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道春欲明》楸木则

1、假太子

　　雨滴浸着寒意，重重拍在斜枝上，惊醒一帘幽梦。飞金的屋檐上还压着些未化的残雪，凌冽清透，薄薄一层，宛如蛋壳一般裹在宫殿之上。

　　几个火者匆匆行过，碎步踩在潮湿的地面，雨水涡子泛出音律般的波纹。

　　“醒醒。阿时，醒醒。”

　　女人面容清丽，本有六分的颜色，却在那一双巧手的精心秒回下生生有了八分天香，看上去即妩媚又纯真，一个不经意的眼波儿，就能把男人拽进千层的温柔乡。

　　她穿着一身朱红交领，套了件轻丝乳玉色褂子，下身穿了件针脚细密的妃色回纹长裙，非不招人太甚，却也夺人眼珠。若是宫里的那位瞧见了，定是认识，还要与旁人议论一番她的装扮。

　　这大夏的皇城里，谁不知道谢美人的名号？

　　本是船上的歌女，音貌俱佳，被圣上江南巡游的时候给瞧上了，吃吃笑着被圣上捻着手带回了皇宫。

　　今上子嗣艰难，纵后宫四妃十二嫔三十六美人，并无一例子嗣，甚至连个公主的影儿都没得见。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没有子嗣就代表着家里的江山到头儿喽。大臣们为此深感头疼，甚至在宣政殿多次上奏此时，皇帝到底也是个男人，最嫉恨别人提起此事，肚量又小，那些说他不行的谏臣，都被他或明或暗使了绊子，最严重的甚至遭到了流放。

　　而这谢美人能耐得很，进宫三个月，便有了身孕。原本小小的歌女美人一跃成为了整个大夏的香饽饽，被皇帝命人以椒房的待遇侍弄着，生怕这个孩子没了。

　　若是一举得子，这谢美人就是今后的谢贵妃，甚至是谢皇后。

　　只是皇帝疑心重的很，先皇照德帝，便是在晚年被太子生母赵氏施了阴计，整个后期，朝廷的大权都把握赵氏外戚身上，今上登基以后，更是费了些心思和手段才重新将大权收揽。

　　或许是天时地利人和，谢美人真的一举得子，而那些巴结她的宫人和太监们可失望透了，谢美人既没有成为贵妃，也没有成为皇后，甚至连个嫔位都能从今上那儿讨来。不过到底是皇宫里唯一皇子的生母，就算挂着个美人的名号，巴结她的人还是一波儿接着一波儿。

　　而皇帝松了口气，毕竟朝廷上对他是否有“难言之隐”这种的上奏少了许多，也松了松手，没直接处置谢美人。今上多年无子，像他这样臻至不惑的男人，换做正常人家，孩子说不定都弱冠了好几个，故朝臣们见江山终于后继有人，忙着上奏立太子。

　　皇帝心里当然不高兴得很啊，都急什么急，巴不得他早死然后别人上位吗？天家无亲情，对于这个太子，皇帝也是纠结得紧。

　　有赵氏外戚当政的前车之鉴下，若是要立太子，便一定会杀了谢美人。立子杀母的先例在前朝中多如过江之鲫，而照德帝就是因为一时心软放了赵氏，才会导致晚年的乱政。

　　不过皇帝有自己的考量，他不打算直接立太子，也不打算直接杀了谢美人。

　　宫里有传言说是谢美人十分得了，靠美色让君王留了手。也有传言说是宫里又有妃子怀孕了，若是皇子，谁是太子还不一定。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谢美人所生的皇子，是个假的。

　　这美人人小野心大，又有个身怀奇技的心腹，便冒着天大的胆子，和妹妹的亲家湖州大族柳氏串通好，花大银子买通又杀了接生的婆娘和御医，将小公主硬生生伪装成了个小皇子。

　　小皇子出生那天京城下起了大雨，就连常年干旱的北方一带竟也有了雨水。在礼部上奏的备选名讳中，皇帝专门挑中了“时雨”这两个字。

　　而似乎一切都是冥冥间自有造化，江时雨虽为女孩儿，继承了皇家出色的容貌之外，比寻常公主生得多了几分英气，将眉峰再描得凛些，便是雌雄莫辨的美少年，寻常人家只会道君子如玉，不会往皇子是姑娘这方面怀疑。

　　而在声音方面，江时雨没有继承谢美人半分的好嗓子，声音反而偏低沉，放在寻常女儿家或是不好，可对于她特殊的身份，是为大助。

　　而撷芳殿里只住着仅有的一位皇子，殿里的侍奉的要么是被柳家买通的走狗，要么是谢美人的心腹，也稍加安全了些。

　　谢美人得了圣上令，可以随意出入撷芳殿，这又为遮掩公主的身份提供了不少便利。

　　“娘，干啥呢。”

　　江时雨与谢美人素来亲厚，谢美人出身于小家小门，便要自家孩儿在私下相处时如平常母女那般唤她娘。

　　谢美人拎着帕子轻笑，“你这小懒蛋子，都日上三更了，还不起床。要是太傅知道了，可不得把你的屁股打烂。”

