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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6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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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葳蕤的手掌紧紧撑在冰冷的地砖上,冰凉的触感从掌心渗入,令她原本因愤怒而激动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目光已然冷静而坚定。她抬起头,稳声答道:“微臣虽不是虞知府的血亲,然当年灾难之中蒙他施以援手,受其大恩,今日敲响登闻鼓,状告承恩公,正是为了还一份清白——”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吴登不耐烦地打断了:“哈!原来如此!受过那罪人的恩德,难怪你今日为了他不惜抛头露面,诬告本官!你这女子,真是冥顽不灵,妄想拿一个死去的罪人来替自己开脱,岂不可笑!”
他话音未落,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女声,“我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查案看的不是证据,而是关系与旧情?若照承恩公的逻辑推断,朝中受过吴家恩情的大小官员无数,若这些人皆为了吴三爷掩盖真相,罔顾事实,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
赵煜的目光朝殿门口望去,搁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关节微微发白。他的视线落在那抹熟悉的身影上,心中骤然泛起波澜。她的身上穿着一袭绣有玉兔望月图案的百褶裙,在大殿的灯火映照下,裙摆闪烁着如星屑般细碎的光芒,熟悉而又灼目。今日清晨,她才曾牵着裙角,在他面前俏皮地转了一圈,语调轻快地问他,“皇上看内务府新送来的衣裳,臣妾穿着好不好看?”
赵煜目光上移,落在她眉间那一点炽烈的红梅花钿上,像一簇燃烧的火焰,夺人目光。那同样是他亲手所绘,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勾勒成形。
侍立在一旁的方闻,纵然跟随赵煜多年,见惯了风风雨雨,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张大了嘴,满脸震惊地望着一步步走入大殿的那道倩影。心中一阵慌乱,却不敢轻举妄动——虞韶本该留在后宫,怎会突然现身前朝,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方葳蕤鸣不平?该不会是为了护着自己身边的女官,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吧?这……虞韶从来谨慎也不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呀。
“小主,小主!您不能进去呀!”门口的小太监一边拦阻,一边焦急地喊道,“今天是中秋宴,文武百官皆在,您不能闯入前朝呀!”
他尖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瞬间掀开了女子的身份,如一滴沸水落入滚烫的油锅,朝堂顿时沸腾了起来。
“这是后宫的女眷?怎么竟跑到前朝来了!”一名老臣皱紧眉头,满脸不可置信,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意。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制!贸然闯入前朝,这是何等僭越之举?岂不成了牝鸡司晨!”
“但是,刚才她似乎是为那位敲登闻鼓的女官出声相助……这位小主,和浔阳旧案究竟有何关联?”一名年轻官员低声自语,目光在方葳蕤和女子之间来回徘徊,眼中满是疑惑。
“诸位大人且别急着骂我红颜祸水,”虞韶语气含笑,神态自若地环视大殿,面对那些或惊讶或贬斥的目光,她竟如闲庭信步般,仿佛置身自家后花园,丝毫不受众人非议的影响,显得悠然从容。“方才承恩公质疑方葳蕤为何要为一个早已去世多年的‘罪臣’鸣不平,质问她与虞知府非亲非故的关系。我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解答承恩公的疑惑。”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可惜啊,当年虞知府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虞家的大小姐和姑爷也相继遭难,重伤不治,撒手人寰。而那家中仅剩的两个幼小女儿,也被黑了心的下人哄骗着远远卖了出去,流落不知所踪。这般冤屈,真是无巧不成书,比戏台上演的还要更有趣呢。”
吴登愣愣地看着她,眼中不由得露出贪婪的光芒——如此美人,气度非凡,真是世间难寻的绝色。
站在一旁的吴二心中却暗叫不好,强行拉住了已经有些失态的吴登。他按捺住内心的焦躁,试图保持冷静,朝虞韶拱手道:“不知是后宫中哪位小主?只是这是前朝,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更不必含糊其词,含沙射影,口口声声暗示当年是我吴家斩草除根……”
虞韶轻轻一叹,摇了摇头,打断了吴二的质问,语气间带着一丝戏谑,“吴大人,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怎么能叫斩草除根呢?要让您失望了,我虞家尚有余生之人,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话音一转,她的语气陡然一冷,温柔的神态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寒冷如霜的气势。“我本名虞韶,浔阳知府虞江闻乃我亲生外祖父,我母亲是虞知府唯一的独女,未曾出嫁,而是招赘成亲。我便是虞家唯一的血脉,是虞知府在世的最后一个后人。”她一字一句,带着坚定与决绝,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令每个人都不禁屏息凝神。
坐在御座之上的赵煜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握在手中的玉扳指,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紧紧攥住,甚至因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扳指表面隐隐现出一丝裂痕。
方闻心中惶恐,望向赵煜,却见帝王目光中带着掩不住的震惊与痛楚,口中喃喃低语,仿佛说给自己听:“原来她竟一直都知道……而朕,算什么?”
