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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最后一封信 ...

  •   有两个名字陪伴了我一生,一个叫柳语,一个叫柳逢仙。

      我出生在1927年的12月,扬州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庄,具体的日子我也记不清了。

      出生时声音还没有猫儿大的我,得到了“柳语”这个名字,是阿婆取的,但阿婆更喜欢叫我“囡囡”。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家乡有一条很宽的河,河上的船拉着满满的货,去往我不知道的地方。旧船拉走新货,我和村里的小姐妹沿着岸边跑,跑着跑着父亲回来了,我们也长大了。

      15岁那年,家里为我定下一门亲事,男方年纪比我还小两岁。

      对多了一个未婚夫,我有过短暂的难过和茫然,但那个年代每天能有饭吃已经很不错,更何况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阿婆也已经60岁了。

      可是命运似乎不太眷顾我。

      在我16岁,外地运货的父亲感染了“虎烈拉”,也就是现在的霍乱。那天我照旧到河岸边,预期最迟后天就能等到父亲回来,却是其他的船带回了父亲的死讯,而尸体早就不知道拉去哪里烧了。

      家里死寂了几天,阿婆开始和我的未婚夫家联系。然后,原本每天数着日子等父亲的船回来,变成了数着日子等嫁人,等17岁那天嫁人。

      还有十五天,阿婆要我在家绣一对枕巾带到男方家。

      还有七天,小姐妹偷偷告诉我,未婚夫家买了两个大红灯笼和一对喜烛,据说还要请吹唢呐的来。

      还有五天,未婚夫家送来了一床新棉被作为聘礼。

      还有三天,家里破天荒的卧了一个蛋,阿婆把蛋黄留给我,蛋白给妹妹,母亲和阿婆分食了“蛋汤”。

      还有……

      哎,没数完,这次我又没能等到。

      战争的洪流,一颗小石子落在普通人身上都是灭顶之灾。

      1937年12月14日,日军攻占扬州,抓捕当地的妇女,在扬州设立慰安所。

      1943年,日本宪兵突然来到附近的村庄扫荡,我仓皇中跟着人群躲避,母亲只来得及抱住还在襁褓里的妹妹。我在后面拼命地跑,可是我摔倒了,我被摁住了,我跑不掉了……

      我听见阿婆在草垛那头喊:“囡囡!囡囡啊!”

      那年我还有几天就要17岁了。

      我被人架到一个白房子,有人拽着我的手臂,检查我的牙齿,脱掉我的衣服,掰开我的腿。我眼前一片灰暗,世界没有了色彩。我又被带到一个房间,里面摆了七八张形状奇怪的“床”。每张“床”之间隔着一块布,几乎都躺着一个眼神麻木的女人,其中一个告诉我,“这里是‘lv yang’旅社。”不,这里是噩梦的开端。

      我试图反抗、逃跑,刚跑到门口就被宪兵从身后踹倒在地,拽着腿拖回房间,我的指甲翻了,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血痕,宪兵们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挣扎中踢到一个宪兵,宪兵气愤这个中国女人竟然敢反抗!暴怒地举起刀扎进我的大腿,拔出又扎进去。我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房间里只剩下日本宪兵的狞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

      我又被带进白房子,包扎完又被扔回去。

      告诉我这里是“lv yang”旅社的女人趁宪兵都不在的时候告诉我,只要不反抗就不会有事。

      她在骗人。

      每天,都有几百个宪兵进入房间,小房间的女人不能反抗,反抗会被狠狠揍一顿;小房间的女人几乎没有休息,有时吃饭也要敞开腿;小房间的女人不能怀孕,怀孕要被关在房间里“蛙跳”到流产;小房间的女人不能感染性病,如果注射了“606”不能痊愈就会被拉走。

      有时他们会挑一个女人拉到空旷的院子里做“四脚牛,四肢撑在地上,身体下固定着一把刀的“四脚牛”。日本宪兵围成一圈像在看什么精彩的猴戏,一个高级点的军官在女人身边用鞭子抽打,用尖刀恐吓。

