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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中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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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清静的裴府内院无端嘈杂不堪,人来人往,一时混乱,可这杂乱又很快无声地熄灭,伴随风中传来浓烈的药味,无论小厮、婢女,一律垂首躬身,退出了这间往日里便被下令无事不得进的内院。
江蓠静坐把脉,又钳着尚遥下巴看了舌苔,将其手重放归被下,起身向满屋子的人道:“没什么大碍,骤逢变故,绷得太久,猛然一松,便是软了筋骨,休息一段时间便好。”
听闻此言,赵叶轻明显松了口气,祁霏却似有疑惑,转眼看向裴时霁。裴时霁似乎对江蓠的话深信不疑,着人拿江蓠的药方去取药煎药。
既然如此,祁霏也不好再说什么,眼下尚遥没醒,裴府事情又多,祁霏便主动告辞,免得添乱。裴时霁也没多作挽留,送两人上了马车。
回程路上,赵叶轻脸色缓和许多,掀开窗帘呼吸几口空气,见帘外熙熙攘攘,一派祥和,心中也沾染了些喜悦,更重要的是,尚大人的事,于公于私,她已然是尽力,问心无愧,此事一了,祁霏和她,便可以离裴时霁远一些了。
瞧见小吃,赵叶轻问祁霏是否要些,可一连几遍,旁边都没声音,赵叶轻回身便见祁霏一脸凝思,“想什么呢?”
祁霏没有隐瞒,“我在想尚遥的伤,如果只是寻常伤势,怎么会是黑色的血,那不像是江大夫说的累的,反倒像是……”
像是中毒。
祁霏心里“噔”的一下,赵叶轻蹙眉道:“江大夫的医术洛阳皆知,她又和裴大人素有交情,何必说谎,或许是你多虑了。你才回来,一路奔波,还是不要再劳心劳神了,眼下万事初定,还是多多保养身体为上。”
祁霏不愿顺着赵叶轻的话,又不想驳她,只好笑道:“知道啦,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越来越啰嗦了。你刚刚是不是说点心来着?为了保养身体,我可得一人要两份才行!”
“几份都行,管够。”赵叶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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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时霁关上房门,屋内顿时昏暗许多,金色的阳光如上等工艺,光滑地涂抹在方桌上,裴时霁在塌上坐下,感受着阳光的温度,眼睛有些刺痛,身子却一阵阵发冷。
“能看出到底是什么吗?”
海棠侍奉在裴时霁身侧,不禁紧张地望向江蓠。
江蓠取出银针,刺入尚遥手腕又拔出,又依次刺了其他几个部位,银针无丝毫变化,她想了想,解开尚遥衣口,裴时霁和海棠一同来将尚遥翻过身去,掀开衣服,露出后背腰部被包好的伤口。
江蓠拆开药布,取出一把小拇指盖大小的全银细柄小勺,勺缘锋利如刀,将之往药布下溃烂的伤口剜了一下,尚遥立刻痛苦地哼了一声,海棠连忙握紧她的手,只希望能如此为她分担些许。
江蓠将小勺于光下看,又凑近闻,露出困惑的神色,让裴时霁和海棠将尚遥衣服穿好,她自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尚遥。
她在想事情,裴时霁招手让海棠不要打扰她。
不一会,江蓠又重新把了脉,恍然所悟。
“是中毒。”江蓠的声音如惊雷般落下。
裴时霁脑内刺痛了一下,险些失态,海棠也是震惊无言,江蓠继续说:“并不是寻常的药物中毒,所以银针难以查出,银刀剜肉也看不出什么,即使是我,也是想起曾经见过的病人,故而意识到的。这是内火之毒。”
“尚大人于狱中受刑,天气溽热,伤口极易溃烂,疖子溃痈,才会有这样大大小小的疮口,看得出狱中有人帮她清洗敷药,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情,但这内火本就过剩,加上天气炎热,内里就应该多清热解毒一些,但内里被什么东西激得火更旺了。”
“是什么东西?”海棠问道:“是毒药吗?”
“不会,”裴时霁摇头,“内狱管理严格,毒药如何能入内?”
“不是毒药,问题应该是出在食物上。”
海棠:“食物?”
“身体虚弱,本该进补,但起疮流脓,便不得吃发物,若不然越吃越虚,越吃越燥,再这么吃下去,会被内火烧死。”
海棠想了想,“手段隐蔽,即使是太医也不一定能看出,足见险恶用心……究竟是什么人……”
内狱膳食由圣人决定,病因出自膳食,那么……
裴时霁随即呵斥道:“不许胡说!”
海棠立刻噤声,江蓠坦然起身收敛药匣:“病因已经寻到,对症下药便好,发现及时,并非难事,我重新开药方。”江蓠睨一眼裴时霁:“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去拿。”
人从宫中运出,若出事,便出自宫中,干系重大,自一开始觉得事有蹊跷,江蓠特意予裴时霁暗示,待到室内唯她们三人时才肯开口。现在更是考虑周全,裴时霁对此万分感激。
“是。”裴时霁道,“多谢。”
裴时霁让人送江蓠回去,默然坐回塌上,温言道:“累了许久,你也坐吧。”
海棠谢过,于塌上望着尚遥的方向,声音平静,“内狱由圣人掌管,小到狱卒,大到主官,皆由陛下亲自任命,这中间,会不会有人或因钱财,或因权势,而心生叛逆?”
