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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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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昏沉的像一块灰色抹布,眼看着卜城就要下雨了。
公交站台,卜城一中刚下学的学生躁动地向前挤着,生怕落了自己在车外,只能淋雨等下一趟。
谢圣希看着他们人挤人的架势,心里生出一丝烦躁。
她带了伞,还是等下一班车好了。
她那把古棕色的长柄伞看着很陈旧,像是从上个世纪继承过来的。谢圣希把伞柄虚虚攥在手心里,当成拐杖拄在水泥地上,支撑着半个身子的重量。
卜城的夏天实在热的可怕,即使厚重的云层遮盖了全部阳光,还是让她热的有点头脑发昏。
谢圣希不知道,她已双唇发白,面如土色了。
她远远地站在角落,伸出白皙的手,往脖颈处抹了一把,相触的那一刻,她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掌心处异样冰凉,但刹那就被汗水浸湿了。
·
谢圣希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医院天蓝色的窗帘。
窗帘半拉着,盖住了一半布满雨痕的玻璃窗。
但她还是一眼看见,栽种在窗外空地上的茉莉。茉莉花洁白非常,在雨中簌簌颤抖。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抬起手,看了眼手背上的针管。
“你醒了……”
背对着的床沿处传来一道男声。
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他起身,往床的另一边走来。
“你真是吓死我了,直接昏倒在我旁边……还好只是普通的中暑,但医生说你身子骨也太弱了,换旁人这样的温度不会晕倒。”
他一边关怀地说着话,一边检查吊瓶里的药水。
药水还剩小半瓶。
“你是,敖廷洛?”谢圣希操着一口嘶哑的嗓音。
敖廷洛眉毛快飞起来,“你认识我啊?我这么有名的吗?”
“是啊。”她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不再说其他什么。
每天早晨七点,她都会看到他扶着单车出院门,听见他母亲在后面叮嘱,廷洛,骑车小心啦,好好听课啦,记得吃午饭啦之类的关怀的话。
每天晚上十一点,又能透过窗子,瞥见他背着母亲,在梧桐树下偷偷喂流浪猫的身影。
在学校见到他,他总是兴高采烈的。
令谢圣希印象最深刻的那次擦肩,她闻到,他身上萦绕着的,浅浅的茉莉花香。
谢圣希最喜欢茉莉。
两人没聊什么话题,倒是另一张床的病人,搭了句话,敖廷洛就与他攀谈起来。
……
最后一滴雨落下,护士帮谢圣希拔下了手背上的针管。
温柔的棉花堵住了针孔,被胶带固定在手上,两人并肩走出医院。
“多少钱?”
谢圣希摸摸校服口袋,从里面抽出装零钱的小包。
“五十。”
他没说什么矫情拒绝的话。
他把那张绿色的钱随便地塞进上衣口袋里,又问,“你家在哪儿?知道回去的路吗?”
“……”谢圣希手指抽了抽,还是忍不住说:“我是你邻居。”
·
“你家住这?”
敖廷洛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这户没有人在住,你从来不开灯吗?”
谢圣希没有回答,径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空旷的很,沿墙的地上长满了杂草,看着很荒芜,唯独东面的一个角落,种满了洁白的茉莉。但在风雨摧残之后,也是狼藉一片。
院门关上,谢圣希笔直地朝茉莉花走去,侍弄了一会儿,才察觉自己似乎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心漏跳了半拍,她不自觉摩挲手指。
回过神来,她发现,丢掉的是雨伞。
没有一丝犹豫,她站起身来往院子外走去。天色已经很暗,她一出门,巷道上的路灯就亮了起来。黄色的灯光半遮在茂盛的枝叶里,像一颗闪烁在碧绿银河里的星星。
她似有所感,抬起头,遥遥地与敖廷洛对视了一眼。
他站在二楼阳台,两手撑在围墙上,神色很淡。
身形挺拔单薄。
怎么天天被妈妈督促着用餐,还是这么瘦?
谢圣希暗暗想。
她停了脚步,张了张唇,微微拔高音量,“雨伞,在医院吗?”
虽然一开始不想打扰他,但晚一分找到雨伞,它就多一分丢失的风险。即使它那么破旧,看起来根本不像有人会要的样子。
敖廷洛摇摇头,大声回应:“我把你送去医院的时候忘记拿雨伞了!”
