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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夷陵(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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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夷陵大胜后,江东上下的士气都得到很大的鼓舞。孙权在多次拒绝了曹丕送质的要求后,趁着这场胜利,终于决定彻底与魏国决裂。
他自立为吴王,改元黄武。
这是真正属于孙权的吴国。它是孙权二十余年所有心血所在。它不属于汉,也不属于魏,它是一个真真正正可以和魏蜀抗衡、三足鼎立的存在。
一个多月后,曹丕亲率十数万军队分三路攻伐吴国。陆议在派遣几路援军驰援东线之后,便带着剩下的己部驻守在长江上中游一线的几个重镇 —— 秭归,夷陵和夷道。由于抽调了大部分主力去了对魏的战场,如今西线所剩兵力只有万余,陆议不敢大意,亲自出镇夷陵,以策万全。
刘备究竟是刘备,哪怕是陆议已经把他追至穷途末路,他仍然有余胆放手一搏。这种刚烈的气势,着实让陆议觉得叹服。也正因此,在整军后,他再次带领手下兵士重新加固了所有的防御工事,调整了防御兵力,务求做到滴水不漏。
东线的战事一路僵持到了冬天。吴国虽然战损严重,但也没有让曹丕讨到丝毫实质的好处。几条战线都战至惨烈。正旦将至,曹丕只得撤军还朝。
军报在正旦过后,由武昌转到了夷陵城驻守的陆议这里。陆议才终于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东西线军情都已解除,吴国经历了这次浩劫,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活得更好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觉得沉重的疲劳感从身体蔓延出来。他甚至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走去榻上,靠着军帐的木柱,阖眼睡去。
随着孙权与刘备再次恢复了吴蜀联盟,拉扯了两年有余的两国带着抹不去的芥蒂,终于言归于好。陆议也在联盟恢复后不久,收到了返回武昌的诏令,召他回武昌受封。
夷陵大胜的消息早在几个月前传遍了整个武昌。然而当时孙权正忙于备战曹魏,无暇庆祝。而如今,东西两线战事均告一段落。孙权终于有心情大摆筵席,庆祝吴国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次国家危机。
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说着火烧连营的传奇。一大早孙权的赏赐就到了将军府。孙戎格外忙碌,她作为陆夫人,要打点这一切。可是,在她的内心,她只想快点见到自己的夫君。
过了几日,凯旋的军队还都。孙权置备了隆重的仪式。孙戎向管家交代了家里的事,便悄悄换上了轻便的布衣和裙钗,从将军府的后门溜了出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
陆议穿着戎装,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沉静平和,但是却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坚定。孙戎第一次看到如此的陆议,他满身的光华,就算再怎么深自谦抑,也无法被掩盖掉。
两旁的百姓在欢呼,城门出传来喧腾的礼乐。孙权站在武昌城楼上,满脸笑意地看着这一切。
陆议也登上了城楼,站在孙权一侧,一起看着进城的军队。孙权一会儿和陆议耳语着,一会儿又大笑。陆议则一直恭谦地应着孙权,与他说着什么。
突然,陆议仿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望向了人群中的孙戎。她明明已经被湮没在欢腾的人群中,但是陆议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抿了抿嘴唇,冲着孙戎的方向微微颔了颔首。
她也看向他。她对着他,开心地笑着。
当晚,孙权设宴庆贺吴蜀重修旧好。夷陵之战大部分的功臣都受邀参加。席间诸臣推杯换盏,来庆祝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安宁。
因为是夷陵之战的头功,陆议自然是没少被灌酒。先前已与孙权、诸葛瑾他们喝了一轮。酒力平平的他已经有些朦胧了。眼瞅着孙权又派人运来了另一批酒水,陆议只得匆匆找了个借口,出去吹吹风,否则断然是再经不起这般痛饮了。
大殿外廊的角落里,陆议取了帕子,从宫人那里要了些清水把帕子打湿。他迎着风,慢慢地擦着脸,夜风抚来,凉爽了不少。
“我见到那潘濬那背信弃义之人了。如今他管着荆州地界,在吴主座下好不风光!”