　　江时雨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动作连贯，浑然跟孙悟空翻筋斗云似的。随后她看着偷笑的谢美人愣了一会儿，恼羞成怒地大喊：“今日休沐，太傅他老人家根本不在宫里！娘你又骗我！”

　　“好啦好啦。”谢美人用帕子捂了捂嘴，纤纤玉指上戴着的金护指轻刮了下江时雨的腮帮子，“我的儿，你当真是幸运极了，老天可以说是处处向着我们娘俩儿，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江时雨知道她在说什么，一顿，然后转移了话题：“娘，你说向父皇求情，省亲的时候也把我捎上，成了吗？”

　　谢美人红润的嘴角向上一勾，“你要相信娘亲的本事，自然是成了。你那父皇呀，别的不突出，治国理政也没什么手段，脑袋也不大好使，就是疑心重。这几日，你父皇忙着从五军都督府里收点儿兵权呢。”

　　“娘亲慎言！”少年眉头一皱，声音压低，貌美的脸儿还真是一时让人辨不清男女。

　　谢美人一甩帕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当他为什么放心让你跟着我回江南？那轻悦阁里的沈嫔听说被诊出了身孕，藏着掖着，却告诉了皇帝。皇帝也是愿意掖着藏着，毕竟对他来说，多个子嗣多不容易的事儿。而那沈嫔，哼，传闻天天离不开酸，圣上估计认定了她怀的是个儿子。”

　　江时雨不置可否地一笑，心里却一时腹诽。女儿又如何？儿子又如何？为何单单是性别的不同，公的便成了宝，母的便遭人嫌？

　　“可惜了，”谢美人撇了自家孩子一眼，究竟是自己亲生又亲养的，哪里不知道她现在这幅样子，心里甭提多了几个坏主意了。“那沈嫔肚里的孩子是假的。”

　　“啊？”江时雨一愣。

　　“放心，”谢美人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手里像个娃娃般捏来捏去，“我说的这种假，是说沈嫔根本就没有怀孕。”

　　“娘，你怎么......”

　　“嘘。”谢美人将金护指竖在唇上，“你以后会知道的。说来娘对你心里也有愧，明明是不一样的，娘按照自己的意愿，让你变了个样儿，没能尝到该尝到的生活滋味。”

　　她握紧江时雨的手，那精美的妆容之下透着强烈的、原始的母意，“娘这次带你回江南，就是想让你重回自己。湖州是柳家的天下，你不必太过疑虑。对外也称皇子外出游历，娘已经找好了替身。但毕竟咱是天家的人，能换回来的时日短暂，但有好歹比没的强。”

　　看着江时雨那双带着锐度的眼中罕见地透出柔和、欣喜、宛若少女一般的光辉，谢美人险些红了眼眶。

　　“我的好孩儿，我的好孩儿......且快活一次吧。”

　　替身已经上驾，浩浩荡荡地出了宫。而江时雨则穿了宫女服，跟着谢美人上了另一辆马车。

　　江时雨从小呆在只有她一个皇子的撷芳殿，身边的人为了保险起见被谢美人和柳家换了一波又一波，唯一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太监玉鹤姿。

　　从三岁起，江时雨便由十岁的玉鹤姿照料，如今已过了十一年。江时雨对玉鹤姿产生了不可避免的依赖，此次出行，也是不出所料地由玉鹤姿照料。

　　玉鹤姿是先太妃起的名，正是因为他这张脸，生得有玉琢之态、仙鹤之气。只可惜是个男儿身，又是个太监，不然这后宫群芳的美色，可就要被压下去一半。

　　好在今上不好男色，不然以玉鹤姿的容貌，必定会首当其冲地遭殃。

　　很奇怪，玉鹤姿虽是太监，可比十四岁的江时雨足足高了一个头。

　　江时雨也曾经问过他是吃什么长大的，玉鹤姿苦笑，说不过是馒头和咸菜，直到被卖到了宫里做太监，才吃得好了些。

　　对江时雨而言，玉鹤姿算是她第二个娘，太监娘。虽说这么说不好，可江时雨看着正经，底下恶趣味一个也不少，小时候更是调皮捣蛋，扯着玉鹤姿就喊二娘亲。

　　直到谢美人发了次大火，江时雨被打了屁股之后，才作罢。

　　但这分毫不改江小皇子和她的太监娘之间的亲密感情。

　　下雨天道路泥泞，车马颠簸，舟车劳累的江小皇子累了，便直接趴到玉鹤姿腿上睡觉。

　　拉起来的车帘被风撕开一个小角，钻进几滴春光。

　　柳枝青，梨花嫩。

　　快到了。

　　玉鹤姿往外看了一眼，将那漏风的帘角仔细掖住，又垂下眸，将膝上人鬓边的碎发一丝一丝抚平。

　　那时睡得正香的假皇子江时雨不知道，她的命运将就此发生巨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