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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地 ...

  •   染衣雨下婚

      钟离浕许久不回去了,管着丘姨娘家疯颠哭闹。走时,小妹做了些胭脂,涂在脸上,却悠悠跑向长亭尽头——那里有块空地,后山竹林就在那。

      此是黄昏,光打落下来,被竹叶划开,如同前些日子被元纾和打破的琉璃,支离破碎洒了一地。
      她在那喊着,放肆大哭。

      一百八十七天整。钟离芑不信长姐死在她跟前。她总觉着她还活着,只是不愿来见她和元纾和。
      这比药还煎熬的日子,越来越苦。
      元纾和试图去父亲面前讨个死要见尸,活要见人的结果。总是落得个不了了事的结果。

      元纾和是不信神佛的,只是钟离浕的离开太突然,她跪了京城里所有的观音菩萨。百姓们总说京城里的菩萨最灵,可她盼了许久终不显灵。

      也不知何缘何故,元纾和哭了很久。过了除夕再至元宵,她跑去桥头放了盏孔明灯,第一盏还未放出去便烧着了边缘掉下来,元纾和彻底崩溃:连老天也不愿帮她,这会儿又能上那诉去?

      其实钟离浕并没有死。
      她作为一代女将,为国身披荣光,战死沙场不足为贵。只是那狗皇帝不信她,怕她起兵造反,各种手段一一用尽。
      钟离浕便假死一回,让他满意。

      回京时,她贴了张面皮,扮成普通少妇,穿梭至人群中见着了元纾和。
      她出行总会精心打扮,以显示出她书香才女的风范。

      有一日,钟离浕调侃,道:“纾和,你来见我总精致成这般,心悦我何不吟诗一曲,让我领略一番?”

      元纾和听罢,举起笔沾了点在钟离浕脸上。钟离浕往脸上一擦,墨香晕开,糊了大半张脸,元纾和捂嘴一笑。

      “元纾和!你没生气,你骗我!”钟离浕一手撑在桌台上,没察觉纸砚染上了点墨。

      而今再见她时,依旧风光,只是像缺了点什么,心不在焉。元纾和久不这般模样了,钟离浕思道。

      第一次那般时,是自己的姐姐元纾白嫁去了广陵叶家。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去就是赌上了大半辈子。

      纾白和纾和姐妹情深,只是人各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纾和本想让纾白出嫁时开心,快乐,没有愁绪,却还是止不住眼泪,哗地下流。

      “哭什么呀?丑死了。”元纾白道,擦了擦元纾和的眼泪,“妆都花了还怎么见人?”
      说罢自己却哭了起来。

      “姐姐,纾和同你一道嫁去得了,还能有个照应。”元纾和积了满眼泪水,说话时还带着重重的鼻音。

      “傻瓜,你乃京都第一才女,怎能这般随便嫁了?”元纾白努力克制住泪水,免得刚上的妆花了,怪不妥当的,“再说,咱纾和也看不上那个广陵叶家。”

      “是这样不错,但我以后很难再见到你了……”元纾和行事办事总会规矩,思考时也不忘三思九想,但总有些事再三考虑,失去再抓回来总来不及。该规矩和不该规矩她还是分得清的,“唉,不提了,姐姐去了叶家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回来。元家可一点也不比叶家差。他们这是高攀姐姐了。”

      元纾白这次是真被气笑了:“女大该嫁,再说儿女之事那也是呈父母之命。纾和,你的心意姐姐心领了。择日你可别像我,落得这般境地,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甚至丈夫的面都未曾见过的地方。”

      “对了。纾和,在京城,你小心提防着些。别看这京都繁华盛世,那些暗地里盯着的人可多了去了。”
      元纾和点头:“那姐姐你呢?”

      “我?”纾白笑道,“姐姐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儿时舞刀弄枪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哪还用担心我呀?”

