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何萋萋》徒往

7、第 7 章

　　五点半醒来，太阳还没升起，窗外，一片漆黑中有积雪黯淡的光。
　　刘清临还在睡，以前如果他在我面前睡着，我总是看个不够，连他眼角的细微纹路我都喜欢，就像经年的玉石总要有一些岁月的漂亮痕迹，有一次他忽然醒来，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他也没诧异，只是微微笑。
　　“萋萋，你好像很喜欢看我睡觉。”
　　既然被发现，我也不躲，“是呀，我想看看大人是怎么睡觉的。”
　　“大人睡觉应该不会笑。”
　　“没有人睡觉会笑吧？”
　　“前几天，飞机上，你睡着的时候就在笑。”
　　“那是因为！”我立刻反驳，“我做了个美梦，美梦不常有的。”
　　我梦见睡着以后的自己，大胆地枕在了刘清临的肩膀上，如果我醒着，肯定是不敢的。
　　“怪不得，口水都淌在我肩上了。”
　　所以我真的把脑袋靠向他了吗！所以所以，我居然还流口水了吗！一时之间，羞耻和窘迫占据了我的全部思考，我感到自己的脸颊飞速升温。
　　“那、那个，坐着睡觉姿势不对，我平时绝对不会流口水的！”
　　“我知道。”刘清临带着了然的笑，“不过，萋萋，你在脸红什么？”
　　从他的眼睛里，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即使我不告诉他那个美梦是什么，他也能猜到八九分，因为凭他的聪明和阅历，我这点小心思肯定是瞒不住的。
　　他故意这样问我，逗我，想看我的反应。
　　我板起脸，肃容问他：“是我最近给你安排的活动太多了吗，居然把你累到睡着？”
　　“没有，只是还不太适应。”
　　“现在已经不是纯靠作品的时代了，适当参加一些活动，增加曝光度，对你的形象有益无害，你这个老古董，完全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
　　“总不会喜欢中年大叔吧。”
　　“我明明跟你普及过的，你又忘了，这是有网络专业术语的，叫做‘叔圈’，这两年的风向变了，年轻一代演员过于同质化，平均业务水平又太低，举止轻浮，言行浅薄，单靠皮囊已经不吸引人了，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当口，正是中年男女演员迎风起飞的好时机，要知道，岁月带来的魅力，经过沉淀的灵魂，才是无可取代、不能复制的——给我一年时间，我让好剧本追着你跑。”
　　刘清临笑我，“野心家。”
　　“喂，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我想了想，熠熠地看他，“更准确的比喻是，我是工匠，你是美玉，也将是我最好的作品。”
　　“是吗，真想再活九百年。”
　　“刘清临，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他转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致，声音还是带着笑，又似叹息，“不懂也好。”
　　那时候我确实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以为是类似于“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表达，因为他觉得以我的能力，大概还得要很多年才能实现目标，只是玩梗的方式非常蹩脚拙劣，这是老年人的通病。
　　但如今想起来，他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说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百年的前缘，只换得一次同舟，我和他之间，遥遥相隔九百年。
　　我伸手抚上刘清临的额头，热势已消退。
　　打开了集中供暖的管道，送走了修理热水器的工人，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多余，反正我今天就要把他赶走。
