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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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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踏青时节,京城郊溪边乱红飞渡,春光十里。
杏花满头,王小娘子折柳回首,心中微跳。林间有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信步赏春,眉似远山,眸敛春波,让人一见倾心。尤其他唇边一抹温柔微笑,仿似撞到她心底不知何处的柔软,让她在阳光下有了晕眩之感,她想,这便是诗中的陌上少年足风流罢?
她折一枝桃花,跳出来拦在了秦昭的面前。
她递过那枝绚烂桃花,羞涩施礼:“小女子姓王,不知公子可曾婚配?”
秦昭心想,他若是不答应,可能会被揍。
他如今是宫中禁卫,却半点没忘记王小娘子儿时捋着衣袖,追着东门十二坊的小郎君们,从街头打到了街尾。
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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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儿心想,她当真没认出是秦昭,谁能料到他居然选为宫中禁卫,不是儿时穿一袭粉色纱裙子,扮成女娃欺骗她的讨厌小郎君了?
她幽幽一叹。
“娘,我出门了。”
天还未亮,她提灯牵驴,如往常一般听到了宫城各门宿卫换值 的钟声。
青驴低昂,她从驴垫下摸到了一封青叶纹信笺。借灯光一看正是秦昭所留,笺上画着宫城的东便门,写着寅时三刻四字。
这是秦昭的下值时辰。
星光几点,临安宫城与她家破屋子只隔了一条街。她催驴而行,远远看到浅金宫檐上银月将沉,只有几只白鹤在殿顶单足而立,曲颈宿在了最后半轮月色之中。
她想,秦昭下值了,她要怎么和他说,她后悔踏春时赠花订情?
黑沉天色中,她骑驴儿再走一段路,过了万岁桥,便看到宫中东便门已开。
下值的宿卫校尉们,三三两两地从宫里走出。其中,秦昭尤其出众。
那半轮银钩残月沉在他的脑后,仿佛瑞光中,二郎神君披银甲持金枪,嫡落凡尘。
晨雾缥缈如仙境,王小娘子也不禁看痴了。
秦昭扛着自己的铠甲,便看到一盏星灯。百官进宫上朝的灯海如星河流动,王小娘子骑驴从星汉中徐徐而来,玉肌星眸,仿佛仙子下凡。他心摇魂荡,不禁向她招手。
人影渐近,她的驴儿背后,还跟着三匹刚刚睡醒的俊马。
“明儿我有一场相亲,去去就回。别多心。”他牵马时,在她耳畔悄声。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冷笑半声,便转了脸,有话也不想和他说了。
他心里一个咯噔,连忙要解释两句,他就为这事才特意留笺相约呢。但她把路上买的三只热烤饼儿递给陈家大郎,秦昭只能把肩膀上的铠甲放下来,哗的一声卸在了自己的马背上。
许是这动静比以往大,她回头盯了他一眼,眼中带怒。
他连忙又要解释 ,他不是乱发脾气,是今夜后苑有几只鹿儿逃出来,进了殿阁,他们这些宿卫穿着重甲,抓了半宿,累得不行。
但这话,实在不方便说。她俏脸上亦一副不想理睬他的赌气模样,秦昭只能与陈大郎、谢七郎一起骑了马,说说笑笑地过了桥,拐到王记果子铺所在的街巷。
晨雾中,驴儿的蹄声踢踢答答地在麻石巷里响着,敲打在他的心上,灯光中,他的眼光追寻着她在驴背上的朦胧裙影。
王记果子铺是一间前店后院的旧屋,王家奶奶早已掌灯开门做生意,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树影随拂晓星风摇曳,约有五六间房,祖孙三代女人住两间,另有一道带锁的门隔出间小院子租出去。
王家妈妈吴大娘在小院烧好了一大桶开水,早饭粥菜都是香热,因王家离宫里近,三位校尉合租了她家的院子。他们自己家都在东门十二坊,离宫城隔了大半个城,太远,若是清早下值就回家,路上实在又累又饿,马匹也需要有个院子寄放。
王悦儿骑驴停在了门前,问了一句:“中午要吃什么?”
