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匣》秋月见

2、珍珠苑

　　她叫珍珠，是宣平侯府的小丫鬟。
　　平时的工作是洒扫庭除，和侍候清漪小姐。
　　清漪，原来姓徐。
　　清漪是宣平候夫人的外孙女，从小身体就不好，刚出生就死了娘，父亲没几年也跟着去了，就连那边的亲戚也落了难。
　　十岁那年，清漪小姐被宣平候夫人接回家改了姓氏，全名叫“李清漪”。
　　最近，珍珠有了烦恼。
　　清漪小姐最近在写一本书，具体的内容她不知。
　　她想趁小姐洗漱或者睡觉的时候偷偷去看，却怎么也找不出那本书册在哪里，因为清漪小姐的书实在是太多了！
　　……
　　珍珠苑，是清漪小姐的住所。
　　皓月当空，秋风渐凉。
　　珍珠趁着朦胧的月色，提起绿色的梅花裙摆，偷偷的打开清漪小姐的门。
　　“吱呀——！”
　　开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
　　珍珠悄悄的走进去，用脚后跟轻轻合上门，她看了看床的方向，浅紫色的纱幔已经被放下来，清漪小姐极大可能睡着了。
　　珍珠咽了咽口水，踮手踮脚的走到书案前，一步步翻阅过去，唯独找不到清漪小姐最近看的那一本。
　　“奇怪，怎么没有？”
　　“你在找什么书，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啦，等会被人知道就不好了……咦？”
　　珍珠猛的回头，只见清漪小姐一身雪白，正眯着眼睛看着自己。
　　“啊！清漪小姐！”
　　珍珠尖叫一声，不小心跌倒在书案边，桌子上的书籍哗啦啦往下掉。
　　清漪小姐笑了笑，施施然走过来，拉起珍珠的走，就往床边走。
　　二人跌进床里，春宵一梦。
　　竖日，珍珠红着脸，帮清漪小姐梳洗完毕后，宣平候夫人派丫鬟枫桥过来请清漪小姐过去。
　　枫桥的态度比以往恭敬许多，“老夫人请清漪小姐过去，昨日从扬州新来了个戏班子，听说他们的唱法与京城不同，老夫人邀请您一起鉴赏鉴赏。”
　　清漪小姐本来心情很好，一听这话嘴角立即下去，声音清清冷冷让人捉摸不透，“先替我谢谢老夫人，我过会儿便去。”
　　枫桥恭恭敬敬退下，“是。”
　　清漪小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将前几日送来的绢花拿出来吧。”
　　珍珠尽管有些疑惑，还是立即去拿衣柜上面的首饰盒，“可是，您不是不喜欢那样的颜色吗？还嫌弃这玫红色的绢花，艳丽俗气。”
　　珍珠将首饰盒里的绢花取出去，递给清漪小姐。
　　清漪小姐正好将头上的玉钗取下来，接过珍珠手里的玫红色绢花，插在发髻中。
　　清漪小姐看了看镜子里的美人，嘴角上扬：“这张脸太过张扬，再去拿一些金钗过来，对了，还有衣裳……就穿那件粉红色的醉烟罗。”
　　珍珠声音微微颤抖，“小姐……那件衣服，我都嫌丑。”
　　清漪小姐突然笑了，“呵呵呵呵，连你都不喜欢，今日去听戏穿它正正好~”
　　清漪小姐的笑声此起彼伏，如同山林的百里鸟，珍珠一边被她嘲笑，觉得脸上躁得慌，另一边又爱听她清脆的声音。
　　不一会儿，宣平候夫人见了清漪小姐的打扮，脸上立即沉了下去。
　　珍珠一无所觉，戏台上咿咿呀呀，她听的如痴如醉，全然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只觉得，今天的宣平候府好热闹，来了很多公子小姐，府里的小姐太太也都出来了，这热闹的程度赶上过元宵节。
　　第二天，清漪小姐被禁足，宣平候夫人让她抄佛经静思己过。
　　珍珠在书案前哭成泪人，“呜呜呜呜，小姐，老夫人为什么会这样，我要报官！”
　　清漪小姐被珍珠说的话逗笑了，“咱们家就是官，你要往哪里告？”
　　珍珠看着清漪小姐抄书抄到手腕都红了，她唉声叹气的趴在书案上，喃喃：“那怎么办呀？厨房没有点心吃了……”
　　清漪小姐将毛笔搁在砚台上，伸手往珍珠小巧的鼻头上一弹。
　　“你呀~”
　　“哎呀，小姐疼！”
　　“呵呵呵呵~”
　　真是奇怪，明明被罚了抄书，清漪小姐为什么还那么高兴呢？
