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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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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初平四年末,袁术遣孙策军围攻庐江郡郡治——舒县。
兴平元年,舒县已经被围将近一年。战事焦灼,孙策丝毫没有撤军的打算,反而调配了更多的兵力围城。庐江太守陆康的族人战死的军报一次又一次传入他的耳中。
数日前,为了保护陆家的家眷还有那些追随自己几十年的旧部,陆康思忖多日,最终还是决定把他们全部送回吴郡吴县——陆氏的故乡,而自己则继续留在庐江指挥军民战斗。乱臣袁术早些时候便与自己有隙,如今自己孤军守城乃是职责所在,然而这些家人却是无辜。这些年来家中跟随他来到庐江谋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陆康在心中默默地数着,这一去,竟然有一百多陆氏族人,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妇孺,还有一直追随陆家凡几十年的仆从。从庐江回吴郡,就算是在清平年代,单人车马最快也要日夜兼程十几日。更何况此去有百余人,沿途战乱饥荒,匪人当道,他们又要如何应对。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路途只会更加难走。陆康想着想着,不禁愁苦起来。
然而他知道此时已经不能再犹豫,每多犹豫一刻,这些家人就会离死亡更近一刻。袁术和孙策丝毫没有退兵的打算,不破庐江,他们大约是不会罢休的,必须要做决定了。
“阿璋,阿璋。”陆康有些焦躁地对着门唤着管家的名字。管家叫陆璋,是陆氏旁支的族人,年轻陆康几岁,从小就是陆康的伴读,陆康接任陆家家主之后,便当起了陆康的管家。
“家主,老奴在呢。”陆璋闻声匆匆赶来,推开了书房的门。
“你听仔细,叫几位夫人、公子,还有手下人速速收拾行装,只带必要的钱财和干粮,多挑一些武艺好的亲兵让他们带着兵器,非必要之时不要露锋,沿途护送。还有,从马棚里挑最快的马。过两日,你趁夜色,护着几个公子、夫人还有其他家眷,从城东走,沿官道先去秣陵,官道入口那里还是我们的人在驻守,再从秣陵搭船渡江,再换陆路回吴。庐江势危,我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回到吴郡,叫大夫人好好看顾这些孩子。你之后就留在吴郡,照顾他们,千万莫再回来。万一……儁儿也到要担起陆家的责任的时候了,你要从旁提点。”陆康的语气越发焦急,声音沉重。陆璋跟随陆康快六十年了,是他最为信任的从人,“再把四位公子叫过来,我有话叮嘱他们。”
“家主,老奴知道,老奴知道。老奴这就去准备。”陆璋默默抹去眼中的泪,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四个男孩儿便被陆璋领了过来。
“儁儿,绩儿,议儿,还有瑁儿你们过来。“ 陆康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语气变得平和温柔,叫着四个孩子的名字。
陆康身前的这四个孩子里,有两个稍大一些,但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的那个约莫只有五六岁。两个小娃娃从睡梦中被叫醒,正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望着陆康。而两个年纪长些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似是隐约知道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儁儿,你最年长,要照顾几个小的知道吗?还有你的几位庶母,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们。”陆康压低了声音,“万一,万一,为父回不去,陆家的事,你要学着去操持。”陆康对着那个最大的孩子嘱咐道,用充满期许的眼神看着他,“不要怕,也不要慌,你能做好。”
“阿翁,儿知道。儿一定做到。”这个男孩儿便是陆康膝下还活着的最年长的儿子,强忍了眼里就快掉下的眼泪。
“这个你收好,这是陆家的信物,是纲纪陆家门户的凭据。为父把它交给你。你要振作起来。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把陆家保护好。”陆康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了一块圆形的白玉交给了陆儁。
陆儁跪在陆康地面前,双手接过了玉佩。
