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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毒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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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些阴,云是淡灰色,千篇一律。
前些年棚户区拆迁,李红霞家的小房子被拆了,老街旧邻们都迁到了这里。
楼房是新建的塔楼,红色和黄色的油漆还很新鲜。
劳碌了一辈子的老人们摇着蒲扇光着膀子,粗糙黑砾的皮肤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到了…”武畔深吸了一口气。
“进去吗?”宋迟语锁上了车,“外头冷”
“当然进去了,不过在这之前…”
武畔猛然扑上来,修长的双臂紧紧搂住了宋迟语的脖子,冰凉的唇瓣贴上来,主导了一场疯狂而热烈的吻。
看吧,我就是这么离经叛道…
二楼正对着他们的窗口,紫色的窗帘猛地抖了一下,随后归于沉寂。
楼道里很暗,四处印着小广告,各种宣传单贴了一层有一层。
他们上到二楼,武畔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里打开了一扇生了锈的防盗门,全程面无表情。
屋内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没有开灯,只是挤在窗边的一片窄光里,用蹩脚的方式为儿女节省下一点不足挂齿的电费。
宋迟语打量着她,她的体格很高,脸上手上带着常年户外劳动的粗糙皱纹,她的背有些驼,可以看出人瘦的厉害,像是那种常年怀着心事的消瘦。
“回来了?”
女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小心翼翼的试探,宋迟语注意到卧室里那紧闭的窗户和紫色的窗帘。
“这位是?…”
女人努力的掐着嗓子,把吼了一辈子的中气十足的嗓音硬吊出了一丝温柔的意味。
明明已经心知肚明,可她却仍不死心,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得到一个否定答案。
“这是我男朋友,货真价实的…”
武畔双手抱臂,冷冷地掐灭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很聪明,精准的知道每个人最爱什么,最怕什么。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松的让一个人如沐春风般美妙,也可以令一个人如坠深渊般的冰冷。
而李红霞成了后者。
武畔伸手挽住了宋迟语的手臂,拉着他向次卧走。
“我们就呆一夜,装修工人马上到,浴室明天就能修好…”
楼上的一户是个失独老人,有些健忘,昨天忘关了水龙头,等发现时李红霞家的浴室已经给淹了个透。
武畔的身影即将消失,李红霞突然站起来,一声“晓文!”脱口而出。
闻声,武畔猛的一愣,宋迟语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李红霞自觉失言,低下了头。
“我说过…”
过了半晌,武畔缓缓地转过了头,他的嗓音和眼神里透露着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我叫武畔,别再跟我提那个名字…”
武畔猛的闯进了房间,带着孤独与冷漠,可宋迟语却看出了一丝仓皇的意味。
躲进屋里,武畔立即蜷到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
太冷了…他想,真的太冷了…
身上那些陈年旧伤火辣辣的疼起来,鞭痕,电击,戒尺,他的身上很快就又青一块紫一块,隐隐见了血。
手心里传来一阵温热,终于暖和了,可是那温热的东西很快就又冷了下来。
不够,还不够,他本能的攥紧手,想渴求更多。
宋迟语端着热水进门的时候,看到了让人痛彻心扉的一幕。
苍白的男人跪坐在地毯里,双目失神,身体一阵阵颤栗颤抖。
他的掌心紧紧握着把水果刀,淋漓的鲜血撒下来,将姜黄的地面染成了红色。
从听到晓文那两个字起,宋迟语就觉得不对劲。
武晓文,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可却和那些千千万万的名字们一样,寄托着一对对平凡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
宋迟语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它正和无数的“成龙、守业、志国”们罗列在一起,冷冰冰的,共同汇集成一张表格:
“文渊书院案受害者名单”
那是宋迟语接手的第一个大案,无良书院借矫正陋习的名义欺骗望子成龙的无知家长,搜集大量孩子进行非法劳动。
他们对孩子们进行体罚,电击等折磨,美其名曰治疗,毫无专业和人道可言。
还记得援救的那天,他们一批人闯进去,在一个漏风漏雨的小房子里,搜到了一个个瘦弱可怜的孩子。
他们如同木雕般僵硬,木讷呆板,青春仿佛已经从他们身上凋零,溜走,还带走了所有的生气。
宋迟语看的揪心,忍不住走出屋去。
他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从小到大,他见过了太多太多的孩子,他们有的活泼,有的安静,每一个都像一幅色彩明丽的画。
他们应该拥有最明媚的亮色,而不是当这样灰沉沉的雕塑。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声响,循声而去,他在一间黑暗的小屋里找到了更令人心碎的一幕。
四个浑身是血的人蜷缩在笼子里,奄奄一息,他们身下的稻草被染成了血色,腥气逼人。
其中一个人虚弱的抬着手,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下敲着笼门。
他颤抖着走上前握住了他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打开了笼子。
那个人伤的最重,层层叠叠的绷带缠在脸上,沾满了血。
他把他抱了起来,向医务室走,那人抬起头,呆呆的望着他。
那是双明亮的眼睛,看不出形状,只能看出其中有光一点点亮起来,变得灼人,变得炽热…
“畔畔…”宋迟语猛的冲上去,把刀从他攥紧的手掌里挖出来。
