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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乾祐五年四月二十,乃前吏部尚书龙中天六十大寿之日。虽然龙中天致仕多年,然门生故旧遍及天下,在朝中影响仍不可小觑,是以这天早上,来府上送礼庆贺之人便络绎不绝,因为晚上当今天子要亲自前来,所以中午龙府先有一次宴席回礼。
      我给龙世伯把完脉,嘱咐他少饮酒,才放他去赴宴与门生叙旧。至于我自己是不爱凑这种热闹的,更何况朝中官员我认识的没几个,去了自讨无趣。关在屋子里专心想画幅《松柏图》给龙世伯贺寿,却下不了笔。最近我观察龙世伯的面色,已有了衰竭之象,恐怕天年将尽。我已将他当成了至亲之人,思及此,眼泪忍不住流出来,滴落在宣纸上。
      这时候龙中天竟走了进来,我赶紧用袖子抹抹泪,诧异道:“龙世伯,怎不与众人多叙一会儿?”
      “多说无益,再说下去就要说及政事了,老夫不理朝政久矣。”龙中天挥挥手,在桌旁坐下。
      我了然一笑,龙世伯是不愿坏了好心情,问道:“那席间宾客怎么办?”
      “非邪自会招待。”
      我点点头。
      “含章在画什么?”
      龙中天饶有兴趣地站起来看摊开在案上的画轴,脸上的神色慢慢转为深沉,抚着胡须看了良久,目光柔和看向我,道:“松柏虽寿,然无心之物,活得千年也是无趣。”
      我看他面容平静,眉宇间甚至有些淡淡的喜悦,深深一揖道:“世伯看透生死,大智也,湛所不及。”
      “何谓看透?老夫只是快要看见暮云了,心中自然高兴。”
      我心中大为感动,对二人的关系也越发好奇起来。
      “等将来有时间,我会把当年的事情说给你和非邪听。含章可否答应老夫一件事?”
      我一揖:“世伯只管吩咐。”
      “帮助非邪。”
      我一惊:“龙将军天人之姿,哪里需要我帮忙?”
      龙中天挥一挥手道:“含章答应可好?”
      我默默不语。
      “我知道非邪对含章素有敌意,老夫会设法解开他的心结。非邪本性不错,只是这孩子偏执太过又率性而为,若我不在,唯恐他无人束缚得住,含章智计才华,老夫生平少见,若有你在非邪身边,老夫也就安心了。”
      我一生只想安然度日,最近更是有了辞官的念头,真不知道将来还能和龙非邪有什么联系,却不忍看世伯不安,只好先应承下来。
      “如此,甚好。”龙中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
      晚上的宴会我原本也不用去,和小乙躲在房间里吃搜刮来的瓜果糕点,甚是开心,突然府上的一个小厮来敲门,说是皇上想见我,我赶紧抹抹嘴,整了整衣裳,跟着过去。
      说起来,我还只见过当今皇上两次而已,当然,凭我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本就没有什么机会见圣驾,只是我从边关回来,虽说养病,但是被闲置的时间未免长了一些,想起当日皇上对龙非邪的态度,我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仔细一想却又扯不到自己身上。
      我满腹狐疑地跟在小厮身后走到花园,每五步就挂了一个大灯笼,照的整个花园犹如白昼,我望了望夜空中高悬的银月,反倒显得晦暗。
      “臣江湛,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我撩起青衫的下摆,跪下朗声道。
      “朕听闻江爱卿寒疾缠身,休养了一段时日,可好些了么?”
      “回皇上,已无大碍。”
      “甚好,朕还等着爱卿回来助朕呢。赐坐。”
      我道谢后起身。宴上也没几个人,皇上坐在主位,龙世伯没有妻妾,据说与家族的关系也不好,是以也没半个亲戚在场,自己坐在左首。龙非邪是独子,坐在右首,我坐在龙非邪下首。
      “朕幼年之时,老尚书曾教导于朕,是朕的老师,今日老师六十大寿,朕是来赴家宴的,不必拘礼。”
      我抬头看了看年轻的皇帝,见他气色欠佳,不禁皱眉。
      “老师可还记得,朕当年最喜来这后花园玩耍。”
      “皇上当时不爱读书,可教老臣头疼。”
      “哈哈,朕这个爱逃课的学生,如今可让老师失望?”
