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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权·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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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武总官喜得良人,下官先在这贺过武总官了。”
武义淳近三十有余新得了个美人,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据说端庄大方,美貌贤淑。娶亲宴上,府上前前后后的来了不少人,,一名素日与武义淳关系相近的官员站起,举杯庆祝。
“关兄如此客气,不必拘礼。”武义淳抬了抬杯,以示回应。
“今日怎么不见何总管?”武义淳抬眼扫了扫,竟不见何立的身影。
这会离着婚宴开始还有半个时辰。
“难道竟是看武大人娶亲而想到自己还未娶亲…”一位品阶不低的官员意味深长的说了半截话,一些乌合之众便随着哄笑起来。
“诶— 这会子离着宴席开始-可还有近半个时辰。”语先到,声音随着脚步摇,不急不躁,脚步带起衣衫末角,稳稳的迈进了房间。
听得这一声温玉一般却不失稳重的诶,陈酒一般醇的能化开积雪,她抬起头来,往声音的来源望了一眼。
修身细腰,绿衫凤眼。
一把折扇打开,横在身前慢悠悠的晃了晃,丹凤眼里藏了似透又似透不出的笑意,不紧不慢的扫了一眼四周的人,才再次开口:“本官—来的也不算迟吧-”尾音余音拖长了些,缓缓上扬,虽是玩笑的语气,却竟平添了些清冷的气氛。
在座一众无不有些寒噤。
素闻宰相府总管何大人笑里藏刀,面上一副清正儒雅书生相,实则阴谋诡计尽藏于腹中,手段也是极其狠辣阴险,尤其那一手短刃使的娴熟。
她却不知,自然也不怕,自小被世子捡回,养在身边,好似温室的花,对外界全然不知。
此次随世子受邀来武义淳的婚宴,女子身在世子身旁多有不便,她乔扮成了男装。
立在世子旁,只扫了一眼那年纪与武义淳相仿却俊雅有若少年郎的青衫男子,她很快垂下眸来。
似是察觉气氛有些微妙,男子玩笑般的转了目光,“呦,世子也在,下官失礼了。”
世子只是个挂着名的世子,在朝中并无实权,谁也不知圣上立了这样一位太子竟有何用,且兼体弱多病,只一点精通史书,琴棋书画倒是颇有造诣,倒成了旁人口中常说的闲云野鹤,风流俊俏。
武义淳与皇室沾亲带故,此番能请来世子想来竟是有世子颇有关联。
“无妨。”世子只两个字带过,看起来也并不在意众人对他的些许轻视。何立收了扇子,抬步去宴下桌前坐下。
…
宴席结束,她随在世子身边,见那武义淳已喝的烂醉,被人搀扶着退了下去。世子面色如旧,却步伐有些不稳,本便是被请来给那武义淳捧场面的,难免多喝了几杯,昔日不大沾酒也便罢了,今日竟如此放开。这样想着,她搀了世子臂膀,好在还算顺利,备的马车就在府外,便是几步之遥。
出了府门,武府的下人追了上来,挽留世子住在府上,“末儿…”微凉的夜风打在世子脸上,世子有些清醒,“今日…不走,需得在武府住上几日…咳咳咳…”她轻蹙了眉,到底应了一声是。
世子清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不知怎么,竟像比没喝醉还要清醒。
她扶着世子回身之际,目光里撞见一抹绿影。修身挺拔,纸扇绿衫,是那宴上声音醇润的若沉玉一般的何立。
他单手执扇,身形颀长,动作儒雅,似笑非笑的与身旁的小官说话,竟看不出有一丝喝醉的痕迹。
便来不及多看,与他擦身而过时,目光里却瞟见他腰间配着的一把匕首,红蓝玛瑙各一颗,嵌在匕首身上,在微凉的夜里闪着好似冰冷如水的流光。
在武府住着的这几日,武义淳没少好吃好喝的招待世子。
世子也得知了宰相要丘陵渡的大事。
秋风有些凉,世子清俊的脸在秋风里更加清峻,目光里平添了些寒意。
“末儿,我们也该加紧了。”
“是。”
何立此人平时尤为谨慎,身为宰相府总管,日日身在宰相府,平日接触的人只有些武将,连半分女子的身影也见不着,素日里但凡有人提起娶亲一事,竟不知怎么便被他搪塞过去,如今寡淡一人,终日伴着宰相府事物竟也不觉枯燥。有人向他提起婚事一事,他也尚不在意,云淡风轻的样子竟看不出一点着急。
“你是说那武义淳和世子有些关联?”秦桧坐在椅子上,听着面前人的陈述。
何立弯腰作揖:“正是,前两日武总管婚宴,还留了世子在府上几日,想必此时世子还在武府上。”
“世子不值一提,不过是圣上用来制衡我的工具罢了…咳咳咳…”秦桧语气里带了些怒气,竟咳的弓了背,过了许久才道:“武总管这竟是要?”
