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路》湖底胶片

1、A

　　在交片前的那个晚上，落予发现已经剪辑好的影片无故少了一段。
　　她清楚地记得，老师布置了十五分钟的短片作业，而一向不愿多费精力的她为此制作了十五分二十秒的影片。正好交差。
　　可此刻躺在硬盘里的，分明是只有十二分钟片长的影片。丢素材是导演系学生的大忌，更何况是在交片前一晚莫名其妙地丢失。落予已经想象到自己被老顽固当着全系人批斗的场景了。
　　“就你这样还来学什么电影，搞什么创作，我要的是什么，是你们完成作业的态度！”诸如此类。
　　如果是剪辑时候的失误，一定多少留有草稿，可愣是怎样也找不到那段丢失的素材了。更奇怪的是，落予发觉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丢失的内容了。
　　学生作业又干导演又干编剧，还得顾上后期的，看来我是脑子转不过来了。她想。
　　无论如何，明天就要交片了，不能坐以待毙。落予拎上相机和脚架准备出门拍些空镜来应急。

　　学校旁边这片施工地不错，夜里起了大雾，感觉是有些悬疑色彩。应该能表达人物的......落寞心境。
　　录音的设备也没有，要是把录音的同学大半夜叫出来举麦，估计要被胖揍一顿。就这样吧，明天作业展示的时候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特殊设计。
　　真能圆啊。
　　落予看了看显示屏。拍个一分半最多了，再久就刻意了，还得再换个场景拍。想不到平时自己最讨厌的让她昏昏欲睡的长镜头，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向艺术致敬！”她合起镜头盖低声喊了一句。明天，她的名字不再是落予，高低得是个“导演一班贝拉·塔尔”。
　　大雾上空是飞机低低的轰鸣声，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是不是传来沉闷的鸣笛，落予在石块上慢慢走着。
　　奇怪，到底丢失了什么内容，怎么样都想不起来，那看来也不算很重要吧。她用手轻轻揉着鼻尖。
　　施工地高处的投光灯洒下白光，在地面来回转圈，照得她通体亮白，像是在审判一个行径恶劣的伪艺术家。
　　“我去，闪死老娘。”落予猛地捂住眼睛。
　　嗯？这个公交站......
　　有走这么远吗，怎么都到市图书馆站了。落予记得，这是几天前她们拍片子用过的一个场地，女主角从这里坐车回家。
　　要不，在这里再拍一个空镜吧。落予架好了相机。
　　“ 太天才了我，这里再用个倾斜构图，”她把三脚架的一脚放低，“明天老顽固问起来，我就说是表现人物内心的失衡。”
　　落予把眼睛凑近取景器。
　　欸？黑的？

　　“请问......”
　　“我靠搞什么！”落予吓得一激灵。
　　“请问你知道哪里有卖金鱼吗。”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站在镜头前，几乎贴在了摄像机上，红色双肩包的一侧背带耷拉下来。
　　本以为是恐怖片式的开场，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落予心底的恐怖氛围瞬间消散。女生扎着干净的马尾，脸上的小小绒毛在背后的车灯映射下，让她的脸被暖光勾勒出轮廓。一颗浅浅的泪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个......”女生再次出声。
　　“噢！那个，什...什么事。噢金鱼！”落予一拍脑袋，“广场路那里有很多小摊子的，我前几天刚在那买过。”
　　那是落予短片作业的道具。
　　“好，谢谢。”女生微微眯起眼睛，深不可测地看着她。
　　被再漂亮的女孩子这么盯着，心里都会发毛的。落予随即打断：“不过，现在这么晚了，估计是收摊了哈。”
　　女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收起了视线，走到了站牌底下。她把身体斜靠在候车亭的柱子上，闭上了眼睛，很疲惫的样子。

　　“市图书馆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注意安全。”
　　“滴，学生卡。”
　　车门随即就要关上。
　　“欸师傅，等等，我也上。”落予提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来的三脚架艰难地进入车内。
　　“滴。”
　　她在离前门最近的位置坐下，抬眼看车内的路线图。
　　“还是别跑太远，不然赶不上末班车回去了......”落予思量着，“要不再坐两站吧。”
　　突然公交车猛一刹车，手扶三脚架的落予失去了支撑点，从座位上跌落。
　　眼看着相机就要坠地。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了它。
　　“同学，没事吧。”司机通过车内后视镜关切地看向落予，“不好意思啊，刚才突然窜出来一只野狗。”
　　“没，没事。”落予揉揉被三脚架磕到的额头。“你没事就好，我吃饭用的宝贝啊。”她赶忙抱过相机，上下检查一番。
　　“噢，谢谢！”她看向对面。“欸你是刚刚......”
　　对面的琥珀色眼睛再次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落予。”
　　“啊，你认识我？”
　　“算是。”
　　话毕女生的眼神多了一丝警惕，转身下了车。落予匆忙跟着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在不远处的红绿灯口停下。
　　“跟着我干什么。”女生冷冷问道。
　　“嗯......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随便逛逛。”
　　绿灯亮了，女生往前继续走。
　　“那个，刚刚谢谢你啊，要不我请你吃个烤串。”
　　沉默。
　　“我也觉得你挺眼熟的，我们应该是初中同学？或者是补习班同学？”过了斑马线后，落予像个螃蟹一样横着走在女生侧边，不停冒出问号。
　　“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没认出来让你生气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再回忆回忆。”
　　女生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小区大门前，她转向落予，微微皱了眉。
　　“小A。”
　　她转身消失在大雾中。