      说罢起身转了一圈,红衣袭身,云肩披戴,缕空下簇簇流苏随风而扬。
      煞是好看。
      元纾和立在原地,记忆恍然如咋。

      侍纾白嫁走后三天钟离浕打了场胜仗归来,进京面圣。途径元府便瞧见了元纾和——身后带着一位尚武且乔装打扮的侍女浼。

      风吹幡动,挑拔京都盛开的牡丹和其它的花草。

      元纾和衣着素罗,清秀温碗。她素来规矩却不喜规矩,平日里又爱吟诗作赋,满腹墨水,游于天下山水之间。脸肤旁的青丝被微风抚弄,映着忧郁眼神,多了几分愁绪。

      钟离将军戎马一生,此刻与她相视甚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想来元纾和小她两岁,也褪去了豆蔻年华是个大姑娘了。钟离浕不及思索下马拥抱着她。元纾和被吓了一跳,也不挣脱,久久才喜极而泣:“钟离将军怎么才舍得回来?小女还以为贵将军多忘事早把小女忘了呢。”

      元纾和平日与她相处素来不会以“小女”相称,有则是在生着气。钟离浕背后一凉,抱了足半柱香终舍得将揽在怀里的姑娘分开,胸口炙热与滚烫依然残留。

      她盯着姑娘良久,才道:“纾和,我回来了。这次可在京都侍上半月,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把你忘了?”

      故人久别重逢大抵是这样嘴硬,元纾和看她许久,相视而笑。

      这半个月过于短暂,钟离浕远征沙场,元纾和吟诗作画。本想着日子会过得飞快,岂料京都变故,将军征程战死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

      元纾和痛苦无人诉,写了好几封信去元纾白白那,久不见回信。万分无奈之下,她信手拈来作了上百首诗,诗词内容包罗万象,浑然天成,流传了整个京都。
      殊不知,元纾和早就心灰意冷。

      一百八十七天不足户。此再见,钟离浕不敢相认,惶恐任务乱了阵脚,护她走了一程不舍而别。回去后,钟离浕收集了京都里所有有关她包括她写的诗。反复观阅,如视珍宝。

      虽说有苦难言,也要一而再忍。

      四季轮转,花忍冬而开,万物复苏。

      钟离浕重袭披甲,正大光明的重振钟离府,闹得天子之位小心跌落。

      被威胁的皇帝只好答应钟离浕的条件以保自身,成了傀儡皇帝。

      之后钟离浕回了府,小妹钟离芑收了以往没大没小的样子,仓惶迎接。进了府内,钟离夫妇泪落而迎,钟离浕一一叫起,言不必有礼,女儿不孝,罪该方死。

      一家人立拭去泪水,其乐融融。
      晚,钟离浕同母谈心,说要娶京都元府的二小姐。

      “京都第一才女?!”钟离母讶道,重拍桌面,“你要娶她?”
      钟离母不可思议,一度觉着钟离浕只是一时兴起。
      钟离浕下跪行礼:“母亲,女儿不该,但我与纾和,初交如水,长交如酒,此生不渝,定不负她。”

      钟离母不知从何讲起,她元纾和钟离母从小看到大算得上半个干娘。钟离母思索良久,钟离浕悦她也不是毫无征兆。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点小雨,潮湿的气味弥漫整个楼。钟离母转身走到妆柜前,取了些东西。
      钟离浕低头,道:“母亲,女儿不要你的东西。”
      钟离母愣在原地;“为何?”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钟离浕道,“母亲竟已答应我娶她,一切我操办就行。我定要她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嫁进钟离府。”

      “浕儿……”钟离母交代了她许多,望她通达,明白些人情世故。
      钟离浕意表以决,娶她已是早有的想法。只是天色已晚,钟离告别母亲,回了寝室,彻夜未眠。
      次日,云纾和来了钟离府找芑儿,钟离浕乱了阵脚。

      元纾和进了院子,钟离芑迎。
      “芑小姐,前些日子的锈花针我用得甚好,今特来多取点,不知是否还有剩的?”