　　用刘清临的手机付了钱，顺便看到他的消息弹窗，都是关于工作，根据职位决定工作内容的道理来分析，他不仅仅拥有腾华的股份，似乎还是CEO，实际的最高掌权人。
　　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刘清临起床的时候，我正在客厅乱翻他的手机，他倒了一杯温水，也给我倒了一杯，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是工作上的消息吗？”
　　“是的，看起来你挺忙，”我把手机还给他，“正好，烧退了，回去工作吧，不送了。”
　　刘清临没有接，“不忙，日常事务有人处理。”
　　我把手机递得离他更近，“手机不要了？”
　　“在你手里的话，”刘清临说，“我还能再想想借口。”
　　“什么借口？”
　　刘清临沉吟了一会儿，“比如，我昨晚病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
　　我立刻把手机摔在他身上，“刘清临，你玩我呢是吗？”
　　这一刻我觉得他比我更像流氓。
　　“萋萋，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现在，立刻，马上，从我的家里滚出去！”
　　我站起身，一把推开大门，砰地一声巨响。
　　寒风滚滚。
　　门外的人吓了一大跳，“三零一的，你又耍什么酒疯？”
　　我瞟了一眼，好像是小区的保安，叫什么不知道，“关你什么事？”
　　“当我愿意来呢？”保安重重敲了一下手里的板子，“告诉你，根据相关防疫政策，现在封城静默，小区也要统一管控，每家每天一张出入证，家里几个人，给我老老实实登记！”
　　“你再说一遍？”
　　保安对我怒目而视。
　　刘清临走上前，表情如沐春风，看见咬牙切齿的我，决定改成一个无奈的面容，“请教您，高速和铁路都已经关停了，是吗？”
　　“对，怎么了？”
　　“很不巧，我是她的客人，本来打算今天离开。”
　　“那你甭打算了，别说开城，小区你都出不去。”
　　“这样啊，真是遗憾。”刘清临一边说，一边拿过登记板，在七栋三零一的后面，行云流水写下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和手机号码，递给我。
　　我瞪他。
　　“三零一，你到底写不写？”
　　我接过，登记了自己的信息，没让他看见我的手机号码。
　　“喏，先给一周的出入证，后面解不解封看情况。”保安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居然把出入证递给了刘清临。
　　刘清临接过，颔首道谢：“谢谢，麻烦您。”
　　保安又看了看他，“我看你有点眼熟。”
　　“是吗？”
　　“嗯，以前看过一个央视的剧，里面有个演挺好的男演员，长得跟你特别像。”保安陷入思考，“不记得叫什么了，但经常在电视剧里看到他。”
　　刘清临点头，“那个人，我也有点印象，经常有人说我像他。”
　　“但他到底叫什么来着，光记得那些角色名了，反正演得都是好角色。”
　　我冷哼，“扯淡，演的一半都是反派。”
　　“你懂什么？就知道混日子，懂什么是好角色？”保安的表情更嫌弃了，“好角色就是好人吗？肤浅，让人留下印象的才是好角色，塑造，你懂不懂？”
　　我反唇相讥：“全世界就你最懂。”
　　刘清临微笑，“演员的剧本和角色，都是经纪人决定的。”
　　“那他经纪人眼光真不赖。”保安点点头，“行，不跟你聊了，我还有好几家要登记呢。”
　　“您忙，再见。”
　　刘清临温柔关上了门。
　　我躺在沙发上，闭上眼，不想说话。
　　刘清临走到厨房，开始热早饭，间断传来低低的咳嗽，烧虽然退了，但肯定不可能一晚上全好，就算是年轻人，也没法在晚上烧成那样以后，第二天早上像个没事人一样爬起来。
　　我懒得管，他喜欢硬撑逞强，那就让他逞个够。
　　“萋萋，来吃早饭。”
　　我坐定，面包煎蛋牛奶——他昨天还买了面包？
　　刘清临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粥，是我凌晨做剩下的一碗。