秦昭连忙捉到了机会,站到院门,先高声说了一句:“回来路上捎个荔枝露。东瓦子里的。”连忙就把饮料钱和脚钱都递了过去,这才有了机会再悄声:“我爹前天回来了。他安排的,我去去就回,和家里直接说不成。”
“你爱说什么便说。我哪里管得着。”她素手捉过两吊钱,突然又转头,看着他。
“我不骗你。”他赌咒发誓。
“呵。”她心想,这个骗子。
尤记得她儿时住在东门十二坊,一眼就被粉裙子的秦妹妹迷住了。
“妹妹你好像仙女儿一样。”她喜滋滋牵着秦妹妹的小手,和她一起摘花编柳,戏草斗叶,夏天出东城门玩水,冬天在东门十二坊的小校场里堆雪人,她并不明白,为什么男孩子都背着她,欺负柔弱的秦妹妹。本来禁军子弟虽是爱打架,但也不会欺负女孩子的。
“你们干什么?”她怒吼着,当着秦昭的面,一个人追杀了街坊十七八个男孩子,于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在东门十二坊禁军子弟里是出了名的怪力小娘子,而王小娘子牵着秦小娘子的手,安慰她,不用害怕坏孩子。他还是战战兢兢说出了真相:“我不是小娘子。”
他是家里为了好养,不得不穿裙子长大的小小郎君。
她从此就不理他,没几天王家突然搬走后,她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
她只恨恨地想,这个穿裙子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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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问,那一日郊外踏青,夭红过眼,是她第二次被秦昭骗。
那天他表露身份后,她气得把桃枝抢回来,砸在他脸上,转头就跑了。
夜里孤灯寒帐,虫叽声声,连屋顶的迷雾月光仿佛都格外清冷,全在嘲笑她有眼无珠,她伤心地躲在自己被窝里哭了一场。
偏偏,接下来二三个月,她家街角总会有一位紫衣乌冠的俊俏禁军宿卫的身影。
他下值后牵着马,沿着青街走到果子铺前,马儿安静地低头吃草,他站在大椿树下望着,那身影在夕阳红霞间,被椿叶掩映得重重叠叠,落得一地深红浅红。
秦昭早已蜕去了儿时如花朵般的柔弱秀丽,成长为一位披甲束剑,玉鞍银笼马的昳丽男儿。偏偏他还在她的驴垫下悄塞了一笺情诗:
残春花落了无痕。
信中夹着她当日所赠一片凋零的桃枝残瓣。
分明是说她负心薄情,始乱终弃。王小娘子愤怒地想,这是她的错?
终于有日,她拦在了街边,一脸憋屈模样:“我娘问你,是不是秦家小三,要租房?”
为何她娘就一眼看出这小子是谁?
他忙不迭地点头,她抿抿唇,淡粉色的唇瓣勉强挤出一丝笑:“正好我们家还有一间,刚空出来。”
此话入耳,秦昭便感觉到了夕阳风暖,吹飞残红,半城春色。
他搬行李住进了小院,从此想的就是如何挽回失误,让自己在王悦儿心里不再是一个骗子。因为她从不正眼和他说话,唯一一次也是瞪着他,暗暗威胁:“再敢骗我,就揍你。”
当然,连他是谁都没认出来就敢送桃花表白,这绝不是王小娘子的错。他也没敢指望王小娘子不理他,其实是少女的害羞。
然他也没料到,相亲的事波折不断,他会突如其来当面和父亲说,他想和王悦儿订亲。更没料到,王悦儿就在桌子的流苏紫锦桌布下面藏着,偷听。
王悦儿托腮蹲在桌下寻思,这事儿真不怪她。
柳叶送笺,陈家三郎约她在大相国寺,互相见见脸庞儿。
这是陈、王家两母亲约好的相亲。禁军子弟成亲前,让小儿女亲眼相一相的意思。
她一想,三小子打小儿和谢娘子最要好,一定是来走过场,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傍晚,霞光凉风吹抚一城翠柳,她骑着小青驴,纤指剥着青莲蓬果儿,头上顶着一张碧绿大荷叶遮阳,在京城街巷中悠闲而行,夕阳把驴儿身影拉得斑斓细细,相亲路上,她顺道还给番坊富商送两篓胡桃果子,赚了几吊脚钱。
