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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罪孽 ...

  •   在长久的相顾无言中,兰尔娜逐渐一层层剥开裴时霁所言,触及这个说话总爱留三分的大周人最原本的话意。

      让她走,我可以留下来。

      这样的回答,虽在设想之外,但亦属意料之中。

      这才是她心念至今的裴将军:钟情一人,矢志不渝。

      纵有防备,但真正触及这层结果时,兰尔娜的心里还是猝不及防地失落,她侧身走了几步,避开与裴时霁相对的方向。

      罗塔九部的神女,当得起大周尚书令的跪拜,但那个喜欢靠在将军肩头的少女,习惯了仰视星辰般存在的人。

      裴时霁却在此时无令而起身,与兰尔娜错位同时凝望着低垂的天幕,似有悲叹:“其实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兰尔娜之心,纯洁高圣,至清至明,蝼蚁尚且恐伤,更何况是无辜之人,纵使一时情绪失控,也总会回到清明的思绪中来的。

      兰尔娜一时无言可对,于敌军、于寻常人,裴时霁最是擅长察其意、攻其心取胜,在她面前,自己是一览无余的。

      默立一会,裴时霁开口道:“此处风大,你也莫要久待,我这便回了,只待下一次见面,你我皆可功成业立,大周与罗塔同享太平。”

      兰尔娜依旧无动于衷,裴时霁微微叹气,转身离开。

      “站住!”兰尔娜疾言道:“你且告诉我,就凭你身上的蛊毒,你如何能与我功成?如何能亲眼看见这太平!”

      这是兰尔娜第一次如此厉声与裴时霁说话,这个连命都可以舍弃的人,让兰尔娜感受到了怒气。

      为什么……为什么这人要如此作践珍贵的生命,又为什么……她要再一次失去她,而裴时霁连一个再相见的念想都要残忍地摧毁。

      裴时霁旋身,笑容苦涩:“魂灵有知,清明细雨,后人无忘。”

      紧紧盯着这个无私地一肩挑起苍生,又自私地辜负人心的人,兰尔娜忽然听见微风里传来清浅的歌声,那是部落的子民们在放牧时自发创造的,如此优美,如此可爱。

      这片草原的一花一草,皆是天恩,亦是责任,架起身为居次的华美高台。

      心好似随天际瓣瓣云朵漂泊,兰尔娜顿生几分惘然。

      九年已过,她再也不是当初睁着懵懂天真的眼睛撞进裴时霁世界的少女了,她睁大了眼睛,在时间的流逝里,终于瞧出大周人爱说的“半点不由人”,瞧出了裴时霁眉眼间浓浓的悲哀。

      兰尔娜沉默着从袖笼里抽出一沓被裁剪成纸张大小的薄如蝉翼的丝绢,裴时霁顺从接过,入目皆是工整小楷的墨字,辅之以图案或说明。

      不用强作成熟之后,兰尔娜显露出眷恋对方的青涩,声音温沉:“这是我研制多年的成果,其中所需药材共三十九味,药物采摘、炮制,季节、时辰、用具皆有讲究,我一一写好了。根据这次给你服用的效果来看,已达到九成预期。”

      细小整齐的字体映入眼帘,兰尔娜的让步与解药同时带来莫大的惊喜,裴时霁道:“这是……”

      兰尔娜点点头,“我知道这么多年来,那位邹先生和他的徒弟江大夫也一直在寻找蛊解,你把这份药单交给她,她会看懂的。”

      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绢面,看着上面长达数年的时间记录,以及跨越山海的地域范围,裴时霁百感交集,“辛苦了。”

      兰尔娜微微抿唇,摇摇头,“这药方初次可压制九成蛊毒,一年后效力衰退,蛊毒便会卷土重来,甚至变本加厉,那时,重服此药,只有五成效力,以此推算。此外,其中一味药极难种植,这多么多年,我也只得一株,悉数用了。希望邹先生和江大夫能够有更好的办法。”

      第一次从师傅那里听闻有中原人在寻找此种蛊解时,兰尔娜还不以为意,直到无意中发现师傅与邹先生往来信件时,兰尔娜才知道需要蛊解的人,便是自己等候多年的裴时霁。

      兄长以为自己研制蛊解是为了九部不再有人遭受此蛊的荼毒,兰尔娜还央求师傅不要再将此事告知别人。如果被外人知道赫赫有名的裴将军命不久矣,大周和罗塔将战事再起。

      数年如一日,兰尔娜孤身踏过人迹罕至的地方,揣着一份也许永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心情,无怨无悔地朝着一个不知可否抵达的方向前进。