“先帝生前如此厚待他,他在关将军落难没多久,就倒戈相向。如今在吴国的地位还远在你我之上,真令人不齿。”
蜀国的两位使者在宴会间隙在大殿外闲谈。正被角落里醒酒的陆议听个正着,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脑袋也清醒了大半。一抬眼,正看到不远处的廊柱边上站着一个人。他稍稍向前走了几步,那人正是潘濬。此刻潘濬握着拳头,哪怕只是背影都已经让陆议感受到一股满溢的怒气。就在陆议正打算上去叫住潘濬之时,潘濬却突然一个大步跨向前去,拳头也已经挥了出去。
陆议完全没有犹豫,一把从身后拽住了潘濬。毫无防备的潘濬被陆议的动作一惊,猛然回头,下意识地向后方挥了一拳。
“承明息怒!”
——陆议一手抓着潘濬的衣袖,一手格挡住了潘濬挥来的拳头。
潘濬这才晃过神,收回了正架在陆逊手臂上的拳。
“潘将军息怒,今日是吴蜀修好之宴。小人背后议论,君子又何必愠怒?”陆议叹了口气,见潘濬收了手,也放下了自己的手。
“抱歉……差点伤了你。”潘濬的怒气似乎还未消除,但是因为差点误伤了同僚,此刻有些内疚。
“我无碍。”陆议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望了一眼潘濬,“承明,你已经是吴国的臣了,蜀国种种皆是前缘,别再介意了。”
潘濬叹了口气,问道:“伯言兄以为我介意的是什么?”
“虽然我不确定你究竟在介意什么,但是我不认为你在介意他们说你背叛了蜀主和关羽。”陆议的话语气很真诚,并不是为了安抚潘濬或者是给他认同,纯粹是他自己的认知,“我知道,关羽抽调军队之时,你已经尽力去阻止,可是终是力有不逮。既然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那便是问心无愧,何来背叛?再者,你并非降了吴国,而是吴王殿下请你辅佐自己。你在两国皆受王者的礼遇,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潘濬苦笑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刘备入主荆州后,我荆州大族的身份被刘备看重,让我做了治中。我家中不少人也应着这层关系被刘备安排,不是在府衙参赞机枢,就是被派往各地出任郡县职务。可是……”潘濬说到这里,脸色越发阴郁。
“你是因为自己的家人?”陆议试探地问道。
借着酒劲,潘濬一瞬间很想把心里这段时日的憋闷都倾诉出来,“有些家人,我自是知道他们的斤两。可是有些,却纯粹是滥竽充数之辈,一开始我便不同意。可如今,吴王平荆州,自然是另一番境遇。我得到重用和提拔,那些无能之辈便闲散了。我自是赞成吴王的做法,无能之人便不配为官,就算是姓潘也不行。可是……我家中的那些老家伙却觉得受到了排挤,他们骂我背主,觉得是我丢了潘家的脸。”潘濬说到这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头也垂了下去,“他们说……说我这种人不配姓潘。”
潘濬的处境,陆议切切实实地明白。他曾经走过类似的路。这个时候没有回头路,已经做了选择,便只能一路向前。
“承明,我知道,家人的话有时候比敌人的剑还要厉害。敌人的剑扎进胸口,不过流点血;可是家人的话扎进胸口,伤的是心。杀人最毒不过诛心。”陆议望着天,慢慢说着,“可是你也要知道,在你做了选择的一瞬,便是因果随行。你必须无怨无悔地接受。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话,便让他们去说。他们再说,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
“这些我都明白。只不过,我这个脾气,听到了这些话,难免还是想要发火。”潘濬无奈地苦笑着,“真是亏得你刚才拉住我,好好的筵席,要是真出了殴打使臣的事情,我可是愧对吴王了。”
陆议笑着摇摇头。
潘濬深呼吸了一口,整理好了情绪,说道:“对了,你出征之前,说好你若凯旋,我们便去酒肆畅饮。这话还作数吗?”
陆议听罢,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你看看我,今日被殿下和子瑜连着灌酒,现在一杯也是饮不下了。这才偷偷出来吹吹风。”
“看来是老天让你来拦着我啊……”潘濬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先前我向你邀战,是因为我知道当年你以信诈关羽,对你有所误解。几番相处,是我先入为主,妄下判断。还望伯言兄你可以原谅我当时的无礼。”
“我过些日便要回西陵去。不如承明便在酒肆替我践行如何?”陆议建议道。
“那届时,我们便不见不散,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