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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天涯地角有穷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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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一叶,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叫刘惠明。
每次,我都要向新认识的人解释一遍,虽然我的名字和弟弟的名字看起来毫无关系,但的的确确出自同一首诗、同一句话——“愿君眷倾叶,留景惠余明。”
之所以差距这么大,因为一个是妈妈起的,一个是爸爸起的。
妈妈和爸爸差了十七岁,在审美和品味上有代沟是正常的。
我和弟弟的人生轨迹也截然不同,我随妈妈,性格比较野,二十二岁就结婚了,前后换过六份工作,最后决定继承家业,成为商海浮沉的女老板,而惠明像爸爸,性格沉稳尔雅,是首都名牌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主攻宋元方向,二十九岁才结婚。
惠明三十岁的时候,终于要有第一个孩子了,他跟爸爸妈妈汇报喜讯,爸爸的耳朵已经不太灵敏了,只好问妈妈:“儿子刚才说什么?”
爸爸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人,听力下降以后,话就更少了。大家说话的时候,他听不清,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从不问我们在聊什么,除非妈妈在场,他才会悄悄问妈妈,然后妈妈会一句一句,放慢了,放大了,讲给爸爸听。
我老公是个医生,对此,他有一个奇妙的比喻,他说爸爸的世界像听诊器,只能听见妈妈的声音,无比辽阔,无比清晰。
妈妈一手挽着爸爸,一手圈在他的耳边,姿势很有趣,像小女孩拉着人说悄悄话,但实际上妈妈的声音很响亮,“你儿子说——他要当爸爸了——你要当爷爷了——”
“哦,哦。”爸爸点头,笑着看向惠明,“好啊,好啊。”
爸爸是在八十五岁的时候去世的,那年妈妈六十八岁,春天的时候,两个人还在庆祝结婚四十周年,爸爸找人在院子里埋了新的桑树种子,他本来想亲自动手,但是,人是拗不过岁月的,他老了,白发苍苍,皱纹横生,只剩下身形没有变得佝偻,他的背始终都挺直如松柏,大雪也压不弯。
夏天的时候,爸爸病了,病来如山倒,人很快就不行了。他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虽然抢救回来了,但终归留下了病根,接二连三,各个器官都开始衰竭,印象中,我那个夏天都是在医院度过的,记不得签了多少张病危通知书。
恶化,手术,抢救,这几个词听了太多遍,已经听到麻木了。
ICU病房,除了医护人员,谁都不允许进入,爸爸就那样一个人躺在里面,身上插满了管子。
这种状况有多痛苦,我们每个人都清楚,但同样,我们也都知道爸爸是为了什么才选择这样活着。
这一次,他不可能好转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完全可以用“相依为命”来形容,如果失去了彼此,和失去生命也没什么两样,越是老去,越是紧相依偎。
就算活着已经毫无乐趣,只剩下漫长的煎熬,但是对于妈妈而言,多一天、多一分、多一秒都是侥幸。
他们本就差了十七年,无法追回的十七年。
秋天的时候,妈妈接受了现实,决定放弃抢救,无论爸爸还能活多久,她都要带他回家。
妈妈说,“如果不能承受命运的重量,也将失去此刻的真实。”
这是年轻的时候,一位朋友告诉她的道理,那位朋友是蜚声国内的编剧,丈夫是天才卓绝的音乐家,夫妻俩老了以后,一个喜欢窝在家里种花读书,一个喜欢跑去乐团作曲指挥,越活越通透。
其实,世上万事都能从容,唯有离别,古今最难。
其实,妈妈和爸爸,都在接受命运的重量,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无声下雪。
爸爸抬起苍老的手,慢慢抚上妈妈苍老的手,声音里有愧疚和不舍,“萋萋,对不起,还是剩下你一个人了。”
妈妈虽然红着眼睛,但是,依然对爸爸笑,“刘清临,你等着,下辈子还嫁给你。”
爸爸听到这句话,很高兴,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妈妈握着他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从那年冬天开始,妈妈像变了个人一样,很少笑,整日里都非常安静,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爸爸的日记。
大概是四十岁的时候,爸爸才有写日记的习惯,六十岁的时候,爸爸忽然开始提前写日记,他假设自己只能活到八十岁,所以从妈妈的六十三岁写起,一直写到妈妈的一百岁。
在他去世以后,我们整理遗物,才发现这个秘密。
无数册整齐码放的笔记本,每一本的封面都标注得很清楚,“写给六十三岁的何萋萋”、“写给六十四岁的何萋萋”……
那天,妈妈沉默了很久很久。
妈妈的身体很好,直到八十五岁,依然没有任何疾病,我老公觉得她能活过一百岁,爸爸的日记可能写得少了。
八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们给她切蛋糕,每个人都祝福她长命百岁,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她不想长命百岁。
她一个人活得太久、太久了。
我和惠明都想把她接到身边,但是她很固执,每次都拒绝,依然住在和爸爸生活了一辈子的房子里,房子很大,有三层,她一个人,我们觉得空得可怕。
可也许,对于妈妈来说,回忆能填满它吧。
一楼的房间,以前是奶奶住,后来是爸爸住,现在妈妈也搬进去了,那是阳光最好的地方,往外看,能看见整个庭院。
吃完蛋糕,妈妈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背对着门,影子拉得很长。
我站在外面,看见她手里拿着结婚证,就着灯光,抚摸上面的照片,轻轻地说:“清临,我是不是已经比你老了?”
