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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山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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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窗户口的风呼啦啦吹着,烛光颤晃,将沉默的两人笼罩。
虽不似初相识那般剑拔弩张,可祁霏泾渭分明地画出界限,之前好不容易近点的距离全被打破,两人虽近在咫尺,心与心却已然咫尺天涯。
心口也像那个破窗口一样,不过是鲜血滚过,掀起滔天的痛意,在战场上裴时霁一往无前,刀光剑影不曾说过一声疼,可此刻,她连袖口下的指尖都在发颤。
裴时霁没有回应,太多不可言说的东西埋葬在心底,腐朽干枯,长出尖刺,扎入她的骨血,与她融为一体,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祁霏。
烛火扑闪,一滴蜡油滴落,裴时霁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里刻着祁霏的身影,“我送你回去。”
祁霏没有拒绝,她的身体已经耗用到了极致,如果在这里昏倒,只会更加麻烦。
拖着身子,祁霏上了裴时霁调来的马车。裴时霁没有跟着一块走,胳膊似是被压了重物,她疲惫地挥挥手,让车夫赶车走。
一阵风刮过,裴时霁站在明暗之间,安静驻足,形若孤松,只是眼睛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红色。
车夫按照吩咐将祁霏送回家,祁霏谢过他,步伐发乱走进内院,迷蒙的视线里出现祁岚焦急的身影,心里一松,顿时整个人栽了下去。
祁霏再度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鬼压床似的浑身无法动弹,趴在床上,指尖不知何时滑在床侧,浸到了点铜盆里的水。
祁岚和赵叶轻都在,俩人说些什么,窸窸窣窣的,忍冬正在里室伺候,在屏风后的架子上挂好东西,转身瞧见祁霏睁开眼睛,忙道:“二小姐醒了。”
祁岚和赵叶轻闻声进来,祁岚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云鬓微乱,身上的宫绦嫩绿绸缎长裙发皱,许久不曾休息的模样。
心中的愧疚升腾,祁霏想去拉祁岚的手,祁岚心意相通般坐到床边,握住祁霏,疼惜地看着她,不曾有分毫责怪,“好好休息,令牌我送回去了,爹爹不知道。”
祁岚身上的束缚铛铛作响,她不敢轻易做些什么,可并不意味着她懦弱蒙昧,她和祁霏一样勇敢,在她力所能及之内,她会为妹妹遮起一方风雨。
“实属万幸,伤口没有牵扯过多,我又请了江大夫来看,她的药虽然奇特,但确实比宫廷御医的药还有效。”赵叶轻今日穿了竹青的衫裙,银簪横绾起青丝,虽一如既往的清寒板正,但如此打扮,添了些青春气。
恍惚间,祁霏觉得好像回到了端林,爬树偷桃,她被主人家撵了几里路,本来她都跑掉了,却被祁岩沉知道,罚跪院中,不许吃饭。惩罚结束时,也像现在这样,阿姐守着她,赵叶轻卷着书生气,青竹似的立在床边,一脸认真啰啰嗦嗦,在祁霏眼里,就是沾了墨香的傻气。
回忆在眼前滚来滚去,遗憾也随之奔涌,祁霏有些想哭,但怕惹得祁岚伤心,把脸埋进枕里,慢慢平复呼吸。
赵叶轻也不曾对祁霏贸然出门的行为有任何指摘,她了解祁霏的心情,自然尊重她的选择。
“天气越来越热,江大夫说,小霏这伤口一定要防止化脓。我认识一位商户,他在山中有一座宅子,修得十分雅致清幽,很是凉快。他忙着生意,一直不得空去住,索性我租借来,我们一同去那住一段时间,小霏也好养伤。”赵叶轻期待地说。
祁岚轻轻拍着祁霏的手,“这样也好,你觉得呢?”
祁霏此刻浑身沉重,不愿想任何事,便沿着祁岚的话道:“挺好的,你们安排吧。”
“好,那我即刻安排,早日出发。”
*
赵叶轻所说的宅子坐落在山腰,是一座只有一进的小宅子,但修建者十分用心,竹林环绕,鹅卵石堆垒一方小池,凿引山泉,挖了条细细的通道,曲水勾折,连同庭院房间,增添清凉,更有全以竹子为材料造的书房一间,临窗设几,韵味十足。
祁霏被人抬进主屋第一间房,看见屋内陈设,她颇感惊讶。赵叶轻不抠,但实打实没什么钱,她那点俸禄在洛阳连座宅子都买不起,得亏是住在她家,如果是租房,扣去房租饭钱,一个月只能剩几个铜板。
祁霏趴着摸了摸身下的夏簟,细腻温和,乃是用整块玉料所制,凉爽又不刺激肌肤。梳妆台、书架、桌椅都用的紫檀木,架子上摆了不少古玩花瓶,还有个鸟用没有纯粹装饰用的象牙。
整间屋子乍看并不华丽,但一砖一瓦,古朴厚重,用品更加不落俗套,内敛奢华,主人家应该是极有品味又十分有钱。
赵叶轻收拾妥当,进到屋里,用大袖衫擦擦额头的薄汗,见祁霏盯着她,“怎么了,哪里不合适吗?”
