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114、番外十一——孙登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我的生母给了我生命以后，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我甚至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她在所有人的口中只能以“贱庶”二字出现。我的养母姓徐，她是父亲曾经的正妻，可是她也不过只与我相处了短短两年。在父亲决定迁治所于建业时，我的养母也几乎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她被我的父亲废黜了。
　　我对她的样貌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直到我大约八九岁的时候，才靠着从我的近侍那里听来的传言拼凑出了我养母模糊的轮廓。在近侍的口中，我的养母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那些人说我的养母年轻时美得如同珠玉般璀璨耀眼，那种美甚至有让人愿意为她舍去一切的力量。也许是因为如此吧，我的父亲宁可逼迫原配，废黜她，也要让我的养母成为他的正室夫人。可是，这样的故事结局往往都逃不过那句仿佛诅咒般的典故——色衰而爱弛，尤其是没有心有灵犀而仅仅建立在色相上的爱，衰败得会格外迅速。仅仅是因为妒意而抱怨，养母便永远失去了我父亲的爱。而我则又一次失去了母亲。
　　我的养母对我很好，尽管在我两岁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我的身边。可是直到现在，每年我还是能收到她为我亲手缝制的衣物鞋帽。有时候，她也会给我写信，信里她说她会一直为我做下去，直到做不动的那天。
　　养母被父亲废黜后，就回了吴郡的娘家，而我被父亲留在了建业。尽管如此，小时候我也很少能见到父亲。他一直很忙碌，不是在接见臣工就是在外出行军。可就算他不忙，我也未必能够见到他。他的身边永远有我的姐姐孙鲁班，仿佛她才是他惟一的孩子。她享受着我父亲全部的爱。我很妒忌父亲望向她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她便是未来孙氏家族唯一的继承者。孙鲁班的母亲是步夫人。就是她，取代了我养母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让她抱怨不止，又妒又恨。我知道，我的养母不该如此行事，触怒父亲。我想她也明白所有的道理，只不过她就是爱他，她可以接受他所有的逢场作戏，却忍受不了他发自心底的背叛。
　　我不否认，步夫人是一个足以作为父亲正妻而存在的女子。她美丽而高贵，我想我的养母年轻时大约也就是如此。她大方且贤惠，从不介意父亲有多少姬妾，甚至还会向父亲推荐淑女。她对着所有的人永远带着微笑，我的记忆中，她甚至从来未曾对任何一个人发过脾气，哪怕是做错了事的仆人。她对我很好，总是为我安排好吃穿用度，我生病的时候，她还会派人来照顾我。她也像我的母亲一样，在节庆和我生辰之日，为我准备贺礼和新衣。
　　可是，我不喜欢她，我畏惧她，我甚至根本不敢主动同她说话。她派人来侍候我起居的那些日子，我整夜整夜地无法成眠。我很害怕只要在她面前有一个小小的疏漏，我就会在这个府中失去我所拥有的一切，继而被扫地出门，落得和我养母一样的下场。还有她的女儿，就像是我头上的一座大山，搬不走，绕不开。有我父亲和步夫人的宠溺，孙鲁班似乎从来未曾将我放在眼里。她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性格里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张扬，仿佛从来不担心会失去什么。她从出生之日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尤其是亲生父母的爱。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求。我羡慕，羡慕到嫉妒。可我也知道，嫉妒并不能使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算父亲再怎么宠她都好，她都不会成为父亲未来需要的那个人。就算父亲看她的眼神里有再多的期许都好，我——孙登才是父亲的长子。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需要父母将我捧在手心里，我会靠我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在此之前，我要耐心等待、蛰伏，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格外珍惜父亲让我同孙鲁班和周循他们一起上课的机会。父亲为孙鲁班寻的是建业最好的师傅。我只能勤学经史，苦练武艺，并且通过各种渠道去了解我父亲。我早已不在乎孙鲁班对我的冷嘲热讽。毕竟，我也确实有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很漫长，但终有尽头。我十二岁那年，那个我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为了获得对魏短暂的和平以专心应付刘备，父亲一直在思考如何应付曹丕。那时，曹丕已经快要完成封禅的最后步骤。父亲的态度对于江东至关重要。这些天，他一直在和不同的人商量对策，很是忙碌。我很清楚父亲的想法，我必须找一个绝佳的时机，告诉他，我一直都和他站在一处。