　　小区门口的路灯在大雾底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落予抱着相机愣在原地。
　　“不是，怎么有人名字叫小A的啊。不想说也编个真一点的吧......”她嘀咕着。
　　“嚯，时间不早了，得再随便水个镜头。”

　　回去的路上，落予回想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么浅的瞳色，还的确是比较少见。应该是戴的美瞳吧。
　　看人的眼神阴森森的，要不是她长得漂亮，我都要以为是恐怖片里的女鬼。落予晃晃脑袋甩掉这个想法。
　　“嗯。漂亮女鬼。”

　　“艺术学院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嗯？换保安了？原本晚上不都是大胖叔值班么。
　　“识别失败。”
　　“识别失败。”
　　“同学，干什么的。”值班的保安探头出来。
　　“叔叔，我这扫脸怎么不成功啊？”
　　“叫什么，我查一下。”
　　“落予。落叶的落，赋予的予。”她走到保安室窗边，“叔叔，刘叔今天晚上怎么没值班啊？”
　　保安敲着键盘，“刘叔？啥子刘叔？晚上一直是我值班嘞。”
　　系统显示空白。
　　“欸同学，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我是啊，叔叔你没把我名字敲对吧，不是下雨那个雨，是给予赋予那个予。”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脸刷不进学校还碰上个新保安。
　　“同学哈，赶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我们学校外人进不得的嘞。”
　　“不是......”
　　随着一声声的识别失败，值班保安再也没有耐心，起身从保安亭走出来把落予撵走。
　　真是救命，谁能想到出个门这么倒霉。早知道就应该带个学生证，现在连自证的东西都没有。落予打开手机想给室友拨个微信电话，可在通讯列表里前前后后找了一番都没有看见舍友的名字，反倒是多了些陌生的昵称，例如菲菲、小佳之类的。
　　“搞什么，微信被黑了？”
　　落予走进地下通道，一脸悻悻然地靠墙坐在地上，和对面的流浪汉尴尬对视。
　　流浪汉睁圆眼睛盯着落予的一头肆意卷毛，又打量了下她的衣着。工装马甲，内搭灰色的卫衣，脚上一双卡其色的靴子，肩上扛着个三脚架。
　　“哥们儿，别抢我生意啊。”流浪汉小心翼翼发言。
　　“哈？我就在这坐会儿。”
　　落予还沉浸在倒霉的情绪中，一边叹气一边把玩着相机。
　　长记性了，以后出门必带学生证和身份证。
　　她翻看着晚上拍的几个空镜头，真是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又臭又长。
　　还记得当时艺考的时候，她怀着一腔热血报考导演系，凌晨两点都还在写拉片笔记，没日没夜地背着文艺常识，还和朋友们约好了，以后要一起拍出令观众也令自己满意的片子。真正成为了这个专业的大学生后，成天被短片作业、剧本作业折腾得团团转，也许当热爱被盖上任务的标签时，很难再保有原来的热情和动力吧。
　　明天早八就是老顽固的“作业批斗”课，不知道又能听到什么新颖的批评语。可现在电脑也不在身边，片子剪不了，明天注定完蛋。
　　落予快速地翻着空镜片段，感到无比烦躁：“这简直就是一坨......算了。”
　　“这是。”
　　她看到在公交站拍的镜头里，最侧边拍进了那个称自己为“小A”的女生。她靠在柱子上，睫毛被灯条的光线打亮，颈部的线条像画里一样流畅。
　　脸上这块肉叫什么，腮帮子肉？好像蜡笔小新的侧脸喔，让人想戳一戳。落予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落予。”
　　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落予。”
　　是谁在喊我。
　　怀里一空。落予瞬间惊醒。
　　眼前，穿着校服的女生挡住了地下通道入口的亮光，手里拎着从落予怀里拿走的相机。
　　落予站起身，女生的身影顷刻又变得瘦小，落予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她，那个腮帮子肉让她看起来好像小动物喔。
　　琥珀色的眼睛比此刻的穿堂风还清冷半分。
　　“陪我，去买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