　　珍珠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霜花将头发染白，直到清漪小姐去世多年后，她才明白清漪小姐的用意。
　　那是，比珍珠的名字还要珍贵千万倍的，深藏于万千艳丽桃花之中，也褶褶生辉的爱。
　　过了几年，宣平候夫人又请清漪小姐，去听了几场戏。
　　每次清漪小姐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甚至艳俗的别具一格。
　　毫无例外，回来后的第二天，清漪小姐都被宣平候夫人禁足抄书。
　　渐渐的，珍珠回过味来。
　　好比，第一次听戏，来宣平候府拜访的礼部尚书的儿子，和府里的三小姐订了亲。
　　第二次听戏，来宣平候府拜访的大理寺少卿，和府里的五小姐订了亲。
　　第三次听戏，来宣平候府拜访的新科状元，和府里的六小姐订了亲。
　　第四次听戏，来宣平候府的宁王爷直接点名，让清漪小姐做他的妻子……
　　“珍珠，你是怎么想的？”
　　出嫁那天，清漪小姐身着凤冠霞帔，坐在镜子面前，屏退众人，只留了珍珠一个人在房间里伺候。
　　珍珠眼泪汪汪，哭的话都说不清楚，“我……我想跟着清漪小姐，呜呜呜呜……”
　　“我可不同意哦。”清漪小姐的声音清清冷冷，说完她就笑。
　　清漪小姐声音清脆，比百灵鸟还要好听，可惜珍珠再也听不到了。
　　一想到这里，珍珠就哭的稀里哗啦。
　　清漪小姐拉着她的手，轻轻的抚摸，“我怎么会让你和我一起出嫁？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是舍不得你和我一起去吃苦的。
　　珍珠啊，你等我两年，等我……一定会来接你的，然后一起离开京城。你不是喜欢听戏吗？那我们以后就去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是神仙住的地方，美着呢~”
　　清漪小姐嫁给宁王爷做侧室，连个正经婚礼都没有，一顶小红轿子，直接从后门抬了进去。
　　珍珠留在宣平候府继续做她的小丫鬟，性格开朗活泼的她，慢慢的就不会笑了，还生了一场怪病。
　　宣平候怕她的病会传染，就拿了十两银子打发她去了尼姑庵，这一去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后，珍珠成为了尼姑庵的主持，法号“静慧”。
　　今年冬天的雪下的比往年要早，大雪将所有东西染成一片晶莹。
　　这一日，尼姑庵迎来了一位贵客，是宫里的太后娘娘过来祈福。
　　珍珠忙坏了，尼姑庵不大，平日里的香水也不旺。
　　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娘娘，要过来烧香拜佛，小小的尼姑庵不好好收拾一番，可没办法好好招待。
　　忙了一整天，珍珠到了晚上，才将太后娘娘的出行队伍打理妥当，因为时间太晚，所以安排明日祝祷。
　　就在珍珠打算休息的时候，突然，一个宫女走过来敲门，说太后娘娘想见她。
　　七十岁的老珍珠带着五十岁的小徒弟，拄着拐杖去见尊贵的太后娘娘。
　　那位太后娘娘是位故人。
　　“珍珠，你还记得我吗？”
　　“六小姐？”
　　太后娘娘竟然是宣平候府的六小姐，那……当初的新科状元岂不就是……皇帝陛下？
　　太后娘娘屏退众人，只留了珍珠说话。
　　原来，当初六小姐嫁给新科状元没几年，因为皇帝重用贪官污吏，导致民怨四起，然后新科状元带着六小姐，投靠了北边的齐王爷。
　　齐王爷膝下无子，便收了新科状元做义子，他们招兵买马，一路打到了京城。
　　昏君退位让贤，齐王爷做了新皇帝，封了当年的新科状元做太子。
　　时间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腥风血雨依旧历历在目。
　　“瞧我，年纪大了总爱唠叨一些陈年旧事，珍珠啊，你还记得清漪表姐吗？”
　　清漪小姐……
　　她怎么会忘记呢？那曾经是她的……爱人。
　　“这是从宁王府的库房里收出来的，好像是清漪表姐的遗物。”
　　太后娘娘拿出一个旧木匣子，并一把铜钥匙，一起递给珍珠，太后说自己有些累了，让珍珠回去再看。
　　珍珠怀里抱着沉甸甸的木匣，心情也沉甸甸的，小徒弟一只手帮她拿着拐杖，用另外一只手搀扶着她，两人脚步一轻一重回了住所。