“你也说了,陛下亲自任命,陛下素有察人之识,如此重要的地方,定会慎之又慎。”
“我不明白,圣人为何要杀尚遥?”
尚遥官职卑微,家世亦不显赫,为人直接而无城府,难道就仅仅因为与裴时霁有关,就要被圣人猜忌?
裴时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海棠静坐一会,悄然沉心,将自己置于事外,置于尚遥身外,冷眼旁观,仔细回想宫中情形、内狱情形,脑海内猛然有一幕场景一闪而过,她立刻道:“大人,内狱膳食虽由陛下决定,但术有专攻,且陛下朝政缠身,岂会每日过目食谱,内狱膳食该是由主官根据实际情况斟酌更改删减。”
“你的意思是……内狱主官被人收买?”
海棠摇头,“大人还记得我去探视时,是用的什么理由吗?”
裴时霁凝神片刻,双眸忽然凛冽,吐出两个字:“赐菜。”
“圣人宽厚温和,对待臣工如亲人、好友,每逢用膳,多思臣下,屡屡赐有膳食,在朝中屡见不鲜。”海棠道:“因为此,如果圣人赐菜于内狱,所涉环节中的众人,对此司空见惯,例行检查后,并不会放在心上。”
“太医向圣人报告犯人情况,不大可能事无巨细到吃什么也说给陛下听,圣人不知具体情况,而内狱负责膳食者,一则不敢阻拦赐菜,二则不上心关注是否与太医要求冲突,如此,这些发物便源源不断送进了牢内,尚大人年轻,又不通医理,同样认为进补方能保住身体,一来二去,幕后者的目的便达到了。”
裴时霁也被多次赐菜,想起内廷赐菜经过,道:“圣人节俭,又注意保养身体,比起前朝,三餐菜品数量减少,以素食居多,可宴饮或赐臣工同餐时,菜样总是多的,故赐菜常发生在宴饮之后。这能够干扰圣人赐菜的人,定是能够出入内廷,且屡次与陛下同食之人。”
裴时霁并不认为是圣人授意如此,她与圣人好不容易在顾长川调停之下再度合作,圣人并非因小失大之人,且如海棠所言,尚遥作用微小,圣人何必冒着再起离心的风险来得罪自己?
这幕后者,恰恰是想借刀杀人:若是自己查,则会牵扯皇宫,惊动圣人,引来与圣人的离心与猜忌;此毒隐蔽,尚遥毒发的几率极高,若是她忍下不查,便只能吞了这个哑巴亏,除了尚遥,恶心了自己。横竖于那人而言,这是笔只赚不亏的买卖,祸心包藏,万分阴险。
“那你觉得会是谁做的这件事?”裴时霁目视倚肘方桌,心中有所猜测,却仍是问海棠意见。
海棠垂首恭顺,“海棠奉大人旨意,与孟叔守住府邸,数月不出,内廷消息,也知之甚少。是否告知顾大人,请他帮我们查一查相关情况?又或者请公主殿下留心一二?”
“不了,暂时封锁消息,此事不宜泄露。”裴时霁选择瞒下此事,由自个慢慢查:“顾长川夫人之前动了胎气,他特意告假几个月,陪夫人到郊外庄子上养胎,事朋友数,难免疏远,况且现在若是把他薅回这个是非窝,我也不忍心。公主近日被陛下责罚,于宫内宜守静守心,不宜活动太密。”
海棠不禁叹道:“大人可用之人太少,公主可信之人亦太少。”
裴时霁笑了,“殿下是东宫不二人选,将来入主青宫,为陛下臂膀,天下人皆是陛下臣民,那便也皆是殿下臣民,殿下哪里会没有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呢?”
裴时霁觑海棠一眼,随手沏了盏茶推过,两人一推一谢,看起来万分的客气相熟,可这生疏的距离就像没泡好的茶汤,隐藏在悬浮的茶叶之下,入喉间毫无滋味,废了一碗好茶。
海棠太过清楚明白,即使深得上位信任,也当恪守本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知道的内情便不知道,辟如此刻,海棠猜测裴时霁已有定夺,便不再多费口舌,以免失言、妄议内廷。
不能取信于对方,裴时霁明白,是她自己的过错,是她非可信之人,海棠留有退路,亦是求一条生路。
不过无论海棠信自己与否,以她的才华,这般入朝之才,委屈在小小府邸,只做府内银钱梳理工作,着实浪费天资。
正思忖着,门外有人轻悄地敲击三下门框,邵图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大人,有信到。”
裴时霁看了眼内室的尚遥,起身与海棠一同穿过正堂,走到另一侧的书房,方说:“进来。”
邵图目不斜视走到两人面前,奉上信封,“下面递上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
“办得很好,帮我跟兄弟们说一声辛苦了,过段时间定会给大家放个长假、好好休息。”
邵图抱拳说“是”,随即退出房间。
裴时霁拆开信封,立着看了半晌,微微蹙眉道:“太慢了。”随即铺纸抽笔,坐了下去,信纸随意飘落桌上,海棠低头,瞧见了上面墨迹:“小桃”二字冷冰冰地夹在数个名字之间,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