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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秋风乍起的时候,龙世伯终于支持不住,终日躺在病床上无法起身,我和龙非邪也不再出门,在榻前伺候。
      我端着刚刚煎好的药快步走进父亲的房间,差点撞上站在门口的龙非邪。他一把把药碗接过,走出门口。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出去,他停在院子里,把药放在石桌上。我道:“我已经扇凉了一些,现在喝正好。”
      他默默不语。我刚要把药端起来,他一手压下:“算了,药……太苦了。”
      我鼻子一酸。龙世伯的病本来就药石无灵,龙非邪是不想他再喝这些苦药了。虽然一直以来都有所准备,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龙非邪微微红着眼眶,放在桌上的手却紧紧握拳青筋暴起。
      “非邪,含章,你们进来。”
      我和龙非邪走进房里,却见龙中天坐在床上,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竟已是回光返照。
      “你们两个坐下。”
      我和龙非邪静静坐着,龙中天嘴角含笑,像是沉浸在回忆里,良久才开口道:“我和暮云都是京城白水书院的学生。那时我功名之心很重,读书只读经典。暮云不一样,未及弱冠就已经是名满京城的才子了,博闻强识才华横溢,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眉目秀雅洒脱出尘,京城权贵争相结交举荐,前途不可限量。有一次,我们在论事堂辩经,我在经学方面比暮云略好,竟让他起了争胜之心,之后经常找我辩论,两人交往愈密,感情越来越好……后来暮云说要和我一起离开京城,我志在为官一展抱负,便没有答应。景明三年科考之前,我们约好各自温习,一起高中,同朝为官。谁知考完后我就被父母逼婚,娶了当时东阁大学士欧阳大人的千金,也就是非邪的母亲。等我去找暮云的时候,得知暮云已经被江老爷赶出家门,我四处寻他却没一点消息,竟恨他不来找我……后来,后来我高中状元,拜访主考老师的时候,他告诉我,若不是暮云失踪了,我也不能由榜眼顶替他状元之位,本来么,当时看来,暮云若是不中状元才是怪事。再后来,我平步青云,在官场春风得意,做到天章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与父母家族却日渐疏远,江家本来也是京城有名的书香世家,在我有意无意几次为难下也慢慢没落了。我这一生,没有做对几件事,现在悔之晚矣。三十几年了,我本来已经绝望了,上天竟让我遇到暮云的儿子,想到暮云也娶妻生子,含章又有乃父之风,我心稍安,老天爷待我不薄,临死之前也可减轻几分负疚。”
      “世伯误会了。”想到父亲一生漂泊皆由此人而起,我红着眼冷冷开口。
      “嗯?”龙中天和龙非邪一起看向我。
      “二十年前江西大旱,饿殍遍地,活着的人或易子而食或烹煮尸体,我当时不满周岁,险些被人烹食,幸被父亲救下带在身边,从此以父子相称。”
      龙中天霎时脸色苍白。我又心中不忍,刚才的一丝恨意随即烟消云散,起身坐到床边,握住龙中天枯瘦的双手,含泪笑道:“湛在父亲身边二十年,父亲从未有过怨恨的心思,对世伯的政绩总是赞口不绝,还记得世伯出使胡地和谈成功时,父亲饮酒吟诗,湛从未见过他这么高兴过。”
      龙中天好像松了一口气,又高兴起来:“老夫怕见到暮云的时候,他不愿睬我。”
      “非邪,你也过来。”
      龙中天拉过龙非邪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将死之人的错,就让它随着老夫一起去了吧。只望你们二人以后相互扶持亲如兄弟,可好?”
      龙中天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想起当日的承诺,点点头。
      龙非邪搭在我手上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幽深的眸子看着我,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刚刚修葺好的合葬墓前,我和龙非邪并排站着。龙中天一生显贵,最后却长眠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没有天子追封,没有万民哭送,就这么平平凡凡地葬了。不过,他和爹应该都是高兴的吧。
      “走吧。”龙非邪转身。
      “将军有何打算?”我跟在他身后。
      “离京太久了,该回去了。”
      “嗯。”
      “你和我一起。”他突然扭头看我,淡淡道。
      “嗯?”
      “还记得我爹说什么吗?”