　　夜深人静，珍珠独自坐在昏暗的烛火旁，用手里的铜钥匙，打开了这个旧木匣子。
　　“吱吱呀呀——”
　　木匣子太旧了，外面到处都是油垢和灰尘，还脱了漆，露出里面沟沟壑壑的老木纹。
　　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的珍珠，和一本陈旧的老书。
　　只看了一眼，珍珠就认出来，这本书是清漪小姐的。
　　眼泪再也止不住，她颤颤巍巍的打开书籍，上面是一页又一页娟秀小字。
　　“清漪小姐……”
　　这个名字一直埋在珍珠的心底，是她最珍惜的回忆。
　　书籍第一页开头写的是：
　　<三月初五>
　　今天天气不错，院子里的芍药开了，是玫红色，太俗。亏我还天天惦记着给它浇水，没想到它最后开出了这么个玩意。
　　<三月初六>
　　外祖母给我买了个丫环，瘦瘦的，小小的，傻傻的。总之，看起来不太聪明。我给她取名“珍珠”，是水域之宝，缅怀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江南。
　　<三月初七>
　　今日已将丫鬟珍珠的性子摸透，爱哭，贪嘴，也算勤快？她将屋子里里外外全部打扫了一遍，年纪虽小但能吃苦，有我所不能及的品质。
　　<三月初八>
　　珍珠贪嘴偷吃了我书案上的点心，因此被我责罚，她委屈巴巴的，十分惹人怜爱，令我下不去手。
　　<三月初九>
　　屋子里突然出现了蟑螂与老鼠两兄弟，晚上翻箱倒柜吵的我苦不堪言，还好珍珠哭着赶走了这两兄弟。珍珠虽不聪明，但实在能干！
　　珍珠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清漪小姐竟然也有心思这么活泼的时候？
　　<三月初十>
　　珍珠换上了府里发下来的新裙子，她看起来很高兴，干活也更卖力了。我思寸着，衣柜里还有两匹浅绿色的花布，与她清丽的面容，很是相衬。
　　<三月廿一>
　　桃花开了，珍珠摘了很多桃枝插在花瓶里，淡淡的香味在屋子里散开，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父母双亡后，独自一人来到外祖母家生活，也不全是坏事。
　　<三月廿二>
　　大约是熟悉起来了，珍珠行为越加乖觉，我小姐的威严快要消失了，必须时时敲打于她，她太过顽皮，让我分不出心神，再去做旁的事儿。
　　<三月廿三>
　　从今日开始，教珍珠习文断字，以解苦闷。仔细想想，待日后她学会了，可千万不能让她知晓我写的这些话，不然叫她看见了笑话我，可怎么是好？
　　<三月廿四>
　　桃花快谢了，珍珠看起来很难过，她说以后想陪我看每一年的桃花。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总有一日是要分开的。嫁人生子，操持家务，解决了自己的事，又要为儿孙谋划……人这一辈子，处处身不由己，能相聚几年已是万幸。但，这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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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渐渐亮了，五十岁的小徒弟，和以往一样，天麻麻亮，就过来服侍师父起床。
　　可房间里，怎么也找不到师父的身影。
　　小徒弟急坏了，师父年纪很大了，近日身体不大好，她号召尼姑庵里的所有人，急匆匆去找师父。
　　此事，不一会儿就惊动了，来尼姑庵烧香拜佛的太后娘娘。
　　大家急急忙忙，最后在后山的桃花林间的一棵桃树下，发现了珍珠。
　　珍珠抱着一个旧木匣子，靠在桃树下微笑着。
　　雪下了后半夜，悄悄的给她盖上了一床白色的棉被。
　　她好像是睡着了，是在做什么美梦吗？
　　就在此时，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快看，桃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