　　我还记得那日，夜已经深了。我刚写完师傅布置的功课，便从书斋回自己的小院。行至府院的中庭，看见父亲一个人正坐在院子角落的廊亭下小酌。那夜的月光很明亮，将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象牙白色的光晕。父亲独酌的样子在月光和烛火的映衬下，显得那样的寂寥，却又吸引着我想要靠近。
　　“父亲……”我觉得自己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叫出了这一声父亲。
　　父亲抬起头，居然对我露出了微笑。我始料未及，一时间愣在那里。
　　“是登儿啊。来，过来陪阿翁坐一会儿。”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向我招了招手。
　　父亲如此和蔼的声音有一种魔力，就在我还未曾细想之际，我的脚步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
　　我坐在父亲身边，把手中的功课放在案几一旁。
　　“怎么这么晚还没就寝？”父亲一边问着，一边又向酒盏里加了些酒。
　　“回父亲，儿刚做完老师布置的功课。在书斋里耽搁了。”我心里很紧张，但还是尽量平复了自己的声音。
　　父亲听罢，顺手取了我的功课，仔细地看了起来。
　　“……嗯……嗯，这些课业你答得不错，倒不像是你这个年龄会想的。”父亲的语气带着肯定，似乎还有一丝惊喜。我不敢思考太多，我怕悟错了父亲的意思。
　　“全赖师傅讲解得透彻，也多谢父亲让儿能和师傅学习。”我的情绪又有些无法自控了。我拼命地压制了内心的欢喜。
　　父亲合上我的功课，放在一旁，又抿了口酒，说道：“你长进不少，不过还是要戒骄戒躁，脚踏实地。”
　　见父亲似是对我多了一份好感，我便一鼓作气道：“儿一定会砥砺自勉。刚才见父亲月下独酌，似是有心事。”
　　父亲一手把玩着酒壶，沉默了片刻。
　　我并未多顾虑，接着说道：“儿听闻父亲十五岁时已经是一县之长，如今儿已过十二岁，也想能追比父亲之功，为父分忧。”
　　父亲的脸色仿佛又温和了一些，“那你说说，你觉得为父是为何忧虑？”
　　我略微思考了一瞬，说道：“刘备意欲反夺荆州，曹丕新主登极急需功业傍身，而父亲应该是在忧虑如何避免腹背受敌，与二敌陷入交伐。”
　　父亲听罢，表情明显起了变化，却又很刻意地收起了情绪，平静地问道：“如此，你说说看，为父当如何行事？”
　　我从座位上起身，正面对着父亲，“儿以为，无论是面对刘备还是曹丕，我江东都应行外柔内刚之策。”
　　“哦？何为外柔内刚？”父亲似乎对我的想法越发感兴趣。
　　“所谓‘外柔’，便是派出使臣分别向魏蜀。曹丕欲以禅让而继位，想必此刻并不想动大动干戈，而是妄求天下归心，故我们向魏同曹丕示好，贺其天命所归。而刘备以败而立国，必是想要一场大胜来扭转乾坤，故我们向蜀应安抚刘备，拖延其势。所谓‘内刚’，便是我江东内部必须上下同心，持终有一战的决心，趁此空隙囤积粮草，调配军力，加固城池。一旦和解破裂，我们也可从容应战。”我将自己的这些日子的所想说了出来，一瞬间，竟觉得轻松不少。
　　再看向父亲，他看着我的眼神竟有那么一瞬带着我曾经那样企盼的期许之意。我的内心此刻仿佛翻起了千层巨浪，甚至已经恍了神。
　　父亲举起手，说道：“登儿，来，坐下来。”
　　待我坐定在父亲的身边，他用手搭着我的肩，“你能看到这些，为父很欣慰。你说得不错，对魏蜀，我们只能虚与委蛇。而内里，却要抱着必死的信念同他们一战。同时，我们也要尽可能掌握主动。在哪里战，怎么战，一定要我们自己去控制。”
　　我的内心已经渐渐开始平复。原来父亲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对策。只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想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他知道，无论何时，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他。
　　后来的闲谈里，父亲又问了我日常的生活，还同我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这一切对我而言，仿佛就是一场幻梦。我第一次从父亲那里体会到了被关注的满足感。那夜我睡得异常踏实。我知道只要我坚持下去，终有一日，我一定可以赢得父亲的青睐，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一定。

　　黄武元年，孙权自立为吴王，册孙登为王世子。

作者有话说

　　以孙登的番外作为最后一章，算是自己的一点私心。有的时候想想，如果孙登能健康地活到登基，吴国是不是就有一番不同的景象，陆逊和孙权是不是就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但也仅仅是如果。历史的发展总有它的偶然和必然，后世的看客也仅仅需要带着敬畏和自省的心去品读已经足够。正所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无需不甘心，也无需意难平。
本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了。感谢所有曾经点击过这篇文的读者。谢谢。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