      我默默不语。
      “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这个兄弟,你也只有我。”
      我闻言一震,抬头看他,他却别过脸不再看我。
      “我……想留下。”
      “不行。”他立刻打断我:“你这个样子,不要想一个人守孝了,什么时候病倒了都不知道。”
      “可是,我爹过世后我没有守孝,一来是因为我要应试,二来我们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也没有人非议我,若是你的话,恐怕天下人的嘴都放不过你,不如我替你……”
      “不必了。我原本上书回京,要留在这里三年,可是西南出了叛乱,皇上准我夺情,马上就要去镇压叛乱,你也和我一起回京。”
      我听他这么说,想了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住在龙府一年半的时间,大部分时候都在书房里捧着药碗攻读典籍,偶尔会出门去洞香楼喝茶,听听文人士子们对时事的品评,后来干脆让小厮去听回来再告诉我,我自己则在书房置榻,读书练字,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
      “江公子,少爷有信。”龙府的人已经把我当成半个主人了。
      我绕过一堆一堆的书册,走到门口接过信,快速阅过,笑道:“今早琮儿从茶楼回来说西南叛乱已定,果然如此。福伯你准备一下,大哥就要回来了。”
      年迈的管家登时喜笑颜开。我把信叠好放在怀里,走出书房,在花园里慢慢走着,春风湿湿的带有泥土的味道,金黄色的嫩柳在水边自在飞舞。我心情大好,深吸一口气,一年半了,叛乱终于平息,龙非邪要回来了。
      十天后,镇国将军班师回朝。我知道他先要进宫,就吩咐福伯先把府上布置一番,把龙非邪的房间置换一新。龙府虽然很大,人丁并不兴旺,龙中天和龙非邪都不在,便没了主人家,下人也很少,所以平日里总是有些冷清,竟比不上京城随意一个富人之家。今日看府里人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到处张灯结彩,热闹不少。
      我帮不上什么忙,又没心思去书房,只好坐在厅里等候。过了酉时也不见人进门,我料他断然没有宿在皇宫的道理,正想再叫个人去打探消息,琮儿兴奋地跑进来喊道:“少爷回来了!”
      我连忙起身出去迎他,却在回廊上远远看见一位白袍银甲的将军稳步走来。
      “含章。”满目星光落在我身上。
      “大哥。”我笑答。

      乾祐七年春,镇国将军平定西南蛮人叛乱,朝野上下传的沸沸扬扬,皇上将要赐封龙非邪为镇国公。
      “琮儿,你从哪儿听来的?”我正在临帖,听见这个消息,眉头一皱,停下笔。
      “公子不知,今天茶楼的人全都在说这件事呢!”琮儿擦擦额头的汗,拿起水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
      “你很高兴?”
      “当然了,公子不高兴吗?少爷就快要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公了,这可是天大的荣耀!”琮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帮我备车,我去兵部找大哥。”
      “少爷今早出门,却又回来了。”
      我来到龙非邪的房门口,见他正在屋内坐着擦剑,敲了敲开着的格门:“大哥。”
      “含章,过来坐。”
      “大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进宫了一趟。”龙非邪语气冷了下来。
      “刚才看大哥眉间杀气很重,所为何事可否说给我听?”
      “你不用管,我叫福伯给你买了批人参,你好好调理身体。”
      我苦笑:“我心结难解,喝什么药都没用。”
      龙非邪目光一闪,气氛原本有些尴尬,过了一阵他突然淡淡开口道:“含章来找我何事?”
      “听说皇上要封大哥为镇国公?”
      “你知道了?”
      “看来是真的了,”我无奈一笑:“大哥怎么想?”
      “怎么想?我三十岁不到就成了国公,皇上对我恩宠已极。”龙非邪冷笑道。
      “那是旁人的想法,大哥不想做。”
      “含章?”龙非邪双目星光一闪,目光柔和下来看向我。
      “若是大哥做了国公,就不能再有兵权,不能驰骋沙场快意杀敌,做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国公有何乐趣?”
      龙非邪拍案大笑道:“知我者,含章也。”
      “大哥要怎么办?”
      “我龙非邪岂是任人宰割之人,若是强逼……”龙非邪冷冷看着手中宝剑。
      我吓了一跳:“大哥言重了。”
      “言重?今日竟跟我说什么要我进宫执掌凤印!我平生最恨龙阳之事,更何况是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奶娃娃,简直荒谬!”龙非邪眼中戾气暴起,一掌震碎了桌上的茶盏。
      皇上对龙非邪的执念,我心中清楚,笑道:“天家素来薄情,我看皇上却对大哥有几分真心,大哥功高震天,皇上压制正是为君之道,总没有加害之心。大哥不想做国公,小弟自有办法。”
      “你?”