何立立了半响,凤眼里便染了笑意,却有些迟疑,再次作揖:“下官明白,只是…”
“只是什么?”
“需得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又逢上大人要丘陵渡…这时节恐怕…”
秦桧原本因咳疾垂下的头便抬了抬,素日严肃的眼里反倒有了一丝笑意:“丘陵渡…不便是个好时机?”
又有人陆续给何立提了亲,宰相听闻此事倒也赞同,翌日昭见何立时刻意提了此事,何立无法,想着悖了宰相的话倒让宰相颇为忌惮,只得勉强着看了几张呈上来的姑娘概况,争着想嫁他的姑娘倒不少,只是也有因他官职显赫父辈强迫着提亲的,也有不愿嫁却无法的。
何立看着有些无奈,便想着找个借口溜走,却看见下官领了幼时的青梅竹马入府来,身后还跟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汪弯月似的大眼睛,白皙貌美的惹人怜爱。
女孩弯了腰行礼时偷偷抬眼看向何立,突然就灿烂的一笑,眉眼弯弯,当真好看。
她好似并不忌惮他。
何立的心,突然就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不用说,这也是青梅竹马来要介绍给何立的。
姑娘十六,已经是嫁娶的年龄,只是看着难免有些孩子气,倒也正是这孩子气更吸引人,何立思量着这姑娘倒是还小,更兼自己婚事能拖则拖,大不了用来缓兵之计,便放在府中好生待着。
虽说是放在府中好生待着,何立半个月便能有十二天不回府上,旁人问起,只道相府事务繁多。
何立每次回府也只与之谈些琐碎,渐渐探出那姑娘底细,暗中又让人去查探了一番。人人都道相府何大总管心思紧密,谨慎仔细 ,却不料竟连自己未入门的姑娘都要查探。
姑娘长的越发俊美,性子也愈发贤淑,见过之人都道天下之人未能再有与之媲美,只是姑娘眼里不减当年的稚气,藏也藏不住。
边关突然起了冲突,说是金人有意冒犯,圣上动了怒,查金之事突然加紧了起来,就连一只信鸽都要查处,宰相秦桧望着府中笼里的黑鸦,目光沉沉。
丘陵渡之事暂且搁置。
这一搁置,便是两年。
姑娘本名唤一声清皖,人也长的和名字一样清婉。只是何立回府每每见面,只是姑娘姑娘的唤着,从未唤过其名。
姑娘十七岁那年,外出集会夜归时在路边捡了个身受重伤的女孩。也似她十六岁那年一般清俊,只是那一身七零八落血淋淋的伤,清皖实在不忍,将其带回府仔细治疗着。
醒来便是在相府。
她费力的睁开眼,余光看见一个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侧目,虽不知清皖是谁,却能从清皖不菲的衣饰上判断出她身份不凡。这样想着 ,她急着翻身下床,道谢作揖,谁知动作太大,牵动着伤口,单膝跪地时,疼痛难忍,只得忍着。
“快起来。”
清皖本就心善,又是小女孩心性。见她忍着伤向她道谢,忙起身想要扶她,一旁的丫鬟欲阻止,她却比丫鬟快一步,躲过清皖的手,低头叩谢:“小女不敢让小姐如此厚爱,在此谢过小姐。”
“你是因何事伤的如此呀?今年几岁了?可还有家回?”清皖好奇,几连发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看至极。
“小女十七,家中…”她默了一下,仍是垂头作揖的样子。
“家中怎么了呀?”清皖有些焦急。
“家中…凡是亲人皆已逝世。”
清皖掩唇,大大的眼里满是痛惜:“既如此,你若没个好去处,便留你在府上如何?”
她不语。
“你可有名字?唤做什么?”
“…本名是不记得了,只单字一个末。”
“单字有些拗口,不若我赠你一个字,矜口寒目,梒字,梒末,如何?”