      “剩的?许是没了的。元姐姐若是想,过几天我叫府里的人再去取些来。近日坊里还未复工,元姐姐千里迢迢辛苦了。快进来坐,喝口茶歇歇。“钟离芑边缠扶着云纾和,嘴角微勾,引着她到了东西厢。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天色渐凉,元纾和靠在窗侧,秀发高耸绵绵的雨打湿了发丝,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姐?二小姐?”浼轻唤两声。

      元纾和久久才回神,唇色苍白,微微哽咽道:“天凉了,婉浼,她来信否?”

      婉浼手里拿着刚煮过雨水,眉头微皱:“小姐,姑娘是回来了的。”
      “我知道,她还不想见我。”元纾和合上双眸,微叹了口气,脸色愈渐发白。

      感情本该谈了的,元纾和淡了尘世,回神来,那人闯进本容不下第二人的世界里。
      茶几里的水不知时不见,桌上的糕点虽店家未变,味却变了。

      她回想起当年当年元父从朝延回府,皇帝指责全化为儿女身上的鞭打,他不屑于家中儿女性命,犹其丘姨娘的女儿元纾白和元纾和,仗着自个有点亲脉爬上了高官。

      在元纾和姊妹眼中,这个父亲早已一身臭名。纾白嫁去叶家也是无奈之举。

      元纾和儿时爱写字,元父将一桌的笔墨纸砚打向地面,把丘姨娘和姐姐吓了一跳。丘姨娘忙跑来,张口想劝又咽了回去,抱着元纾白远远的哭。

      元父厉声破骂,什么女儿家子什么臭婆娘凭何识字?虽未指名道姓,却吓得元纾和哭也不敢哭出声,只在一侧默默流泪,那时也才六岁。不被打已是好事。

      丘姨娘本也识得大体,元父那夜带了个青楼情妇回来,宠妾灭妻,丘姨娘受也受够了,一次争吵彻底疯颠,连女儿也不记得。
      家丑不外漏,元父使了些卑劣手段,封了下人的口。

      后来元纾白练剑也只敢偷偷的来。
      “京都第一才女”一名出后,元父仗着名声高高将元纾和捧起,见人则夸。对元纾和的待遇才渐好了起来,备受器重。

      渐渐这家就由元纾和作主。元父名存实亡,后来元父被人陷害,喝了毒酒七窍流血而身亡,罪有应得。
      元纾和只恨他死得太早。

      与钟离浕相遇时,元纾和撑着把红伞,天色暗沉无雨,江湖面上大雾弥漫,淹没了对岸的江南水乡。

      婉浼从小陪元纾和长大,后习武,以确保二小姐的性命安全,时刻跟在二小姐身后片刻不离。

      屋顶瓦声渐响,元纾和不由抬头,只见得一女子从屋上下来,身轻如燕。
      她伫立在元纾和跟前不远,青丝从肩后滑落。那人眉骨生得极好,带着些凌厉,像远处青秀的山脊。

      烟雾弥漫,加之天色阴沉。元纾和瞧着这女子,穿着也是男子模样,左侧心口跳得极快。

      钟离浕整理好姿态后,面对相隔不远的姑娘愣了一下,就收好手中的匕首,怕她吓着。开口便是:
      “这位小姐,在下唐突,吓着你了吧?”

      之后相识久了,彼此脾性相投又相杀。嘴皮子斗,背地里都在为对方温柔绕弯。

      一次元纾和散心于江南巷里,天空落细雨,是晚暮春已然不觉得吟她穿诗纱裙,穿梭在街巷里。钟离浕从客楼里出来,与元纾和一同步踏青石。

      “纾和,”钟离浕唤道,冠发高耸倘于肩侧,“我好生无聊。心口旧疾又发作了,浑身那那都疼。”

      元纾和无奈,拧她耳朵,直让她叫疼:“疼?哪里疼,回头我瞧瞧能不能治你。二小姐才华横溢,什么不会?”