      “大哥放心,只要三日,我让大哥做不成国公。”我站起来拱手笑道。

      京城突然传言纷纷,说西南大乱首功在阵亡的副将谭兴,而镇国将军龙非邪不曾为父守孝,虽为夺情然未曾尽孝总是事实,本来朝中不少官员就对龙非邪年纪轻轻得此殊荣心有不满,一时间朝野上下反对之声大起。龙非邪又当廷推辞,皇上不好再坚持,封龙非邪为国公的事情就此作罢,只是赏了金银田宅,准他带剑上朝。
      “含章,你是存心把我的名声弄臭。”
      “大哥怨我么?我已经斟酌再三了,本来还想把大哥跟仙儿姑娘的风流往事抖露出来的。”我喝着上好的团茶,笑道。
      “你……我怜惜仙儿美丽聪慧,对她多加庇护,并无什么风流之事。”
      “嗯?”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听他说话竟有些生硬,回过头来看他。
      “大哥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传闻总不是空穴来风,老百姓和大臣们相信就好。”
      “你也信?”
      “我不是跟大哥说了么,传闻总不是空穴来风,大哥管我信不信。”我笑道。
      龙非邪突然站起来掰正我的肩膀,双眼微微眯起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我说没有。”
      我呆呆看着他,突然别过脸,站起来躲过他的触碰,勉强笑道:“大哥,我想把随园修葺一下,多种些竹子,可好?”
      “你喜欢就好。”
      “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大哥的银子,我当然要问问大哥。”
      “家里的事,你拿主意。”
      “拿我当管家,怎不见给工钱?”
      “我昨天让福伯新请了个糕点师傅。”
      “……”
      龙非邪闷笑一声:“跟你说话,总是这么有趣。”

      今早拒绝了皇上的封官,我有些气闷,带着琮儿去城郊的龙泉寺散心。已经是盛夏,山腰的泉水依然冷冽如冰,我喝了一捧,只觉得胸中畅快。
      “泉水太冰,公子要喝水我去寺里取就是。”琮儿在一旁着急拦我。
      我笑道:“泉水清冽者,皆为良药也,你也试试。”
      “公子说得倒轻松,若是病了,少爷饶不了我。”琮儿嘟嘴道。
      我一愣,笑着拍拍他的头,他道:“公子累了吗?去寺里歇歇。”
      “正好,久闻方鉴大师佛法精深,我早想拜会。”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寺里人倒也不多,我被一个小沙弥引进厅里,他行礼道:“施主稍候,师傅正在见客。”
      “多谢。”我连忙还了一礼,厅里还挂着不少字画对联,我捧着茶碗边走边一一细细看过,也不知道时间。突然看到一副对联,上联道:“日落香残,扫去凡心一点”,下联道:“炉残火尽,须把意马牢栓”。
      “噗!”嘴里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公子?”琮儿赶紧走过来给我顺气,我挥挥手拦下他,大笑不止。
      “施主怎么了?”
      “小师傅,这副对联是何人所作,为何挂在这里?”我擦擦身上的水迹,笑道。
      “正是里面的贵客所作,他身份尊贵,因而放在显眼的位置。”小沙弥恭敬地答道。
      “不知这位公子对我写的对联有何高见?”爽朗的声音传来,一个锦袍玉带华冠束发的人从里间走出来,看年纪大约二十四五。身后还跟着一位宝相庄严的大师。
      我心里一惊,看此人面相气度,必定富贵非凡高高在上,拱手一礼道:“不敢,只是,有些损了。”
      “哦?”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方鉴大师都说我这副对联意境甚好,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损了?”
      我忍住笑,心里大概猜到此人身份,恭敬道:“日落香残,是个禾字,凡字去掉一点,是个几,加在一起是个秃字,而炉残火尽,意马牢栓,马加户是个驴字,这副对联加在一起便是秃驴二字。”说完我向方鉴大师行了一礼,大师亦还了一礼。
      “哈哈,竟叫你这书生看破了。”那人被识穿了也不恼,反而大笑起来。
      “小檀越果然心思玲珑。”方鉴大师口宣佛号,道。
      我疑惑道:“大师必然也看出来了,怎么不取下呢?”
      “能来龙泉寺留下墨宝,便是缘,若没有这对联,小檀越也不会和这位施主见面,亦是缘,冥冥中自有注定,随缘而已。”
      “哦?”我皱眉。
      “再说若是不随这位施主的意,让他得意一阵,恐怕他心有不甘。”方鉴大师又缓缓道。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看这方鉴大师也是有趣之人,笑道:“看来楚王殿下的脾气,果然跟传闻中一样。”
      这下子轮到锦衣人好奇起来,一双如豹般犀利的眼睛看着我:“你如何得知本王身份?”
      我行了一礼道:“素闻楚王殿下一手飞白书冠绝天下,又生性豪爽不受羁绊,再观王爷风华气度,天下能有几人?学生是以猜到。”
      “你倒是个聪明人。”他锐利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垂下眼帘,拱手道:“学生不打扰王爷和大师,先告辞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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