　　我夹起煎蛋，看了看，除了边缘处有一点焦糊，大体上很圆满，“你第一次？”
　　“做得不好？”
　　“一般。”
　　“做饭好像比学习电子设备简单一些。”
　　我笑了一声，“毕竟是老年人，可以理解。”
　　“你好像觉得很有趣。”
　　“不好笑吗？”
　　“好笑。”刘清临看着我，“似乎很久没被这样嘲笑了。”
　　“……你多少有点大病。”
　　“出入证怎么分配？”
　　一天一张，估计是给人出去买菜的，现在这种情况，任何饭店酒吧都不可能继续开门，我出去也没意义。
　　“我不要，都给你。”
　　“好。”
　　“萋萋，能借用你的电脑吗，有些工作手机不方便处理。”
　　“我白天不用，自己去拿。”
　　“谢谢。”
　　下午两点的时候，赵警官又给我打电话。
　　“赵敬，你是非要把我抓进牢里吗？”
　　正在听远程会议的刘清临，忽然拿下了一只耳机。
　　“何萋萋，你知道封城了吗？”
　　“废话，早上就来敲过门了。”
　　“早上？你居然能从床上爬起来？”
　　“有话快说。”
　　“没什么，问问你会不会饿死。”
　　“托您的福，饿不死。”
　　“你要是快饿死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赵警官，这么爱我吗？”
　　“对，舍不得你，满意了吗？”
　　“那你死心吧，我家里有男人了。”
　　“刘清临啊？你们被关一块儿了？”
　　“对，难解难分。”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笑声，“行，那祝你们臭味相投，挂了。”
　　结束通话，我继续躺下玩手机，刘清临处理完工作，开始在家里打扫卫生，先把我乱扔的衣服收拾好，一部分丢进洗衣机，然后剥了一盘橘子，放在我手边，最后吸地拖地，整理杂物。
　　收拾到茶几的时候，我已经把橘子吃完了，正在和小王开麦打游戏。
　　“大姐头，你就放心吧，包赢！”
　　“真的吗，那我选挂件辅助了？”
　　“选，我乱杀。这是我小号，大号好几个国服牌子的。”
　　小王在游戏里杀得七进七出，我看得眼花缭乱。
　　“不愧是偷鸡摸狗的人！这手速、这操作、这意识，小王，你不去当游戏主播真是可惜了。”
　　“大姐头，现在主播遍地都是，哪有那么好当啊。”
　　“你挺有特色的。”
　　“真的吗！我有什么特色？”
　　“你太阴了，直播间的名字就应该叫‘极致老六，国服偷子’——等等我被蹲了！”
　　“我来了我来了！骑我！骑我头上！”
　　“野王哥哥救我救我救我！”
　　小王很仗义，把对面全杀了，屏幕上有个炫酷的“五连绝世”。
　　“大姐头，怎么样？”
　　“太厉害了，C麻了，小王，以后我要把你的备注从‘小王’改成‘野王哥哥’。”
　　“哪里！都是大姐头保护得好，几次给盾的时机都非常关键！”
　　小王在我一声声的“野王哥哥”里迷失了自我，打法越来越奔放，最终被对面集火秒掉，我作为他的挂件，同样死得很惨。
　　“跑不掉，我殉情了。”
　　“抱歉大姐头，这波我的。”
　　“你叫我名字吧，何萋萋。”
　　小王没敢，“萋萋……姐。”
　　“你多大？”
　　“二十七。”
　　“二十七就这么会偷，我二十七的时候，偷东西当场就被发现了。”
　　“小偷要很苟，而且要耐心，萋萋姐的性格，一看就是正面硬刚的那种人。”
　　一直打到晚饭时间，我告别小王，上桌吃饭。
　　刘清临问我：“他比你小，为什么要叫哥哥？”
　　“野王哥哥不是哥哥。”
　　“那是什么？”
　　“是表达崇拜的方式。”我没兴趣跟他解释，“不懂自行百度。”
　　不过刘清临没有打开搜索引擎，而是打开了B站。
　　以前工作的时候，我定期会给他普及网络流行词，并强制他下载了哔哩哔哩和抖音，“想知道年轻人喜欢什么，就去这些软件里找，微博也要经常看，我会抽查。”
　　带错公式的老年人，我同情。
　　低头看他的首页推荐。
　　“108天早餐不重样”、“双人餐！超简单教程！”、“给女朋友的爱心便当VLOG”、“称霸厨房合集|甜品篇”……
　　我噗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