八十七岁的时候,妈妈患了阿尔兹海默症,谁都不认识了。
我每次见她,都要先解释一遍,我叫刘一叶,是何萋萋和刘清临的女儿。
每次,妈妈都会问我:“那,刘清临呢?”
我说爸爸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然后,她就会勃然大怒,举着拐杖要打我,直到惠明赶过来,她才拽着他的袖子,紧紧不放,像小孩子告状,“清临,快把这个人赶走。”
一开始,惠明会告诉妈妈,她认错了人,但结果就是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掉眼泪,骂我们都是骗子,所以后来我们将计就计,让惠明扮演成爸爸,叫一声“萋萋”,妈妈会立刻眉开眼笑,对他言听计从。
但无论我们耍多少手段,妈妈都绝不肯从老房子里搬走,我们只好请了一个护工陪着她,没想到,只是上个洗手间的短暂离开,妈妈就不见了踪影,最终我们是在家附近的菜场找到她的,妈妈正在教训两个吵架的鱼贩,拐杖敲得啪啪作响,居然把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吓得不敢还嘴。
我们问妈妈为什么要跑出来,妈妈说,爸爸一直不回家,她来看看他到底买完菜了没有。
在妈妈眼里,她还在和爸爸过着寻常的生活。
人间熙熙攘攘,她的世界谁也没有。
人间吵吵闹闹,她的世界只剩下爸爸。
妈妈八十八岁的那年春天,某一个早晨,她忽然清醒了,并且坚信自己今天会死。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爸了,”妈妈笑着,像在回忆那个美梦,“他说,他一直在桥上等我呢,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先走,他就笑,说我傻,要是先走的话,我身体这么好,下辈子不得差三十年吗?我说也对,那等着我吧,等我一起走……”
我们都不信,因为妈妈虽然记忆力不行,但身体依然很好,别说大毛病,连小毛病都没有,好端端说自己会死,实在很可疑。
但,我们又没法解释,为什么她的神智和思维会一夜恢复,除了“回光返照”这个谁都难以接受的理由之外,找不到更科学的理由。
妈妈开始写遗书,但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写什么,财产相关的问题,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就给妈妈考虑过了,因为他知道妈妈不懂,也嫌麻烦,所以早就交代清楚了。
于是,妈妈放下笔,开始挑衣服。
爸爸离开以后,她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简单朴素,现在,她忽然不满意了,我们只好集体出动,上街为她采购各种各样鲜明好看的款式,妈妈认真选了一个上午,最后定了儿媳妇给她买的那套。
然后,坐在镜子前,自己给自己梳头。
像是少女去见心上人一样,她有点紧张地问我:“这样好看吗?”
我点头,“很好看。”
她的白发像月光一样美丽。
可是妈妈放下了梳子,叹息一声,“我都这么老了,清临该认不出我了。”
她转身走到院子里,那棵纪念结婚四十周年的桑树,已经独自长了二十年,绿叶萋萋,亭亭如盖。
妈妈就坐在那棵桑树下,背对着我们,再也没说话。
我们以为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死了。
她是那样安静,其实和睡着也并无区别,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应该是在梦里离开的,不知道她会梦见什么,手中落了一片桑叶。
后来,我们为她收拾东西,才发现遗书上,还是写了一句话的。
“天公既不许团圆,何必多留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