      钟离浕疼得侧身:“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二小姐绕命!”元纾和松手,移伞沿着石板走:“谅你也不敢。”说罢走便走得急了。钟离浕紧步跟上,小狗似的。

      这一转脚就到了百乐堂。
      “老板,上盏点茶。” “来了,客官稍等。”

      元纾和转入冷画屏后,摆弄琴弦。钟离浕隔着画屏里的梅花枝,下起棋来,她投了枚黑子道:“抚琴下棋,已是人间雅事。”

      “元府大小姐元纾白舞刀弄枪,二小姐元纾和……”钟离浕拎了枚白棋,放置手上揣摩,勾起嘴角眯着眼瞧元纾和,“才貌双绝。本以为会嫁入豪门岂料成了元家家主。可叹‘世事无常,乾坤难料’大抵如此。”

      元纾和弹指拨弄琴弦,琴声随之铮铮响起,悠然辽阔,她却低头不语。钟离浕耳倾听,待琴声停止,她就转移话题道:“纾和,心悦我何必拐弯绕梁呢。”

      元纾和咬唇,肩侧的发丝轻轻滑落下来。她甩袖,起身手覆腰间,微低身子道:“将军抬爱了。小女不过会些技艺,这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钟离浕愣了一下,憋着笑,说:“二小姐啊,我就这般不能与你平起平坐么,老躲着我作甚?”

      元纾和拿起茶杯道:“少年将军为国争光,将来前途无量,还是要恭恭敬敬的。那么小女就以茶代酒了。”说罢一饮而尽。面带微醺又说:“这杯酒喝了就是敬了。少将军,纾和别无他意。”

      钟离浕回敬一杯:“好酒。”元纾和不会喝酒,一杯便会上脸。

      此后二人放下拘谨,以知己代称,天涯为客。

      后来漠北征伐,钟离浕功名再就,带领数万骑兵踏破沼泽泥泞仅在短短三日便击退漠北敌军,胜仗凯旋。显然这只是她军功赫赫路上的一场开门红,在之后的才是真正的锦绣添花。

      江南内,元纾和则凭借着一身才华,泼墨一挥就是万人流传,引了诗人们将来一季的闲情雅颂,点缀着这铁马冰河换来的绿水青山。
      可谓国泰民安,盛世繁荣。

      还有一次。是夜。
      漠北一战,少将军再次大捷。
      长夜岑寂,烛花微爆。元纾和从房里出
      来,院里几日无人打理,落得灰寂,她下了阶。
      钟离浕回来特意泡了个澡,除去自己在军中的臭汗,换上新衣服,立即来寻她。
      她和姐姐打了声招呼,也不让她告诉二小姐。瞧见她时却按捺不动自己,往她娇嫩的脸颊上一亲,元纾和也不躲由着她亲。

      似这长夜撕咬,谁也不让着谁,未了钟离浕捧起她,就这么上下瞧着,她说:“半年不见,瘦了。”

      元纾和笑了,说:“家主不好做,那有锦衣主食的道理。下里头的人都换,我信不过。将军,怎么也不叫人托个信。”

      钟离浕爱死她了,刚半柱香前的怒全消,叫人放了下来,走在连廊里,她说:“忙完,急忙来看你,那里还想这么多,托的信使够我的青容快么?”