“小女但凭小姐吩咐。”
留在何府的这些天,梒末极少露面,倒是清皖知道她会下棋,常唤她去陪着自己玩。
“我又输了!”清皖看着面前错综复杂的棋局,上边自己所执的白子已被杀的七零八落。“围棋倒是枯燥,我学不来这东西。”
梒末看了眼清皖,垂了垂眸,到底是小女孩心性。好似长在仙境的花,白的一尘不染。那样一副好相貌,偏偏配了这样一个纯真心性。
太善良不是好事,只是若是知道了世事艰险怕更不是什么好事。
“小女自小颠簸流离,一路跟随着的人众多,下棋的也有,杂艺的也有,手工的也有,所以耳闻目见,学了许多。”
清皖听着,眼睛便亮起来,长年累月的困在这府中,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无趣自然是有的。
“那从今往后我把你当姐姐待,如何?你便陪我玩那些有趣的东西!”
梒末有一瞬的愣神:“你便如此信任我?”
此话一出,她才想起失了礼节了,可是不待她再次跪地请罚,那日清皖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她的话,竟是连一句责怪也没有。
何府总管好似并不像他们家大人一样严谨,连府里凭空多出个人来也未察觉,却也难怪,清皖那日捡梒末回府时便是藏在轿内,使了个法子遣散了旁人,这才好不容易不引人注目,梒末又极其谨慎,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早晚有天会被发现。
便是梒末与清皖下棋的那一日,何立回府了。
前脚梒末刚走,何立后脚便来。
“呦,这棋局姑娘可真是败的惨烈,什么时候姑娘也学着下了围棋?”
梒末已转过园子的假山,听见这熟悉的调笑,忍不住回头的望了一眼。
绿衫纸扇,修身窄腰。与记忆里那人重叠。
清皖每逢何立与之调笑便只是含羞,梒末远远的望了一眼,侧颜俊美的姑娘脸蛋红的跟水蜜桃似的,仿佛一掐便能掐出水来。
秋风刮起来了,吹得周围的树叶簌簌作响,她才回过神来。
接近清皖只是第一步,唯有接近何立,才能推动整个计划,她看着两人,心里计谋渐渐有了雏形。
伴着清皖慢慢长大,何立与清皖的关系似乎越发好了。府中甚至流传起清皖即将升为夫人的传言。有一日清皖远在京城做着一个小小官的不大沾亲的亲戚来寻她,央着她向何立说好话,求他给自己留在何立身边当个侍从。
他年纪与清皖相仿,人生的倒也清秀,又做过服侍人的小官,会些武功,理由是想在宰相府谋个差事。
何立犹豫片刻,应允。
而她的不辞而别,似乎也消散在清皖和何立关系越来越好中,清皖不大在意。
“诶—我的扇子哪儿去了?纳了闷儿了!”何立立在桌前左顾右盼。
“来人!”
她举起手中的扇子,呈了上去。
顶替清皖亲戚成为何立的侍从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最能一举接近何立,可是风险也极大,何立纵横官场,睿智老练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眼下,她暂时赌赢了。
只是暂时的。
在何立身边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要女扮男装留在何立身边,就更不是件易事。
保不准何立留着她是打着什么算盘。
“昨儿个放在哪儿了?怎的你一下便找到了?”何立啪的打开扇子,凤眼里漫开了点笑意,她向来擅长识人意图,跟了何立有几日,她便知道他其实并非真心实意的笑。
宽窄合适的肩身延伸到细腰正好束进腰间窄带。那一对官帽上的璞头,此刻垂在肩头。
“大人昨日要摘抄些诗集,恐被墨弄污了扇子,便放在横廊的屋架上了,大人可还记得?”