      “皇上乃是英主。”
      “朕那时还爱缠着无咎玩耍,可吃了不少苦头。”
      “臣不过是照着皇上的意思陪你玩。”
      “陪朕钓鱼让朕跌进水里,比试武功也从不让着朕。”
      听三个人热闹地聊着以前的事情,我尴尬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龙非邪果然是和皇上很熟悉的,甚至,感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很多,听皇上的语气,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
      “皇上现在是要算总账么?”龙非邪淡淡一笑。
      我看着这个带着宠溺的笑容,突然心被揪了一下。
      “如今没有外人,又是家宴,你我挚友,无咎不妨称朕的表字。”
      “这……”
      龙中天顿觉不妥,龙非邪也扭头看向我。
      我这个外人,太碍眼了。我低头暗暗吸了一口气,抬头勉强笑道:“夜寒,臣不能久坐,先告退了。”
      “朕叫爱卿来本是想说升迁之事,谁知与老师、无咎畅聊反而冷落了爱卿。爱卿先回去歇息,改日再说。”皇帝对我歉然一笑。
      我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胸口好像憋了一股气无处发泄,眼眶不自觉红了,又不像是寒疾发作,我到底是怎么了?
      想我自小只有父亲一个亲人,父子二人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二十年来也不曾结识多少亲近之人,反而来了京城,遇见了慈祥可亲的龙中天,也算和龙非邪同心抗敌过,不知不觉当中,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家人,刚才见皇上和他们亲近,定然是嫉妒了。
      想到这些,我释然一笑,心中暗骂自己竟如此心胸狭窄。走回我居住的小院,见灯已经灭了,想来小乙是吃饱了就早早睡下。我轻手轻脚回房拿了包宁神茶,去厨房煎好。
      端着滚烫的药茶冲出厨房,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凉着,自己则坐下来,望着茶碗上方的白雾出神。
      “怎么要喝药?病还没好吗?”
      我吓了一跳,看向来人,总觉得看不真切,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么个呆样?”温厚的手掌抚上我的额头,灿烂的星眸注视着我。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直都讨厌我触碰的人,竟然在摸我额头?
      果然他立刻缩回了手,一脸震惊,好像做了多么不该做的事情一样。
      “将军喝醉了。”我淡淡道,从他身上传来一阵酒气,大概是今晚心情很好,喝了不少酒。
      “嗯。若是没醉,怎会如此?”他低声说着,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将军怎会来此?”我振奋了一下心神,问道。
      “我爹放心不下你,叫我来看看。”
      “多谢世伯关心。”
      “果真有碍么?”
      “只是一碗宁神茶而已,今夜有些心绪不宁。”
      “正巧,本帅也是。”
      “将军是为何?”
      “……不知,江大人呢?”
      我摇摇头,吹着药茶,还是有点烫。
      “即是如此,反正也不能安眠,不如一起喝一杯?”
      我看着他,他已经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大概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眼睛也蒙上一层水汽,好像罩在雾中一样。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进屋抱了两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湛的私藏。”
      龙非邪有些吃惊:“你酒量浅,竟也藏酒来喝?”