      青容是匹马驹,元纾和瞧见过。

      元纾和抬手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钟离浕的笔尖,眼底中流转着一洼泪水。
      我的将军啊。

      钟离浕双手捧着她的脸,弯着腰瞧着她,忽然就笑了。

      此后一别,却换来了说书人的一句死伤惨重,将军以身殉国的美谈。
      说来可笑。
      将军以身殉国,而钟离浕却终负了她的约。

      “你说好的,上元佳节再叙才女一旧呢,我还记着。”元纾和乔装摸着她的画像,泪水却控制不住的滴下来,晕开了墨。

      在那一百多天的日子里,婉浼总紧跟在二小姐身后。作为她的近卫,婉浼一刻也不能懈怠。

      可二小姐近来的行踪飘忽不定,一会去江边城外的码头,吹着狂烈的江风,数着一下一下卷起卷落的浪花;一会又在热闹的东西巷里横穿,买着那些她素来厌恶不已的胭脂水粉,路过书栈的时候也不进去,只在外边看着,低头遮住斗笠匆匆略过;一会又大半夜趁着浼和元纾白疏忽,跑到酒肆里醉生梦死。

      长此以往,婉浼再过于木讷也能察觉到微妙的不对。
      小姐这是在以她的方式悼念某人。

      钟离浕的死,在城里已是人尽皆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变得越来越离奇,说什么的都有,真假难辨。

      元纾和每次听到那些流言蜚语都会充耳不闻。只有浼知道,这是因为她不信。

      “我不信钟离浕会死。”元纾和总想,“她不能死,她在骗我。”可偏偏钟离浕就是不回来。
      元纾和快疯了。

      在亭子,院里,她总会望着天上出神,哪怕指尖被开水烫到,烛火烧着,针头扎到,也浑然不知。

      浼为此感到恐惧,二小姐还是二小姐,但如果往里探索就是一具空有表皮的壳子,好似她一愣神就要破碎的昂贵瓷器。

      “小姐,钟离将军不会死的。”浼说。
      良久。

      “是啊,她不会的。”元纾和从伞里探出惨白的手,雨丝里掺杂着浑浊尘灰,落了手心几滴。

      婉浼不懂二小姐为什么总是喜欢下雨天去池子里逗鱼,伞也不撑,淋得一身湿透。每次浼去暗道里与元纾白练功时都会千叮万嘱,可小姐就是不听。

      最后挨骂的还是自己。而小姐还是嘴上说不不会了,下次还会近夜里光顾。

      落了半月伤寒,那时元纾和还差几年及笈,日日灌药。
      元老爷葬礼办完一年,元府盛极而衰。由元纾白一人撑起了府里上下的一切大小事务。

      元纾白放下大刀,看了眼手上的薄茧微微眯起眼睛:“傻姑娘,心事藏着掖着。”
      “边防传不进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钟离浕要是敢死,我就拿她最厌恶的东西厚葬她。”

      雨淅淅沥沥,元纾和手肘埋在大半脸颊,另一只手无力垂下,半磕眼帘,无意瞥见池中之物。莲花已谢大半,像个油尽灯枯的歌姬。竹林里时不时微风吹掠,发出窸窸窣窣的悦耳声。

      元纾白拐进院里所见的就是这般清净的景色。她愣了好久,但还是打破了静谧,顺着青石板块步赶来唤她的名字。
      元纾和抬起来的头又埋了下来,眼中的光又迅速暗淡而去,尚未答话。

      元纾白安抚她,也坐下,嘴边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姐姐,如果她死了我会不会伤心?”
      “她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傻缺。”元纾和说,鼻间带着浅浅的鼻音,“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元纾白在这一个瞬间恍惚察觉了妹妹心中的事,就像是一个孩子忽然脱离了这个陪伴他多年的亲人长大了一般。

      年少轻狂的将军,多愁善感的小姐。两人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因为缘分凑在了一起。元纾白心中缓缓涌上的慰藉,像是一个母亲。明明她也才刚刚成年,涉世未深。

      她语重心长地说:“姑娘,你有心仪的人了。”
      “心仪的人……很累吧。家姐,你有吗?”
      “我……”元纾白似乎被问住了笑道,“有的。只是他还没有发现。”