      兰尔娜总会恍惚自己是否受裴时霁所影响,每当深入山林荒漠时,望着没有尽头的路,她总会想起当初明媚青春的少年,纵使身陷绝境,虎狼环伺,更兼有内敌攻讦,她依然决绝坚定地向前走去,走向那雾气弥漫的远方,连一次回头、一次犹豫都不曾。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兰尔娜后来在书中读到的话,裴时霁无畏的身影烙在心间,成为兰尔娜成长过程中勇气的来源。

      “谢谢,我于这世间的每一日,皆是偷生,这些已经很好。”裴时霁将绢布叠好敛入袖中,正色瞧兰尔娜一会,伸手绕至其脑后,轻轻抽开了面纱的系绳,柔软的面纱层层坠叠而下,落入裴时霁手中。

      明眸之下,是晶莹肌骨,是淡淡冰雪,可右脸颊一条细细的一寸疤痕,似是长河裂冰,惊扰了这片阒然雪意。

      裴时霁以指尖触之,动作缱绻而温柔,兰尔娜睫毛轻颤,目光描摹在靠近的裴时霁的眉眼,刚直无垢,朗月清风,裴时霁双眸中的君子端方足以让这般暧昧的动作变得只剩下亲昵与关怀。

      兰尔娜索性垂下眸子,自行隔绝了这片痴念。

      “是好看的。”裴时霁淡淡笑了,“你的子民们很是期待神女的恩泽,祈盼见到神女的尊容,雪景磅礴大气,无需云烟遮绕。”

      兰尔娜点了点头,几乎无任何犹豫,顺从了裴时霁的建议,让遮了十年的玉容迎风而现,让这道被父汗砍出的伤疤毫无保留地显露于世人。

      她是他们的神女,纵有微瑕,也依旧是圣洁而仁慈的神女。

      裴时霁的建议,总不会错的。

      裴时霁微微一笑,复立于原来的位置上,再度以右手抚胸口,深深弓腰。

      “山长水阔,云笺无达,珍重、珍重。”

      兰尔娜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在短暂重逢里,她再度迎来了分别,而这一别,或许再不会相见。

      山坡下传来轻盈的鼓声,四面八方无来处的风,悄无声息地击碎了长达九年的梦境。

      *

      回车帐时更加轻车熟路,虽然卸掉一桩心事,但更多的事情纷至沓来,压在心头,裴时霁片刻不得休息。

      寿命得以延长,留出的时间变多了,意味着要做的事情也更多了,原先略显匆忙的计划或许可以扩充一二,好让各方面更加周全。

      满腹心事,裴时霁仍旧面色平静,踩下一段坡路,祁霏的车帐近在眼前。

      帐帘掀开,祁霏晃着腿坐在床边,两个包袱放在手边,左手捏着块被咬了一口的点心,右手捧着本书,瞧得入迷。

      她倒是惬意。

      至于此,裴时霁才真正会心一笑,但清浅的欢喜转瞬即逝,胸中如琴弦崩裂,陡然泄入沉沉悲愁,悔恨悄无声息地翻涌而上。

      裴时霁还记得初回洛阳时,祁霏像一个浑身竖刺的刺猬,说话刺,做事刺,若是对旁人还能收敛一二分,对着自己则是恨不得来回捅几个对穿才舒心。

      即便如此,裴时霁仍然伸出了手,不为旁的,因为她看出那些刺本就柔软,无非是祁霏为避免受到伤害时的故作声势,是狡黠,是聪慧。

      一颗琉璃心的姑娘明媚如阳,一路走来,祁霏心底的平和与从容尽数展现,戾气消散,日渐沉稳,这其中是功是过,是好是坏,裴时霁不禁诘问,她自己究竟掺了几分的罪孽?

      祁霏的人生,该是平坦大道,可如今迷雾难消,万丈深渊近在咫尺,若有一天,她幡然醒悟,发现将她带至万劫不复之地的人便是自己,她会如何?

      裴时霁呼吸一滞,杀意顿现、恶骨即生,她大步走进帐中,将祁霏手中书夺下放至一旁,在对方的惊愕的目光里将其紧紧拥住。

      步步踏于烈焰焦土,生钻骨锥心之痛,恐觉步步错,可回头便是万丈悬崖,狂风呼啸,无路可回,恍惚又觉步步未错,业火丛生,嚎啕不断,于审判处,裴时霁自窥得自己久燃不息的罪孽,正堂而皇之地叫嚣着——

      私心用甚,大奸似忠,繁多罪责,何必忧心再多一桩,不妨承认,你需要她。

      是,我需要她,她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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