      不要动…不要害怕…,即使女人颤颤巍巍地坚持,但所有被叫出去的“四脚牛”还是全死了,全死了呀。也许是戏弄够了,军刀直接穿过肚子,身下的刀同时向上贯穿。我躲在门缝后面拼命捂住嘴,蜷缩着身体。我看到那个告诉我这里是“lv yang”旅社,不反抗就不会有事的女人身体还没倒下就被一刀砍掉了脑袋,那个脑袋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我知道我再也听不得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了。我抱着头,我揪着自己的头发,有个声音在体内嘶吼。

      啊!啊!!啊!!!

      我好像还听得到那个女人在对我说:

      “你别怕,不反抗就不会有事的”,“我们要坚持,我是一定要熬到出去的”,“你看这个匕首,是用牛骨做的”,“那个人还在等我回去”,“我一定要回去的”……

      女人的尸体被拖到墙角的板车上,上面早就堆满了很多残破的尸体。我在接待日本宪兵时故意逃跑,拖着已经坏掉的腿扑到板车上,从女人尸体上摸走被红线缠着的牛骨匕首。

      然后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我这次没有反抗,但是日本宪兵在我的肚子上刻下一句日语,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売女め(□□)。

      有时日军“无聊”会抓一些被称是“间谍”的老百姓,他们有的被当众砍下脑袋,随意的扔进早就挖好的坑里。有的“间谍”被扒光衣服,一刀割下生殖器,地上的人痉挛着身体,仰头看日军拿着他的生殖器洋洋得意的样子。他不明白,为什么世间有这样的恶。

      我也不明白世间为什么有这样的恶。

      ……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通过无线电传到扬州,日军宪兵司令部的宪兵们开始惶恐,好像终于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屠刀,当场有人剖腹自杀。日军为掩饰罪行,又向慰安妇举起刺刀,大部分被杀死灭口。

      1945年12月26日,新四军在高邮取得“对日军最后一战”的重大胜利,日寇在扬州地区彻底失败,扬州慰安妇和慰安所的历史终于被终结。

      胜利那天,城外只有我的家人来接幸存的慰安妇,我跟在家人身后,回头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在等的人。

      母亲性格温顺木讷,在家里和阿婆日夜不停地织布绣花、缝补衣物,来勉强维持生计。阿婆性格泼辣是家里唯一立得住的人,这两年却也为我愁坏了身体,努力保住了我的婚事,这是她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回家没几天我就嫁进了未婚夫家,没有红灯笼、没有喜烛,没有唢呐。

      村里异样的眼光,背后的窃窃私语都折磨着我的神经,夫家很不满意我的经历和不能生育的身体,更不能忍受同乡的指指点点。

      1960年,我33岁,阿婆去世了……

      办完丧事回来的晚上,丈夫偷偷划船把我送出了村子。

      “娘让我找个地方把你卖掉。”

      “你拿着这些钱和干粮不要再回来了。”

      “村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在外不要让人知道你是……”

      当我怀里只剩下牛骨匕首和最后一口干粮时,我走到了蓝溪镇,终于凭借从阿婆和母亲那学到的手艺留了下来,镇长夫妇看我可怜还收拾了一个放杂物的房间给我住。没人知道我的来历,镇子上的人就叫我“柳绣娘”。

      1961年7月1日,我34岁,遇到了18岁的秦晔。秦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蓝溪镇待人最温和、也最有学问的人。人们提到他都是赞不绝口,提到他弟弟秦明是一口一个混世魔王,但也多是喜爱的。

      秦晔不过问我的来历,还经常夸我绣的花样好看,当秦晔问我的名字时,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

      他看出我的为难:“不能说的话,你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吧!”

      “我不会字。”

      “那,我给你取一个,就叫‘柳逢仙’!”

      “‘逢’,‘仙’?”

      “对,第一次见到你,你就在蓝溪洗布,我还以为自己见到了蓝溪故事里的仙女!”