何立原本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便沉了沉,只是目光里依旧含着的意味不明的笑,却是减了几分。
他看向别处,作恍然大悟状:“本官竟想起来了,的的确确有这么一回事。”
她瞧见他眼里的笑,听着他的语气倒竟有些像调笑的意思,一时拿不准他是同身边的小厮也这般开玩笑呢,还是…她向来只晓得他同姑娘才这般调笑。
这般和蔼可亲的何大人让她觉得竟不像外人传言的那样阴险狠辣,让她对何立改观的,就发生在那日晚上。
宰相秦桧宣何立。
留她和一众人在他屋内,过了有两柱香的时间,有个一身盔甲的传信兵来屋内,直言何立点了名的宣她,在清和院。
赶到的时刻,她瞧见院里除了何立,院中间竟还跪坐了一个女子,艺妓模样,不知经过何等打斗,身上平白的落了许多伤。
何立背对着她,纸扇在身前缓缓摇了摇,脸上看不清表情。
直到那传信兵到了他跟前,何立一转头看见她,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直到听完传信兵的话,他才看着她开口,面上依旧一副和煦的笑。
“嗯-你来了,”他脸上的笑意浓了起来,随即看了一眼周围的士兵。“我便说,办个案,不至这么粗鲁吧-”
“他们都如此粗鲁,才导致这位姑娘…吃了不小的苦头-”他看向地上那女子,依旧是温暖儒雅的笑意,润玉一般。
可那女子却不敢看他,何立越是和蔼骨子里的狠辣就越是可怕。
“诶-”何立目光一转,正对上她毫无波澜的眼神,“既如此,你来,”
有那一瞬,她听见自己心跳“嘭”的一下。
“你来示范一下,什么是雅观。”
她滞在原地。
雅观是什么意思?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可眼下她拿不准是不是一刀致命的意思。
“嗯-不愿?”何立一身绿衫立在她面前,她能闻到他身上萦着的淡淡的竹香,好闻的心旷神怡。
她作揖:“大人误会了,属下在想该用什么武器。”
“哦?”何立挑了挑眉,朝传信兵递了个眼色,一把长剑呈在她面前。
她再作揖:“属下领命。”
握着那把剑,她的手有些抖。不是没有拿过,只是面前跪着的姑娘,曾与她幼时一起训练。这摆明着是世子送来领死的,为了不让何立疑她。
何立此举,也是摆明着试探她。
虽然不知何立知不知晓她曾与地上跪坐的女子是否有关联,但若她不动手,无论有无关联,何立都是要疑她了。
但如果她动手,何立对她的疑心少一半。
在相府当差,就要守相府的规矩,跟着他何立做事,就要听他何立的指令。
于是那样长的剑,她没有犹豫。
只一剑。
何立歪了头,凑在扇子旁就近瞧了一瞧,待到她把长剑抽出来呈在他面前,他才再次挑了挑眉:“这回果真一成活路也不剩了。”何立啪的一声收了扇子,拍了拍手。
“不错,果然干净利落!”
她深深的低了头,向那下令让她亲手杀死自己好友的人作揖道谢:“多谢大人夸奖。”
既随着何立,杀了人,便是从此与他一条路了。
夜深了几分,她立在何立门外等候差遣,寒冷的风打在脸上,她心寒却尤胜天寒。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义灭亲尚可。世子曾提过。
所以呢,为了他的目标,他便可以随意草芥了那姑娘的生命?
何立有罪,那世子呢?
世子曾说,不会让她在何立身边呆太久,中间不必与世子联系,以防何立疑心,更兼将来她离开何立时一并把消息告诉他便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她却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好友了,死一人尚且是开端,往后死的人竟是不计其数,她是一枚棋子,却为了那些人所谓的大义,叫她如何下得去手,如何不拘小节?
她不是杀不了人,她是不想杀。
她不是心冷,而是见多了麻木了。
她当真不明白,权谋和利益在他们眼里竟那样重要?
重要也好,不重要也罢,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以后,当自有判断。
屋内传来何立唤人的声音,她目光沉了下去,转身进了屋子。
她的动作很轻,却还是被他发现。
何立听见动静,原本执着墨笔的手顿了一下,下一秒便握住扇子打开横在身前,抬眼看着她,眼神有些玩味。
“何时了?”她听见他发问。
“已是子时了。”她听见自己恭恭敬敬的答。
何立看起来有一点疲倦,说出口的话不似平常带着摄人心魄的意味。
他看她一眼,收了扇子,起身向卧房走去。
“更衣。”
何立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一阵清幽的竹香。
她立在原地,想着更衣此事必定有旁人去做,自己等着他回到卧房便再退下罢了。
何立在前边走,却并未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某人在原地站着呢,低首作揖,是面向他这个方向。
他有些说不出来的好笑。本想在原地唤他一声,想到今日下午他替他杀了人,便还是自己走到她跟前,见她还只是埋首,他忍不住提起扇子敲了她一下,正在脑门中央,力度并不重,可她还是缩了一下。
“做什么呢?”