      我不好意思一笑:“这桂花酿柔和绵长,不易喝醉,湛最爱它的酒香,怕将军不爱喝这软绵绵的酒。”
      “倒也不是不喝得。”龙非邪径自开了一坛,捧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果然剑眉微皱。
      “这种酒,该用小杯盛来慢慢品味,将军这么喝,释放不出胸中豪气,徒惹难受。”我自去取了酒具,给他斟了一杯。
      “平日以为宋酒够小家子气了,这酒我倒是从未喝过。”龙非邪把玩起手中酒杯。
      “宋酒微甜微酸,湛也是不喜欢的,反倒是赵酒用寒泉水酿成,入口清冽,醒人神思。”
      “你懂酒?”一双星目,光耀灼灼。
      “湛只是能说而已,品酒恐怕不过三五杯就醉倒了。”我脸一红。
      “这倒是,上次你跟张猛喝了一碗便醉了三五天,哈哈。”
      “说起来,江大人可否猜出本帅最爱何种酒呢?”龙非邪转着手中的小酒杯,没有喝下去的意思。
      我淡淡一笑,起身道:“将军稍候。”
      过了一会儿,我从房里抱出一个大坛子。
      龙非邪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把封泥打开,他顿时身子一震。
      “将军最爱的,恐怕就是这边关的烈酒了。湛可言中?”离开边关的时候,不知为何带了这坛酒回来,这时候能给龙非邪喝,心里觉得很高兴。
      “想不到,知我者,江含章也。”他爽朗地笑起来,抱起酒坛大大喝了一口:“京城生活虽奢靡舒适,不过不到两月,我已经很想回边关了。”
      “将军刚立大功,正是站在风口浪尖之时,收敛一些为好,等过段日子再向皇上请调边关,将军威名正盛,皇上必然是肯的。”我给自己斟了杯桂花酿,慢慢劝道。
      龙非邪赞赏似的看了我一眼。
      忽略掉以往刻意的疏远,我和龙非邪,说话总算合得来。两人边聊边喝酒,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烈酒劲大,龙非邪原本就喝了不少,突然“咚”一声醉伏在石桌上。我也有些视物不清,站起来想过去扶他。
      月光下他英俊的面容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中,飞眉入鬓,鼻若悬胆,嘴唇湿湿的,我盯着他,无意识地越靠越近,等回过神来,我的唇正贴着他的。还来不及惊讶,突然酒劲上头,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全身忽冷忽热,头也疼得厉害,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我和龙非邪亲近的诡异画面,吓得我睁开眼睛,立刻又被阳光刺得眼睛生疼而闭上,加上头疼,我差点又要昏过去。
      “公子醒了!公子!”
      我用手挡在前额,勉强睁开一只眼,看见眼角还带着泪痕的小乙,心里一暖,扯了扯嘴角,想跟他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公子等一会儿,我去给公子倒水。”
      我听见小乙快步跑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被扶起来,低头大口喝着送到胸前的水。
      “公子慢些喝,别呛着。”
      一只小手在我后背顺着。
      “我这是,咳,怎么了?”
      “公子寒热交替,已经迷糊了五日了。”
      我抱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一些事情,立刻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说起来,公子怎么会睡在院子里?”
      我好像亲了龙非邪?
      “龙大人给公子请了几个名医,自己也是一天来看你好几次,刚刚才走,公子就醒了。”
      我……的确亲了龙非邪。
      “公子身子弱,怎么都不会照顾自己。”
      回想起来,那时候龙非邪分明是有知觉的!
      “当然说起来,是皇上的错,明知道公子畏寒还晚上叫你过去赴宴。”
      “公子你怎么了?”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接近痴呆了。小乙晃了晃我,我敛了敛心神:“不要乱说,怎可说皇上的不是。”
      我伸手捏了捏小乙鼓起的脸颊,问:“这几天,龙将军可有来过?”
      小乙摇摇头。
      我心里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用力握了握拳头,我掀开被褥,起身下床。
      “公子刚醒,不能下地。”
      “不妨事。”我笑着阻止小乙要扶我的手,拿起旁边的青衫穿好,手微微颤抖,竟打不好外袍的结。
      小乙一言不发,过来帮我打好。
      出门差点被门槛绊倒,小乙在后面提醒我,我匆匆回头一笑,望了望日头,大概快酉时了,这个时候龙非邪应该去给龙中天请安。我脚步还有些虚浮,却觉得从未走得这么快过,还差二三十步就到龙中天的居室,我扶着走廊的柱子喘息,胸口起伏得厉害。
      我甚至能听见龙非邪说话的声音。突然从门口飘出一抹月白,我的手指抖得厉害。他向我走过来,我不敢抬头,只是努力平复呼吸。
      我生性随意,很少有上心之人,对龙非邪的感情此刻虽还不甚明了,但回想起两人在边关推心置腹和那夜喝酒的情景,总觉得心中温暖。我知道他对我还有些敌意,但是无妨,先从挚友开始,可好?
      只有四五步的距离,我看见他纤尘不染的锦袍下摆。猛地抬起头想和他说话,却见他面无表情瞟了我一眼,顿也不顿,径自走了。
      那样冰冷的眼神,甚至还带着厌恶。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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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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