祁霏幽幽道:“你是不是贪污受贿了。”
赵叶轻:“……”
“这么好的屋子,就算是租,价钱也不会便宜。你那点积蓄,再过几年都不一定够,从实招来,是不是收人钱了。”祁霏鼓着个嘴,“气势汹汹”。
赵叶轻坐到一把楠木圈椅上,严肃道:“我怎会如此?不错,若按主人家原来的价钱,我哪里租得起。只是因着一桩案子,我帮他拿回了官府无故扣押的货物,还惩处了那个官员,他感恩我,本说无偿借给我,我不同意,几番商量,他给我算便宜了些。”
祁霏笑了,双手交叠,额头抵在上面,笑得浑身都颤起来。
赵叶轻这个傻子逗起来实在是太可爱了。
“好好好,我的赵大人是天底下最清正廉洁的。无论如何,都要谢谢赵大人,托您的福,我有生之年也能享受一次奢靡无度、挥霍浪费的富家生活了。”
赵叶轻从不计较祁霏的逗弄,淡淡笑了,“可惜你阿姐要操持府内事务,不能前来,否则我三人一同在此处消暑玩乐,就像小时候一样,该是何等乐趣。”
赵叶轻起身,“我去煎药,江大夫说,再过几天,你许是能够下床活动了。”
赵叶轻当初受江蓠诊治时,头一次对坊间所说的“毒且猛”三个字有了体会,江蓠医术与此地大夫完全不同,有时不仅不讲究书中所言药性相柔相济,反而颇有种以毒攻毒的感觉,风格悍利,更接近北方异族。
几贴药下去,祁霏暴汗一场,内火消去不少,真如江蓠所言,躺过十日,下地行走基本正常。
一恢复了行动,祁霏便按捺不住,嚷着要出去走走,说若是辜负了四周美景,这趟富豪之旅也太吃亏了。赵叶轻顺着她的意思,着人备下抬轿在后面跟着,以防祁霏累了,等到了夕阳渐沉的傍晚,带着祁霏一同出了门。
穿过竹影婆娑的小径,两人沿着山中小路慢悠悠闲逛,两侧绿树葱郁,青苔遍布,高树交掩之下,十分凉爽。偶有惊鸟掠鸣,瀑布垂落声闷闷的,似是从山的深处传出。
不少行人路过,樵夫担柴,猎户抬着猎物,还有几名妇人拎着竹篮,蓝花布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香烛。
恰此时,苍茫钟声,砸落山间,厚重庄严。
“哎?这山上有寺庙?”祁霏寻着钟声方向,向另一边望去。
“有一座前朝时建的古寺,名为严明寺,在山的另一边。”
“我都在这躺这么多天了,怎么从来没听到这钟声?”
赵叶轻笑了,“离得远不说,一天十二个时辰,你因着药性,每天要昏睡快九个时辰,自然听不到。”
见祁霏好奇地往那边探头探脑,赵叶轻道:“要去看看吗?”
“好啊,说不定这会还能赶上斋饭呢。”
怕祁霏伤累身体,赵叶轻劝她坐了轿,几人到了寺庙时,天际唯剩余晖,暮色之中,香客早已散去,零散几人,似是要宿在此处,由小沙弥引往寮房。
祁霏立在寺庙门口,四处打量了一番,疑惑地皱皱眉,“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尤其门口这座大石碑,像是在哪里见过。”
赵叶轻让轿夫先去休息,走到祁霏身边,“是不是你以往来过?”
祁霏没有言语,心里却想过一遍,她幼年起便被安置在端林老家,由几个老嬷嬷照看,若是没有大人陪同,自然是连端林都出不去的,更不可能来过洛阳。莫非只是相似,她记错了?
一时半会想不起,祁霏便先和赵叶轻去了大殿拜过佛像,上过香,同其他香客一般,到前院小坐片刻。
院内有一棵古梧桐,不知多少年,树干足有五个成人合抱那般粗,旁边种了不少松树,上面系着众多红色丝带,迎风飘扬,十分好看。
祁霏勾着手指挑了条丝带,上面是一些许愿的内容,这些都是承载着香客们希冀的许愿带。
祁霏笑了:“你快些去拿纸笔,我们也来写一个,我要许愿……”
话戛然而止,祁霏顿在那里,丝带从指尖滑落,她愣愣地转过目光,望向那棵比庙宇还要高的梧桐。
——师傅,我想把丝带挂在那棵梧桐上可以吗?
——阿弥陀佛,小施主,把这丝带挂在松树上不好吗?
——不好,太挤了,我要让这个愿望高一点,再高一点,或许不止佛祖能看到,大姐姐也能看到呢?
我要许愿……许愿大姐姐平安、健康,我们早日再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