她抬起头来,目光里有些不解。
何立又有些好笑起来,“就是你,本官要更衣。”
他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她看见他手不出袖,腰间佩着的匕首上的红蓝玛瑙。
她看见他遇见门槛时单手提一下衣服下摆,官帽上的幞头在空气里飘。
“哟,难不成今日的事把你的脑子吓没了?”何立冷不丁又恢复原来的语气,旁人听了定会不寒而栗,可这话听在她耳朵里反倒没什么感觉。
“属下恕罪,大人以往从来不用属下更衣,属下便以为…”她指尖落在他腰间玄色的窄带上,有些迟疑。
“便以为什么?”
“属下便以为更衣此事大人已安排固定的人来做。”
何立挑了挑眉:“嗯-你好像不怕本官。”
她褪下他外头的绿衫,顿了一下。
“属下对大人敬畏心是一直不敢减的,属下并未做有背叛大人的事,故而不怕…”她声音越来越小,却接连一口气说了下去,因为她知道她不说,何立似乎也没什么耐心问:“不怕大人不明不白的杀了属下。”
后来的那句话声音极小,何立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低笑出声:“不怕本官不明不白的赐你死吗?这可不一定咯-”
她闻言垂了垂眸,待放置好外衣后,何立仅着中衣立在她面前,隔得有些近,她闻见他身上清幽的竹香愈发清晰,直往鼻子里钻。
听得他这番话,她立即后退一步跪地道:“属下若是有错还请大人即刻赐死,也让属下死个明白。”
何立那纵横官场老谋深算的大脑,算是彻底让她这个直球打的直接语塞。
步步为营,小心翼翼。
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皆因记着这几句话,她时时刻刻观察着聆听着何立的每一句话,揣摩其意思,一旦发现危险预警,便赶紧警戒起来。
可是她没想到,何立的性子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咔哒!”
是何立的扇子又敲在她头上:“又做什么?”
何立有些无奈,想着本就这么晚睡觉,换个衣服还一波三折,实在不划算,自己本随意一句玩笑话,竟都叫他当了真。
今日是赔大了。
何立当真是每日卯时醒来,准的像闹钟。她侍他更好衣,待要配上他腰间那把诡刃时手却有些滞住,被她转眼带过。
他观察力入微,只不着痕迹的笑一下。
她随他去相府楼下候着,从相府的门出来,她远远的望见他站在二楼,满院一众的灰白盔甲中,唯见他一人一身绿衫,身形修挺,带着文人的潇洒与气节。
那一刻,她的心,不知怎么,沉沉的一颤。
惊弓之鸟。她的心便若这惊弓之鸟。
因偶然的心弦乱颤,便失了平时的有条不紊。
何立最近好像不是很忙,有些日子闲来无事,竟然带着她去相府整个院子里到处闲逛。
何立那几日似乎醒的比卯时更早。她替他冠上官帽时,好似他的呼吸似有似无的落在她脸上,她不动声色的将脸偏移了一点,踮脚间却好似离他的唇间更近。
竹香似有若无的萦在他身边,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这样近的距离,带着禁忌又勾人心魄的意味。
冠好官帽,她安稳的退到一旁,等着何立推门,等着他单手提下衣服下摆迈过门槛,等着他幞头从肩头滑落,在空气里飘摇。
待他跨出房门,她垂了垂眸,才发现脸好似有些红热。
“今日你随我去一趟西苑,”隔着门,何立温润的声音远远的飘来,落在空气里却好似有着不重的分量。
“是。”她忙跟了上去。
何立握着扇子步伐有些快,余光却顾得上扫了她一眼,声音有些温吞:“你不问我是何事?”
她本无心问,听他发问便有些许紧张:“大人做事,属下无需疑问,只需跟着大人做事便罢了。”
…
前边的何立沉默了一会。
“这些从今往后你可都要学着了…”
何立刚出口一个字,便听见后边声音抢着道:“当…当然,属下是伺候大人的人,如若这些事情从今往后都要学着,属下一定不辜负大人期待!请大人恕罪!”
何立顿住。转身。
她赶紧跪下来,不敢看他。只低首作揖。
何立又好气又好笑。他倒聪明。
扇子敲在她脑门上,一点也不重。
“恕罪恕罪,天天本官便那么可怕么?”