“绩儿,瑁儿,你们两个要跟紧自己的大哥,回乡沿途不要贪玩,不要到处乱跑。待庐江之围一解,我便回吴县接回你们。你们一定要孝顺长辈,听你们大哥的话,知道吗?”陆康看着陆绩,满眼不舍。这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老来子,他一直非常宠爱。
“那阿翁你可要早点回来,绩儿还想请教阿翁好多功课。夫子教课总是不明不白的,不如阿翁……还有之前阿翁答应我跟阿瑁,要给我们做木剑的。阿翁可不要食言。”尚且年幼的陆绩嘟着小嘴,向陆康撒着娇。此刻的他尚未察觉到生离死别的气氛。陆康蹋下身来,抱着陆绩,不愿意放手。
一旁的陆瑁默默地跪在地上,向陆康磕头,“瑁儿会好好听儁叔和大哥的话,也会照顾阿绩的,望叔祖保重。”
“瑁儿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叔祖很放心。”陆康转过身,摸了摸陆瑁的头。
“议儿,叔祖没办法继续照顾你和瑁儿了,着实愧对你们的父母。你此去跟着儁儿他们一起回吴郡,沿途要互相扶助,你年长些,绩儿和瑁儿你要多看顾一些。回到吴郡,你就继续住在家里,功课和武艺不可懈怠。”陆康双手扶住这个少年的肩,用力地握了一下。
此时的陆议刚刚过完十一岁生辰,脸上的稚气尚在,却已经看得出坚定和沉着的神色。他看着陆康的眼睛,没有说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康安排好家人返乡的事情,便回到书房,疲惫地靠在榻上。夜已深,军情尚还平稳。这周遭大雨带来的片刻安宁让他稍微放松下来,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那个时候,陆儁只有十一岁,陆议只有六岁,陆瑁尚在襁褓,而陆绩还未来到。这四个孩子本来都可以安稳地在家中读书,安稳地出仕。可如今……
只因这是乱世。
虽然出生于江东的名门望族,父亲是陆家颇有名声的外任官,母亲亦是吴地大族的淑女,然而陆议的迄今为止的童年却并没有多少幸福快乐的记忆。他对自己的父亲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甚至连父亲的长相在脑海里也仅仅剩下一个轮廓。只是依稀记得家中的长辈们都说父亲是一个敦厚守礼的人,待人和煦,乐善好施。不过他还记得父亲在时会抱着自己一起玩耍,可是父亲身体不太好,身上总是带着浓浓的草药味道,每次抱不到一会儿便就只能把自己放下。自己五岁那年,父亲过世。那时候的陆议对于死亡并没有什么概念,在他看来,父亲死的时候,同平日里睡着了一样,平静安详地躺在榻上,只是面色灰白,再也唤不醒。陆议记得父亲的葬礼十分隆重,很多陆氏宗亲们都前来吊唁,有些在外任官的族人也赶回吴县为父亲送葬。陆议的母亲在葬礼上抱着只有不到一岁的陆瑁哭得几乎昏死过去。葬礼上,陆议作为家中长子,穿着孝衣,安安静静地跪在灵堂里,在族中长辈的指点下,不停地对着来客行答谢礼。宾客们都觉得这孩子知礼懂事,很是心疼他这么小就没了父亲。
祸不单行。陆议的父亲过世后仅仅几个月,母亲也因为忧思过重病故了。不到六岁的陆议在还未能体会到双亲关爱的年纪,就已经失去了他们。陆议母亲死前,写信请求家主陆康能够代为照顾这兄弟俩。陆康答应了,并且决定遣人将这两个孩子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一年之内,陆议两次走着同样的路,给父母送葬。母亲的坟被安置在了父亲的坟旁。临近出发,陆议家的管家张伯带着陆议同父母道别。
“阿翁、阿娘,儿就要出发去庐江了。儿一定会好好孝敬叔祖,照顾弟弟,阿翁阿娘莫要记挂……”眼泪在陆议的眼眶里打转,可他却把泪忍了回去,给父母的坟冢重重地叩首。
从吴县前往庐江的路并不好走。朝局的混乱和连年的天灾,导致很多官道年久失修,被雨水冲刷倾泻而下的山石淤泥堵上了去路。很多沿途村庄的人都逃难而去,房屋破败,罕有人烟。路上危险重重,不时有流窜的匪人半道行劫,陆议兄弟和几个陆康派来的随从不得不多次改道,着实绕了很多远路。
为了赶路,这两三天陆议他们每天只睡不到两三个时辰,有时甚至就轮流在马车里睡去。沿途也只能吃一些自备的干粮,陆瑁因为太小,吃起干粮来颇为费力。陆议每次只能将干粮剥成小块,用水泡软,哄着陆瑁吃下去。有时,陆瑁不愿吃,便只能大声啼哭,怎么哄都停不住。陆瑁止不住的哭声让陆议十分愁苦,他觉得自己有些坚持不住了。几天之前,他还在华亭家中温暖的屋子里,还能吃到一餐餐安稳饭,还可以睡在柔软的褥子上。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着,疲惫不堪的他开始有些头晕目眩,只能抓紧马车窗棂。夜色又临,尚在襁褓中的陆瑁,此时终于安然地睡下。陆议看了看弟弟,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提醒自己要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