“别冲动,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用力的把他揽在了怀里,把他那鲜血淋漓的手掌捧在手心,用随身的纱布把深可见骨的伤口裹起来。
“我在,我在,没事的,信我…”
武畔深陷在回忆的泥沼里,那些经历像毒药,侵蚀进他的骨血,一遍遍进入他的噩梦,反复不断得折磨他。
他好害怕,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梦,现在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他的臆想,他会不会还处在那炼狱中,自欺欺人而已…
他仿佛在奔跑着,黑暗从后面追上来,周围的一切从泥土纷飞的操场到了人声鼎沸的棚户区,再到漆黑的禁闭室,景物不断的转换,扭曲,变成混乱的结合体,他只能向前跑,绝望的,没命的,向前逃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的眼前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毕业证,办公室,房子,和诸多的成就,一半是无尽的炼狱和一张张熟悉而扭曲的脸…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哪个才是假的…
他好怕,好孤独,好绝望…
“别怕,别怕,我在…”
忽然间他整个人被抱住了,那个怀抱很温暖,很熟悉…
他忽然想起来了,多年前有个人就像这样抱着他,把他从深渊里救了出来…
黑暗退散了,他终于分得清哪边才是真的…
“你们信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眼前渐渐亮起来,模糊的一切渐渐清晰,武畔突然发觉不那么冷了,掌心的痛却让他直冒冷汗。
“都过去了,文渊书院毁了,你现在是顶尖游戏架构师,不用再受任何人的摆布了…”
宋迟语紧紧抱着他,在他耳畔安抚着,男人的脸上透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自己这幅样子,应该很可怕吧…
武畔的眼神有些涣散,他想离开,他该离开了…
宋迟语不会喜欢这样一个疯子的…
吊着他的那根弦一瞬间断了,他一阵眩晕,失去了意识。
宋迟语回到病房的时候,武畔已经醒了。
他呆呆的坐在那,漆黑的长发垂在耳畔。
“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小时候,被人折磨,那时候我好冷好无助,没有人愿意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求救…”
武畔的眼神直直的盯着床尾,眸色变成了空洞的黑…
“我之前去过一个地方,叫文渊书院。”
“那里打着矫正的名义折磨学生,我的母亲把我骗到了哪里,让我受尽了折磨。”
“她甚至拒绝了我的求救,如果当初他们有人相信我,小叶就不会得抑郁症,起码不会死的那样惨。胖子也不会疯掉,韩哥和他会很幸福,不会像现在一样互相折磨…
后来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拼了死才救了我们,让我们回到正常的社会。”
可是,他们还能正常的生活吗?
还记得回家的第一天,李红霞心疼坏了,他在床上溜溜的躺了一天,傍晚李红霞做了一大碗红烧肉,叫他来吃饭。
“晓文!”
李红霞大喊了一声,他的身体如条件发射般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丝毫不管低血糖低血压带来的眩晕与伤口带来的疼痛。
饭桌上,李红霞碰掉了一粒米,他条件反射的如同狗般的扑跪下去,要把地上的东西舔干净。
当时四周乱极了,碗筷在碰撞,四周充斥着李红霞的尖叫和对不起。
他发自心底里的恶心,厌恶这个如同狗一样卑微的自己。
他的身体被那些人用毒打与凌虐烙下了一个个恶心的条件反射。
他像一棵小树,长歪了,枝杈都离了原样。
他不甘心,他们扭曲了他的枝干,他就要把它们亲手拧回来。
他买了防狼□□,用录音机录了自己的名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循环播放。
只要身体条件反射的站起来,他就用□□再次电击那些留下电击伤痕的部位。
当一片片新伤覆盖了那一片片老疤,他终于将那些条件反射彻底抹除。
他离开了家,带着自己攒下的五千块钱,租了个小屋。
他回到了学校继续学习,备战高考。
他没有再求过家里,而是帮人端盘子,修东西打工赚钱。
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顶尖大学,领到了全额奖学金。
他成了学院的明星学员,所有老师的骄傲。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毒汁全部抹掉了,直到一次游泳课。
更衣室,他第一次当着室友的面脱下衣服,换来了他的一脸震惊。
他疑惑的转过了身,镜中映着一具消瘦的人体。
恐怖的疤痕从胸口蔓延到腰侧,那是过去留给他的烙印,提醒他那些经历永远抹不掉。
他仓皇的逃了出去,冲进了纹身店,将那些烙印用青黑的文身层层盖住…
全部的过往如电影般回放了一遍,那么清晰,那么,残忍…
“我中毒了,中的很深很深…”
武畔的眸光是涣散的,再也聚不起精神…
“那些毒汁在我的心底里养出了一头怪兽,我不小心把它放出来了…”
“他好可怕,对吧,你也会怕,我抓不住它了,它会伤了你的…”
“这头怪兽四处发疯,咬了我,我母亲,还会咬无数的人…”
“我恐怕永远也抓不住这头怪兽了,你不应该和一个随时会被自己咬死的怪物待在一起的…”
“我疯了,你走吧…”
宋迟语静立在门口的黑影里,看不清表情…
武畔转过身,把头埋在枕头里,
“畔畔?”
良久,武畔听见了宋迟语的声音,
“你知道吗?当狼群易主的时候,老狼王会被群狼分而食之,很多人觉得残忍,但没人知道其中有多少匹狼的亲人曾经命丧狼王之口…”
“人类社会也是一样,每个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这个世界上绝不存在没来由的恨与疯狂”
“过去一定有什么让你异常痛苦,我,我们不应该站在局外人的视角评判你,而是应该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抱住你,陪你等那些过往慢慢淡去。”
“我不会因为怪兽就把你丢在无人区里,
我应该陪你驯服码头怪兽…”
“信我,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