她是知道何立的脾性的,面上虽和煦笑着却不一定便是真的开玩笑。所以她没有笑,只深深的垂了头。
可是她并不知道,那一日何立确是真真切切的只同她开玩笑,没有一丝威胁的意思。
西苑的人似乎不比别院的武将那般,都是工匠居多,甚至还有几名文人,她一路跟着何立上了楼,望见一名正在修画的小匠,腰间别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正专心填补墙上的壁画。
她望了望壁画,收回目光来,刚转过头,余光里便出现了不好的东西。
那修画的工匠速度极快,手里抓了锋利的锥子便向何立刺去!
“大人!”
她来不及多想,便向何立方向挡去。
“哧!”
左肩一阵剧痛。
她一回头,看见何立的那把诡刃穿透了自己肩膀。
还有一刀,是那想要行刺何立的工匠的锥子。
“诶-你怎么挡在本官前边?”
何立也有些惊讶,自己本来早有准备,一刀结果了那个刺客,结果谁知道后边某人像个傻子一样怎么这么冲?
何立从容的拔出短刃,只一挥扇。
那画匠被楼上楼下赶来的武将拿下,她步伐有些踉跄。好在小时候训练的时候受过伤,此刻的伤不是在腹部什么重要部位。
“确保大人安全是属下职责…属下时刻记得…”
她攥着伤口立在原地,勉强能支撑以正常的姿势立在何立身后。
“请大人继续…”
何立看她,有半晌不说话,转而目光看向那画匠,那温和的表情竟在一瞬又浮现在脸上。
“何某-与姑娘无冤无仇,为何-姑娘要刺杀何某呢?”
姑娘?
他摇着扇子,慢慢踱步至那画匠面前,他啪的一下收了扇子,单手用那扇子抬起那画匠的脸。
她看向那画匠,有些讶异。
若是单单只看外形竟连她也看不出这画匠是个女子,何立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张慢慢被扇尖抬起的脸果然清秀如姑娘一般。
画匠也是个胆小的。却也奇怪,既有勇气刺杀竟没勇气承认。
何立淡淡的笑开:“姑娘不说-便由何某来猜猜-”何立摇着扇子踱步,
“嗯-”
“难不成是世子?”
猛不防的,他眼中的笑意从眼睛侧光里漫出来,斜着眼睨着地上的画匠。
画匠有些寒战。
她的心亦一颤。
何立见那姑娘不答话,也不恼,只自顾自的说话:“诶-姑娘-怎么怕成这样?”
“我给姑娘变个戏法如何?”
“我有红色玛瑙和蓝色玛瑙各一颗,姑娘选哪一颗呀?”
不答。
见她不答话,何立笑得更甚。
“我有一把诡刃,上边嵌有红蓝玛瑙各一颗,刀尖儿锁住便杀人,刀尖儿缩回便无恙,是红是蓝,我们一试-便知!”
“哧!”
何立漫不经心的擦拭着刀尖上的血迹,画匠慢慢倒下,漫开一地的血液从胸口一道刃口里涌出来。
第二个。
她有些出神。
算是警告吗?
难道何立早已知晓她的身份?
“吓到了?”不知何时何立已走到她跟前,就近低头瞧了一瞧她的脸。
她看着面前的一张温和的脸,有些呆愣。机械般的摇了摇头。
“呦-瞧瞧,连话都不会说了。”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人,纸扇绿衫,挺拔修长。一众武将里的文官。
是何立啊。是何立。
永远温和好看的让人想不到他有多阴狠的何立。
那一瞬,她猛地的回过神来,跪地便要谢罪。
“诶-”何立手疾眼快的架住她的胳膊,“跪什么跪。你还受着伤,若要旁人看见说何某人虐待下属-那可不好喽-”
“属下,无碍,大人若要责怪便…”她话还没说完,却感觉眼前一黑,彻底陷入黑暗。
“伤成这个样,你还能坚持陪我走回去?”何立摇摇头。
醒来已是第二天正午。
她睁开眼,好似是在自己卧房。
何立呢?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有没有暴露。
“哐!”
外边好似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便像是什么器具掉在地上的动静。
她很谨慎的没有急着往外跑,肩上的伤好似好了些,并不是很痛,她暗暗活动了一下,推开门探出头来。
何立立在桌案前,左臂的绿衫上染了血迹,开了一道口子,地上一把染血的弯刀。
罪魁祸首双手被绑,吊在大堂中央。
她暗叹不妙,刚要缩回头去,便发现,这出了门便是何立办案的公堂,那她岂不是在…
她回头一看,屋里的陈设她再熟悉不过,
是何立的卧房。
她全身都僵了起来。
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何立倒眼尖,看也不看她那个方向,便道:“你还想在本官的卧房里呆多久?”