秦昭在宫中,突然听说了陈家三郎与王悦儿相亲,他连忙提前换班下值,从便门跑出。
偏偏在路上和她错开了。
只因王小娘子遇上了趣事儿。她送胡桃进商人家,回头看到门外自己的青驴儿被牵走,她讶然,好多年没看到这样敢偷她驴儿的人了。
她上前一把扳住小偷肩膀,突然巷子里又跳出了两个壮汉,夕阳已经沉到九门城墙边,在巷中投下最后一抹艳光,壮汉的五官在她的眼中十二分扭曲丑陋,她一瞧这是有拐子,要光天化日绑女子?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呢。
她在阴暗巷子底把人家揍得哭天喊地时,身后有尴尬的咳声传来,后来,她有一日与秦昭说起此事,依旧一脸诧异,因她几乎没认出拐子头目,居然是她那天要去相亲的陈三郎。
东门十二坊的陈家小胖墩儿,如今也是一表人材,剑眉星目,猿臂蜂腰,他青色锦袍,腰绣狮虎,分明是一位英武的边军武官模样,
咦?居然比秦昭的品级高,她纳罕着,转念想到秦昭在宫里要升职可比在边关难。但这暂且不提,她当即指使陈三郎:“你和你爹说,你没看上我。”
“……我爹会打死我。”
“那我就和你娘说,你为了不相亲,找坏人拐卖我。”
谁拐卖谁啊?陈三郎大惊。
吵了一回架,她才知道这几人都他的手下,他在边军中被枢密院四方馆看中任职,送番国使节进京城,现在负责监视就读国子监的番人贵族子弟。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眸中带疑。
陈三郎亦觉冤枉,他原打算招揽几个街坊小贩做眼线,于是就听说了在番坊一带骑驴贩货横行霸道的她。万没料到是王悦儿。
“国子监很多花花公子。我这样美貌。我不去。”她一口拒绝。
陈三郎无言以对,她叉着腰:“我知道你和谢娘子好,我不说,我和秦昭好。你也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秦昭。否则——”
你和小昭好,他还不知道吗?陈三郎莫明其妙,但他不敢问,他虽然在边关历练过,但儿时的恐惧阴影还在,夜里的恶梦就是被王小娘子天天从街头追杀到街尾 。
偏偏秦昭在大相国寺没寻到她的青驴儿,担心着又回头来寻她,天色已暗,掌灯时分,天上星汉人间灯火,番坊附近尤其繁华,他一眼看到了她的小青驴,他连忙探头,便从巷口望到她在巷中的浅金身影。
有男子递给她一盏六角小灯,灯光浅金,照出二人互视的笑颜,秦昭认出那是她要订亲的陈三郎,二人私语悄声,不知在说什么。
夏夜草长萤飞,仿佛还是东门十二坊的夜,她和陈家小胖墩头靠头商量怎么在溪水里捞泥鳅,时不时就把他忘记了。
他心中不安,但见她提灯而来,娉婷妩媚,他不假思索又避开,他暗叹自己胆怯不敢问王悦儿,转头飞奔绕到街口要拦陈三郎,陈三郎一抬眸看到夜色中拦着一名紫衣乌冠的禁卫,分明是秦昭一副要找他麻烦的模样,陈三郎抢步便溜了:“你问她,别问我。”
秦昭暗觉不妙,莫非互相已经看中,明天就要过礼了?
他忙不迭又奔向大相国寺去找她,
中元节,佛诞之夜,寺灯辉煌,人头涌动,进香、献戏的信众不知凡几,左殿韦陀院的戏楼前,照例是禁军衙门献戏。家眷们带着儿女,借此相看亲事也是多年的旧例。他打听到陈家订的房间,嗵嗵嗵上楼跑到三楼一推门。
房中无人,只有乌木格窗敞开,月光明媚,照得一室银雪。
紫锦流苏的桌面上一盏灯,似若萤魂。
他迟疑着是不是找错了房间,突然倾耳,一揭桌布,眼带厉色,却看到了王小娘子蹲在了桌子下面。
她托着雪腮,剔透双眼滴溜溜地看着他,又笑眯眯:“我看你来不来。”
他哭笑不得。弯腰伸手扶她出来,她瞅着他,微一迟疑,柔荑放在他的掌心,他心中的喜意升起,眉眼便有十二分温柔,正要说话:“小悦——”
突然她脸色微变,桌布一拉又躲起。脚步声响,房门外走进一行人。
秦昭终于想起他今天也要去贾叔父看戏的包间里问安,和贾娘子照面儿相亲,只能回身行礼:“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