虞韶无视四周的哗然,目光冷冽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虞知府被屈死狱中,满门忠良蒙冤,家破人亡。这笔血海深仇烙在我心中十年有余,从未曾一日忘怀。这样的血脉亲缘,这样的家族深仇,我为虞家敲响登闻鼓,为我的至亲昭雪,为我外祖父的冤案讨回公道,不知在各位大人眼中,可称得上有情有理?”
一句话宛如巨石投入湖面,在大殿中掀起层层涟漪。众臣面面相觑,有些人已露出惊愕之色,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吴二的脸色亦微微发白。
虞韶衣袂飞扬,裙摆潋滟,仿佛蝶翼般轻盈地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缓缓跪下,恭敬地伏在方葳蕤身边,朝着上首的赵煜深深行礼:“臣妾虞韶,虞江闻之孙,恳请皇上重审旧案,为忠臣昭雪。”
赵煜的指尖微微颤抖,看着虞韶的姿态,他竟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那双坚定如火的眼眸,焕发出前所未见的光芒,仿佛能燃烧一切障碍。
他不禁苦笑,原来,那个他一直以为温柔依赖的女子,从未真正柔弱过,她不过是裹着一层柔软外衣的荆棘,暗藏锋芒,一步步将自己引入这张无形的网中,让他甘愿触碰,甘愿被刺得血流如注。
这桩旧案在她心中究竟埋藏了多久?赵煜的思绪不由得回溯,玉华寺巧合出现的人贩子,——一切原来并非巧合,而是她步步为营的布置。这场棋局,她谋划得深远而缜密,甚至更早,从那个雪夜中瑟瑟发抖的青衣宫女开始,她便在织就一张天罗地网。
赵煜只觉得心中像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冰冷的凉风不断涌入,将他的思绪冻结成冰。他以为自己是掌控一切的君王,却在此刻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切的恩爱与眷恋,不过是她编织的幻象,原来自己才是困在这张网中的可笑猎物。
他想笑,想要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但发现连这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心中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
他看着虞韶,明明理智告诉他,这个女子利用了他的信任,所有旧日的闺房细语,或许只是她复仇路上为了讨好自己这个趁手的工具,不得不虚与委蛇。然而,当他看到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纤弱的身影笼罩在高高的宫殿灯影下,他的心中竟还是本能地涌起了一股深切的怜惜与心疼。
他明明该痛斥她的狡诈,可心底最原始的反应竟然是冲动地想要将她扶起。虞韶的身体从来不好,入秋以来气候渐凉,大殿地砖上的寒意更是侵人骨髓,若她跪得久了,怕是会伤了身子。
然而,这样的念头一旦涌上心头,便如同利刺扎入赵煜的痛处。他的心犹如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冷笑着质问,另一半却在不舍地软化。
“事已至此,重启浔阳旧案。”赵煜的声音在大殿中缓缓回荡,低沉而威严,无人察觉,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这位九五之尊的手指竟然微微发颤,连握着扶手的力道也变得有些不稳。
他的目光落在殿中央那依旧跪着的虞韶身上,那抹身影明明纤细,却如磐石般不曾动摇。他的视线微微暗沉,眼中情绪复杂难明,终于,声音略显沙哑地继续道:“由虞家人将所有证据、证人,提交大理寺帮忙保存保护,一月之后,在大朝会之上,三司列席,朕亲自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