这一唤,她更不好意思起来。
一低头,她瞧见自己穿的是整整齐齐的官服,便一步三蹭的墨迹了出来。
待她站在何立案堂前,何立侧目看了她一眼。
“属下…属下…”头埋在作揖的双手里,她偷偷抬眼望了他一眼。
他脸上表情不似平常温和。
他瞟她一眼。
“在本官的卧房里待了一宿…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
她有些愣住。
抬头再偷偷看一眼。
他脸上还是没有笑。
可是这话她怎么听着像玩笑的话呢。
自己当真是不可能在他的卧房待一晚上的。
“属下…属下昨夜当真是在大人卧房…”她听见自己戛然而止的声音。
本是没话找话,却偏偏脑袋里蹦出这样一个。
最微妙也最不合时宜的话题。
一阵沉默。
她一向最擅长揣摩人心,见他不说话,脑袋里已经开始模拟出无数何立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咔哒!”
这次的扇子,落在她的肩上。
“罚跪一个时辰。”
她有些不解,偷偷抬眼时借着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何立,却只看到他转身落在空气里飘摇的官帽上的幞头,末端有金色刺绣。
她是说错了话,可是何立的态度…
总不至于是在避着她这个问题吧。
莫名其妙。
何立转身坐回椅子上。
她瞧见何立似是在看着她,赶紧安安分分的跪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他。
“何大人,你没事吧,下官路过听到动静,便赶来…”武义淳冒冒失失小跑进来,待看到她和五花大绑的刺客一起跪坐在大堂中央,一句话卡了一半愣是没说出来。
何立的目光转向武义淳,有了些许意味不明。
武义淳有些愣住。
看气氛不对,转而打着哈哈把话题引在她身上:“啊…哈哈,这不是何大人身边昨日替了何大人挡刀的侍官吗?下官听说,因着何大人误刺了侍官心里过意不去还刻意把自己的卧房让了出来看着治疗…”
武义淳笑看着她:“可见何大人对你可是…”
“啪!”
扇子敲在桌案上的声音。
何立望着他,目光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啊…啊…?”武义淳张口闭口都不是,担心着难道自己“器重有加”也是错话?,有些紧张。
过意不去?卧房让出来?看着治疗?
她大脑高速运转,提取出一系列重点词。
听着武义淳的话,她大脑有一瞬停止了思考。
紧接着浑身都僵了起来。
何大人对她可是什么?
难不成果真是在何立的卧房待了一夜?
她小心翼翼又难以置信的看向何立:??
何立看她一眼,转而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看向武义淳:?
武义淳张口闭口都说不出话来,满腹疑问:???
何立果然是何立,面上不动声色,三两句就打发了武义淳:“武大人请回吧,我要疗伤了。”
她跪在地上看着他给自己胳膊熟练的上药,用一块与衣服颜色相仿的绿色巾布紧紧的包扎起来。
他包扎的手法果真是极好的。一块巾布刚好扎住伤口部分,不多一块也不少一块,紧紧的贴在袖子上,连走路时带起的风吹过都不显累赘。更显得他身姿修挺,树一般笔直。
见他疗伤都不用旁人,她其实是有些许理解的。
她听闻自小何立便在官场里斟旋,单纯善良早被消耗殆尽。
她听闻宰相府的总管屡遭刺客刺杀,个个都死在他的手下。
她听闻他笑里藏刀,一身书生意气却暗藏了满腹心机。
…
全是她听闻。
更多时候,她亲身体会过。
可是很多时候,她不这么觉得。
从那样复杂的漩涡里攀上来,攀上来。
一步一步,他的心机全是为了自己。
因为心软便会没命。
岳飞含冤入狱,秦桧与金人狼狈为奸。世人皆骂他走狗。
然而大抵是她真的对他动了情,旁人对他如何谩骂,她其实并不在意。
他或许,只是跟错了人,或许… 若是…
她在心底淡淡的笑,自嘲般的摇摇头。
都是借口。
可是至少她真的不恨他。
她想,无论何般,她听闻的,她看见的,该是宰相府的何大人。
…
何立他…也真的会如此么?
