几次想要还她自由身,可纭墨却不愿离开,十几年的主仆情谊,张瑶早就是她的家人了。
她不眠不休地陪着乳母照顾着两个孩子。她觉得自己是在替张瑶照顾他们。她的姑娘走了,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回报当年的救命之恩。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一定要照顾好两位公子,一定要照顾好他们。
陆议兄弟两岁那年,在族中长辈的建议下,陆骏娶了纭墨。族中长辈觉得纭墨一直以侍女的身份照顾兄弟两终究不妥,不如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也能帮陆骏操持家中事宜。
纭墨没有反对,陆骏便也答应了。陆骏的生活好像也终于回归了平静。张瑶去世给这个家的打击在一点一点地平复。
后来,纭墨给家里添了两个女儿,陆议兄弟很喜欢这两个妹妹,总是守在她们的摇篮前,要哄她们睡着了才去睡。
“我下个月要回九江郡了,底下几个县现在有些乱,要同太守一起去平乱。”陆骏从柜子里取出很久都没穿过的铠甲,打算在出征前擦一擦。
“夫君不是一直只负责城里的治安,怎么也要去县里平乱?”纭墨顺手接过铠甲,心里不知为何慌乱了一下。
“郡里人手不够。如今世道凋敝,百姓生计无着。人没有衣食就会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陆骏走到榻前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有些愁苦,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一切想要说的都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平乱是不是很危险?以前听夫人说过,陆宗主去平乱,不少跟着他同去的陆家子弟都受了伤,有些还牺牲了。”纭墨一边拿着帕子仔细地擦着铠甲,一边担忧地说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需要,我们也便需要去做。何况,百姓何其无辜?若是乱不平,他们也没法生活。”陆骏拿起一旁的佩剑,无奈地叹着气。
他缓缓地抽出佩剑,拿起手帕,沿着剑身小心地擦拭着,“这把剑还是父亲传给我的,从来也没见过血。古籍里都说,世间名剑都是用血来养的,饮血越多,越是有灵。我说若是可以,我宁可这世上没有这般的名剑,便也没有杀戮。”他的手轻行至剑尖,那锋利的剑刃竟然划破了手帕,在陆骏的食指指腹划出了一道细细的伤口,一抹鲜红也印在了青灰色的帕子上。
纭墨见状忙起身取来药盒,“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快敷些伤药,否则会起脓。”
她替陆骏包扎好手指,看着他担忧的样子,便想换了话题,“对了,前些日子医师来看过,说我这一胎怀得稳。这些日子我正在给他选个名字。你看看哪个好?”
她从抽屉里拿出几根写了字的竹简,放在案上。
陆骏凑近,一根一根地读了起来。“珣、玘、玑、璇……瑁,我喜欢这个瑁字。天子所执之玉,当为良臣、良将。若是个儿子,我希望他成为这样的人。若是个女儿,那也会是如美玉般无暇高洁之人。”
纭墨笑道:“我也喜欢。我连他及冠时的表字都想好了。想着他是最小的那个,若是你也选了这个瑁字,就让他字子璋;若是个女孩,便叫子章,取易经里,‘含章可贞’。”
陆骏握着那根写着瑁字的竹简微笑着点了点头。
夫妇二人正谈着,门缝里突然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那是阿翁的盔甲吗!”
“逊儿快过来。”纭墨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着冲陆逊招着手。
“阿翁和纭姨在说话,阿逊别闹了。”见到陆逊跑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陆议小声呵道。
“大哥快来呀。阿翁的铠甲好威风!这把宝剑也闪闪发光!”陆逊站在纭墨身旁,好奇地打量着陆骏的铠甲和佩剑。
“打扰阿翁和纭姨了。”陆议也跟着走了进来,向夫妇二人行礼。
“无事。”陆骏将佩剑收进剑鞘,放在一边,走过来一把抱起了陆逊,“逊儿喜欢这铠甲?”
陆逊开心地点了点头。
“现在这铠甲对逊儿来说还是太大太重了点。等逊儿长大了,会武艺了,就能穿上了,再配上这宝剑。到时候一定比阿翁更威风。”陆骏笑着捏了捏陆逊的脸颊。
“阿翁是要出征了吗?”站在一旁的陆议问道。
陆骏换单手抱着陆逊,又摸了摸陆议的头,“是啊。阿翁不在的时候,议儿就是这家里的主人。要好好照顾纭姨还有弟弟妹妹。”
“嗯。”陆议认真地点了点头,“阿翁也一定要旗开得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