      元纾白并不知晓那人就是广陵叶家叶清盏。

      她常在往昔元府的小院里耍枪,元父身亡早在那半年前的事。日复一日,后来钟离浕与元纾和常往来,她便也是在这时结识了元纾和的这位挚友。

      少将军年少巾帼,在边沙击败了骑兵。卧底含沙,竟也不怕敌人突围。暗线通报时情后,她果断出兵,以少胜多。

      元纾和自然欣赏她。但钟离浕回京后领命“囚禁”在了京都。被拴住的马儿再也回不到她的草原,她倒是怨也无处可撒,恰恰在这残喘的时刻与元纾和相交,渐成知己。

      钟离浕的副将便是叶清盏,主将受限时,边沙的仗就是他来打。后来调兵权收归中央,也把叶清盏闲置了下来,为的就是抑制钟离浕。

      叶清盏换了个闲职,他不受京都限制,却又不喜久在漠北吃沙子。于是随她回京。元纾白闻得其人,却未见其人。

      日复往昔,元纾白穿戴甲胃换了溥刃把玩,叶清盏就翻着墙头,一跃而下。瞬时之际,他防不胜防,左手被元纾白击了一刀血流不止。
      兵家戒备森严,怎可能被她这般三脚描的功夫击伤。

      元纾白脸肤发白,瞳孔缩紧,足足愣了好一会。直到叶清盏鲜红的血沿着手臂流至护婉。
      叶清盏嘴角一勾,似被伤口深陷,吃痛皱眉后竟同无事人笑了起来。
      “小娘子好功夫。”

      元纾白这才回神,离他远三四步,低头方想说“对不起”。薄刀顺势拔出,叶清盏再次吃痛“啊”了一声,扶着左臂,弯腰叫苦。
      元纾白一时无措,扶起他说:“你……你没事吧?”

      “有事。”叶清盏诚实交代,装着叫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真的很疼,但这人一旦知足就会得寸进尺。
      他边喊疼,眼神却没离开过元纾白。
      元纾白被他盯着紧了,手一松就往脸上摸,红晕沿着耳垂迅速蔓沿,眼尾下的脸颊也呈现一抹红说:“我脸上有东西吗?”

      叶清盏被她划到了伤口,一下真的疼。他整眉,“嘶”了声说:“有。”道完就朝她脸上落下了一个吻,元纾白来不及躲避,叶清盛就说:“现在有了。”眸子里溢出了一丝得意。

      元纾白气着走了,没出多久又折了回来。
      “你受伤了。”元纾白解释道,虽然没有其他意思,仿佛方才无事发生,耳根红潮却只增不减。

      “谢谢。”叶清盏没再要流氓,盯着她为自己包扎手臂的手看。长期练枪,手掌便免不了缚着一层薄茧。元纾白的马尾落到胸前,让风一撩没一撩地吹拂。
      元大小姐,深闺不出,其丑无比?流言多半为假,实名不符。叶清盏如实想。

      此后,元纾白就再也没过他。
      南北战争于元贞年间频频爆发,叶清盏捏紧手上的军报,几乎捏出皱痕来。当他敛眸抬头时,凶杀扫过了帐里的所有人。

      “护岭,压守,樱岚岭的沿南河……我们还剩下多少兵?”叶清盏说,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八平军帐中格外清晰,字里行间中暗含的是敌强我弱。