      “我怎么会是仙女?不,不行,这个名字不好。”

      “怎么不好了?逢仙?逢仙!”

      蓝溪镇的居民发现不爱笑的“柳绣娘”开始和人说笑,镇上的姑娘也会围着我学新奇的绣样,有人再问我叫什么时,我会不好意思的说“我叫柳逢仙”。

      但阴影如附骨之疽,阴冷潮湿的季节,我的腿就像被刀钻进了骨髓;即使房间没有人,我也要关紧门窗,从不敢在人前裸露一点皮肤;夜深人静时,我仍然被噩梦折磨地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不敢和任何人多说,原来村子的经历让我知道世人对我这样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要大于同情,我应该为一生洗不去的耻辱而自卑,直到在寂寞孤独中死去。

      可是,我却和秦晔悄悄互生了爱慕,当我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时,涌上心头的却是死一般的窒息。我怎么可以?我不可以。我配吗?我不配。我深知自己的不耻和悬殊的年龄差,巨大的痛苦让我第一次为自己哭出了声。

      秦晔敏锐地发现我开始避着他,他焦急地找到在拱桥下洗布的我,小心翼翼地笑问:“是腿又不舒服了吗?你都不对我笑了。”

      我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我低下头说:“我没有什么新花样的绣花了,你找别人吧。”

      “别人的怎么能跟你的一样!”

      “别人的更适合你,我……”

      “逢仙!”从来斯斯文文的秦晔突然的厉喝吓到我,他又放缓了声音:“你听我说,好吗?谁能规定这个绣花适不适合我?张家的不行,李家的人也不行。只有我,只有我自己知道!你明白吗?

      “你不要担心,只要一年,我已经攒了不少钱,等钱攒够了,明年7月我们就去外面找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我再买个大院子,院子里种满漂亮的花,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向日葵吗?我再弄一块地专门给你种向日葵,夏天我们一起看花,冬天我们就一起嗑瓜子!好不好?”

      “……嗯。”

      “逢仙,以后我晚上把这个瓶子用线绑在石桥下,白天你就可以看到。”

      ……

      1962年6月17日,蓝溪镇连下了三天的大雨,夜间突发大水,数座大桥和房屋倒塌,数十人遇难,几百人不同程度受伤,可是这场灾难仍没有罢休的意思。

      “逢仙,父亲没了……阿明也没了……”,闪电照亮了秦晔脸上的伤口,血水从眼角划到下颌。

      “逢仙,我该怎么办,我只有你了,逢仙。”

      “阿晔,你要照顾好你娘。”

      “逢仙?”

      “秦晔,你要照顾好你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向日葵吗?因为,因为我被从慰、慰问所放出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朵花就是向日葵。”

      “……你在说什么啊,逢仙?”

      “秦晔,你要好好生活,不要来找我了。”

      我冲进雨中,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不去想说出“慰安妇”的后果,秦晔的母亲只剩下秦晔了,没有结果的,我们没有结果的。

      我不敢回头看秦晔,也没有听到后面有人喊。

      砰!

      “快来人啊!这里有人晕倒了!”

      收留我的镇长夫妇也在这次洪水中丧生,镇长的亲戚像豺狼一样想要霸占镇长的家产,我站出来以“镇长早已聘请我”为由,挡住了那些想要入住镇长家的亲戚,开始一个人照顾镇长7岁的独子。他们又拿外姓和镇外人的身份攻讦我时,我对外发誓一辈子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蓝溪镇。

      我终于守住了镇长的家,也守住了我最后的家。但是,我失去了“柳逢仙”。

      不久后,我开始对外自称“柳语”,直到生命的末尾。

      “柳语”迎来我的出生,也陪我走向结束,其实也不错,对吗?只是书生啊,你知不知道:柳枝拂过蓝溪的水面,是“柳语”,是我心。

      还有一件事,看到那么多次电视上报道的“慰安妇”新闻,我却没有站出来。

      字丑哦,也不知道这封信能寄给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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