她好像从未看见何立心软的一面。
何立,你也会么?
你也会有软处么?
大抵是没有吧?
…大抵是没有吧。
跪坐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何立伏案在写些什么,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膝盖处有些隐隐作痛,她往上偷瞄了何立一眼。
跪坐的地方就在何立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动。
纵然小时候总是因做错事被罚跪,可一个时辰的时间对她来说也是有一点久。
罢了罢了,坚持住吧,这小事都坚持不了自己还怎么当卧底?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她在心底这样默念着,振奋自己,忽略掉膝盖上的疼痛。
何立抬头看她一眼。
见她一副面无表情实则咬牙坚持的样子,他放下笔,向她走去。
余光看见他向自己走来,她赶紧低下头。
立在她面前,他反而用扇子抵住她的下巴,慢慢抬起来,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目光停留了好一会。
“嗯-本官之前竟未察觉。这张脸-生的当真秀气。”
听见他熟悉的语调,她的心,有些加速跳了起来。
她紧绷着神经,唯恐何立蹦出来一句:“所以姑娘女扮男装待在何某身边有何用意?”
他与她的距离这样近,她无意间目光撞上他的眉眼,他眼中意味深长的笑看的她赶紧避开目光。
竟不是因为害怕。
好似心中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在疯狂滋长。
“起来吧。”
何立落了扇转身。
悬起来的心,落回原地。
跪坐了许久起身,她有些站不稳:“谢大人。”
何立不答话。
她望着他的背影想了一想,小心翼翼添上一句:“属下知错了。”
背对着她的何立听闻此话倒挑了挑眉,有些好笑:“嗯-你错哪了?说来听听。本官怎么不知?”
说实话,她其实也不知自己错哪了。
只是见他不说话,她拿不准何立是怎么一个心思,就想着先道歉应该不会错。
斟酌着,她开口。
“属下不该提不该提的话题,不该…不该…不该…”
“好好说话。”
何立实在听不下去。
什么是“不该提的话题”?
转过身来,扇尖“铛”的一下敲在她的头上。
只不过力度好似比以往更轻了几分。
接连受了几次挫败,她有些不知所措。
“罢了,你先下去吧,有事本官再唤你。”
待她关好门出去,何立摇着扇子突然想起她那个“不该提的话题”,嘴角弯了一弯。
怎么不倒是“不该提的话题”?
可不就是“不该提的话题”么。
许是丘陵渡那一日终于要到了,近几日何立的事物繁多了起来。
秦桧总是单独召见他一人去府中。
她总见他一人独行在宰相府的廊间,神情冷峻,左臂的伤包扎的干净利落,不似右袖,宽大的袖子一走起来便飘摇生风。
偶见他带着一群武将不知去往哪里,竟是步伐极快。握着扇子的手不出袖,一群盔甲里的墨绿色衣衫,好似水墨画一般。
他忙的脚不沾地,她竟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很想见他。
竟是离了视线,心里便空的难受。
纵然她知晓平日里与他接触之人都是些武将男子,她心里的不知是占有欲还是什么,平白的膨胀了起来。
很想只他一人站在她面前,哪怕不说话也好。
她想看他伏在案上,腰身笔直,侧颜清俊的写些什么。
她想看他摇着扇子,或坐或立,从容的观察着他人,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样子。
她想。
…
宰相府远不比他人寻常的府邸内热闹。何立的院子里竟连棵树也不曾栽。她想起前些日子在何府与清皖待着的些许时日,她闲来无事便看着院子里栽的那棵海棠树,秋风一吹,花叶纷纷扬扬飘下,当真是好看。
却也是,宰相府这么勾心斗角的地方,向来是不与什么唯美小家子情怀沾边的。
宰相府内。
“咳咳咳…那世子的人派在你身边…听说你待她不错?”秦桧望了眼面前立着的绿衫人,语意里似别有所指。
何立作揖:“既是他们想要用此计来算计宰相与下官,坐收渔利,下官想,不若…下官便由着他们演戏,来个计中计。”
秦桧听了果然没什么意外:“本相倒也如此想,”他一挥手,“此事,你可得办妥当了。”
办妥当的意思…
虽然秦桧未再多说一句,然而何立听得明白。
若是自己不慎对那女子动了情,到时候下不去手…
死路可便是自己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