“……”
那就是在公交站台了。
谢圣希道了声谢,快步往离这儿最近的一个站台走去。
不过,她还以为,像敖廷洛这样热心肠的人,会想帮着她一起找呢。
·
谢圣希赶到公交站台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
那把伞被好好地放在椅子上,只不过多了几个模糊的脚印而已。
看来大家都很有素质,不会随便把别人的东西拿走。谢圣希很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它太破了所以没人要。
毕竟,它对于她而言,可是珍宝般的存在。
一路赶过来,谢圣希感觉自己很疲惫,干脆坐在椅子上,打算休息片刻。
反正,也没有任何人在期待着她归家。
卜城下过了暴雨,夜晚倒还晴朗,被墨洗过般深沉而空旷。
卜城是座小城,经济不算发达,但每年靠着东南边的景区也能有一大笔旅游业收入,所以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还不错。
此时的站台,就涌进来一波游客。
带队的导游拿着面小彩旗,戴着扩音器叭叭说个不停:“大家千万跟紧我啊,待会儿上公交别有落下的,坐第九路就能直达骑士潭。”
“何与大道的交通恢复正常后,大巴车会开到景区,到时候把大家接回酒店休息,都别着急啊。”
谢圣希的视线在那二三十个人身上粗略地扫了一下,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她的手臂被人用不轻的力道拽住。
她回过头,一张陌生的脸闯进她的眼睛。
是个二十出头的女生,打扮精致。
“怎么了。”
谢圣希原以为是游客需要本地人的帮助,不曾想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雨伞:“你怎么会有这把伞?”
“别人送的。”谢圣希的心湖被这一句话掀起了狂澜,面上神色却还是很镇静,“你认识李潮瑜?”
她问得单刀直入。
听到这个名字,女孩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种伞他亲手做了很多把,送给了身边的一些朋友,不过,在卜城的,大概就只有你了,圣希?”
谢圣希伪装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她的睫毛快速地颤抖了两下,握着伞柄的指尖绷得发白。
是他。
真的是他。
“李潮瑜现在怎么样了?他的病,好了吗?”
“他……前年六月的时候就去世了。”
女生垂下了头,大概谈到的是伤心处,她的眼眶里涌现出了泪水。
“哦……”
谢圣希只说得出一个单薄的音节。
第九路公交车站很快就来了,女孩想与谢圣希交换联系方式,却得知她根本没有电子产品,迫于无奈,在司机催促前,她从包里掏出口红,在圣希的手心里写下了一串号码。
·
一年后——
直到现在,那天在公交车站与李潮瑜朋友的偶遇,还被圣希清楚地记在脑子里。
高三开学前,她终于攒够了买一部手机的钱。
她不是没有钱。几年前的那次车祸,对方赔了很多钱,她是唯一的继承人,理所应当的获得了一笔巨款,虽然她并不想要。
比起一串冰冷的数字,她更希望双亲健在。
她逃避惯了,那些令她恐惧心碎的事,她只想好好的藏起来,欺骗自己,从未发生……
所以那些钱,她从没动过一分。
拿到新手机之后的第一件事,圣希拨通了那个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喂?哪位?”
是有几分熟悉的女音。
“我是谢圣希。”
“啊,圣希啊!”
对方还记得她,惊喜得重复了她的名字。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给我打电话了……上次太匆忙,都忘记做自我介绍了。”她笑了声,“我叫安成夏,是李潮瑜的大学同学,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圣希和她打着电话,听她说那些和李潮瑜有关的事,心中泛起了久违的温暖。
她看着灯的开关,下定决心摁了下去。
·
安成夏说李潮瑜剩下的家人将会搬到卜城。
原本,他就是卜城人,只不过之前家人都住在松城,明年李闻秋将要参加高考,只能回卜城。
李闻秋是李潮瑜的弟弟,今年十七,倒是和圣希同样的年纪。
之前,李潮瑜也说起过自己这个弟弟,不过只是说他是个冷淡的书呆子,别的倒是很少提起,圣希也就不大了解。
他会来卜城一中吗?
圣希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否希望见到他。
挂掉电话后,圣希一个人在厨房准备晚饭。冰箱里还有敖廷洛妈妈熬的解暑绿豆汤。
如果说,在那天中暑前,她就是一具尸体,那么在那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具有人关心照顾的尸体。
敖廷洛一家脑门上都写着乐于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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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敖廷洛就在院门口等着。
院门推开,他看见圣希往常面无表情的脸,在今日竟然有了一丝别样的神采。
“发生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开心呢?”
“嗯?”圣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嘛?”
敖廷洛笑道,“那可明显着呢,就差在脸上写字了。”
圣希不再说话,自然地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一年前,两人就常一同上下学了。刚开始时,圣希还有些抵触,与别人近距离的相处让她感到极不自然。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不过,她在班级里还是孤僻的像个怪胎一样。
卜城一中离古宅街距离适中,骑单车快的话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欸,昨天听我朋友说,今天有个转校生来,去的好像是你们班。”敖廷洛一向话多。
圣希掀开轻闭的眼皮,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那朋友他爸是我们年级主任,知道的总比我们多一点。”
圣希不回话,心里在雀跃之余,却多了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