      “八万。”有人道。敌军二十万,除去伤残军士,今夜可连夜运往城内。其余的军饷饥荒。将领不得不在这八万军队中,另辟其路,而樱岚岭,更是荒漠贫瘠。

      叶清盏在帐内指着樱岚岭沿南河和之前的沙路下了注。
      老将觉得不可,无可奈何,死路一条。

      杀伐四起。
      叶清盏隔着假樱目睹一场黑浪直面而涌,骑兵马踏之处闷如雷响。他攥紧绣着细花柳的帕子,只觉得那一刻死而无畏小有遗憾罢了。

      雨来了,溅出的泥拧,渗透了樱岚岭的沙子。冲淡了血水——
      这是漠北久违的雨,浇灌着这里无数为国战死的英魂。

      钟离浕追赴漠北,带来了援兵。
      但已经迟了。
      叶清盏捡回了半条命。

      元纾和奋笔疾书,在院里一坐就是一个午后。发间玉钗链坠少有晃荡。手执笔时间一长,卷缩留下的红痕也需好久才能恢复。

      她穿着木趿,素衣里外透着长久残留的墨香。钟离浕爱闻这味道——这是非比寻常烟胭脂水粉的味道,而是带着骨子里的清香,是她独占的江南梦。

      钟离浕出兵后再回京的煎熬日子里想的都是她。
      元纾白离了府,到钟离府。

      此前,她盯着元纾和书写。她就在一旁砚墨,下人呈报消息的时候,元纾白就放下活,换了身外出丫鬟的衣裳来到了府上。
      “阿姐,我同你前去。”元纾和在她将出门时叫住了她。
      元行白犹豫了一阵,点头应了。

      她了们上了轿,掀帘瞧着外边的景色。人流不息里,她们各怀心事。一路上一言不发。
      冷暖回春,元纾白掀开帷幕的手轻轻放手下来。微皱眉头,攥着手帕也抵挡不了冷汗的冒出。
      元纾和侧头垂眸,手心覆在了元纾白的手背上,元纾白放松了神经,凝视着妹妹。
      她们下轿后,便又步行数几里,行头打扮也换了一身元纾白和元纾和一同进府,妹妹就在殿中与钟离父谈话。

      元纾白装作她的丫头紧随身侧。
      她们行了礼,钟离父便道:“快快请起。”
      “姑娘好。这今日是什么风将您来啦?”

      “多谢府老。”元纾和俯身而起,柔声道。
      元纾和说了些奉承的话,几经唏嘘寒暄后,钟离父就传来了女儿。这时她正准备策马离府。

      钟离母领这钟离浕来,沿着石板路走。
      钟离浕拭去额头刚练武出的汗说:“姑娘?哪家姑娘?”
      “是元家,元二小姐。”钟离母身旁的侍女回道。
      钟离浕便知晓了是谁,忽地来了兴致,扫去了脸上的放荡不羁,端衣正襟来:“那正好,不请自来。”

      钟离母全看在眼里说:“听闻元二小姐身子羸弱,千里迢迢的来,记得送些燕窝子去。”
      钟离浕颔首应了。
      ***

      “阿姐,你瞧见了。 ”

      纾白笑了笑,不言。
      元纾和手里的玉佩在指上颤动,不知何时成为了一颗烫手山芋。
      她目视良久,带着温度的泪水划过脸颊:“我成亲了,你会祝福我吧?”

      纾白轻轻地点头。

      元纾和哭笑一声,沾湿巾帕哽咽不止。
      只是这次是喜极而泣。

      她也要成亲了。

      ***
      瑞雪兆丰年。

      钟离浕没有把前朝的官员赶尽杀绝,为国死谏的臣子,在这些逆臣贼子前自刎于城墙。
      他们的尸骨被雪埋葬。

      至少,他们也是个忠诚于国家至死不渝的大臣。
      ***
      浼平日里重来不笑。她指使着丫鬟们,静若寒蝉,钟离芑与她在各主子旁。

      京都里的雪化了,融雪化成一滩水。寒意浸透人心。

      钟离浕挑了一个良辰吉日,敢在什么时候和他成亲,她穿着红火烫金的礼服,挽着元纾和踏进殿堂,什么礼节,这些元纾和不屑一顾的旁物,钟离浕自然也并不在意。

      她头顶上盖着的薄薄的赤红蝉翼纱,一路走来,确实辛苦。钟离浕曾说:“我定娶你回家。”

      旭日初升,风来了。她们在天地间拥吻。

      山盟仍在,锦书仍在。

      这一刻铭记万年,流芳千古。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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