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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梦终(正文完) ...

  •   踩着国庆的尾巴,他们回了江大。

      同当年梦里的男人,携手走在反季的樱花林里。

      漫天粉色中,她不再是一身红衣,他也不是那个穿着浅色系连帽卫衣的少年。

      樱花林里,这场迟了四年反季绽放的奇景,也有所不同了。

      “我参与了你的高中……”

      见过你清寂的眉眼,肆意又沉重的青春。

      当年,樱花树下相遇时,背负了很多吧?

      她盯着不远处,无厘头地呢喃了句。

      “嗯,挺好的。”

      牵着她的男人,侧眸看了她一眼,嗓音温柔,和六年前梦里的声音重叠融合在一起,不禁让人恍惚。

      “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

      她转身,停了脚步,抬眸看向他,面带迟疑。

      似知道她想问什么,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眉眼含笑,点头。

      “什么时候?”她抠着手,不安地问。

      “高考那时,就知道了些。在见到你外公时,又想起了一些。”男人轻轻握紧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一点一点抚平她的不安,“全部记起……”他顿了顿道,“大概是在外婆离世前一天晚上。”

      她猛地抬头,在对上他平静如水的目光时,又垂了下去,闷声问:“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所以至今都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他沉默了瞬,看向她刚视线所在处,喉咙轻轻溢出一个“嗯”。

      远处角落,一棵樱花树傲然挺立,与周围的树木隔着很远的距离,像是被随意播撒的一颗种子,在这偌大的樱花林里,顽强生长起来。

      “对不起。”她说。

      在你最难过的时候,没陪在你身边。

      年轻的男人闻言,垂眸看向满心愧疚的女孩,揉了揉她的脑袋,浅笑:“季北北,共情能力太强,我会心疼的。”他倾身,眸光认真注视她,“你从不亏欠任何一个人。你走在从心的道路上,我很开心。”

      给予我生的光,我便希望这一路,你都走在明亮处。

      所以,无需愧疚,也不用道歉。

      “哪怕是分隔四年?”她喃喃地问。

      “我们之间没有遗憾。”他抱住她,在她耳侧轻轻说,“四年换往后余生,值了。”

      季北烛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偏头看着他的侧脸,声线茫茫:“人这一生好像总是不满足的。”眼里情不自禁涌上泪水,她抬手揩掉,嗓音莫名哽了下,“梦里的我,想要你的青春,如今的我,又想要你的大学。我、我好像对你总有着无穷无尽的想法……”

      听出她声音的不对劲,男人抬起头,抚着她泛红的眼角,轻哄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满足。这四年里,我在言大的公众号里,看了好多回你,另类的陪伴,又怎么不算一种陪伴呢。”他低着声线,说,“这四年,我过得很充实,除了总是想你以外,没那么难过。”

      骗子。

      被他拥着的女孩,垂眸轻喃了句。

      远处的那棵樱花树,似脱离了林里的喧嚣与繁华,独自承担着什么,没有为它遮风挡雨的庇护物,也没有那么多观众,清寂又强劲,莫名吸引人。

      它静静伫立在一角,无人问津,无人观赏,可她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见她偏头又看向了那处,林邺屿道:“我们在那棵树下相遇的。”

      男人轻轻的一句话,为她解了惑。她抬眸看向他,问:“我能记起全部的事吗?”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闻言,笑了,他凑到她耳畔,浅笑道:“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总归我都是你的。”

      季北烛转眸看向那棵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好。”她的视线随着那棵树上飘落下的樱花,来回转动,直至它落于土壤上,她回眸看向眉眼温情的男人,唇角微扬:“我喜欢这句话,也喜欢这个结果。”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她做梦了。

      ……

      白色的病床上,穿着蓝白病服的少年闭目直躺着,头上绑着绷带,面色苍白,呼吸浅浅,几近于无。

      她漂浮在病房上空,挣扎着想要去触碰一下他,却怎么都是徒劳。

      无力地挣扎间,她明白了过来,这是高三那年——

      他消失的那年。

      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巧推门而入。他站在病床前,眼神偏执又阴沉。

      “就这么不想活吗?”

      “听说你还欠你外公一条命,不想还吗?”

      “明年夏天,你父母的公司必然破产,要是不想你母亲身上染上员工的鲜血,就给我醒来,好好活着…”

      “……”

      她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狠戾毒辣的话,看着他与三年前截然不同的温和面孔,她才明白重逢时,男人口中那句“坏人”,参杂了多少人情世故。

      “听说,你选择的是全理,成绩全校排名前三,这么好的前途,你就放弃了?我可是知道你外公生前,最在意你的学习情况了,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可不保证你外公还能不能安生哦……”透明的身影浮在上空,她看着男人凑近病床上的人,神色仿若癫狂,“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过两天就高考报名了,你要是错过了,你那地下的外公可真安生不了了……”

      全理?

      虚空中,她晃了下身子,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却没等她细想,画面突转。

      依旧是白色的病房,这次头上绑着白色绷带的少年,不再是没什么生气地躺着病床上。而是站在窗前,神色平静地看向窗外的天色,背影寂然。

      一天又一天,雷打不动地时间点,沉默又无声地站在窗前,看向窗外。

      这次,西装革履的男人隔了好久好久才来病房。

      “又在看外边啊。”他眯着看向窗边的人,语气淡漠,“想出去是不可能的,你也就只能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了。”

      “蓝天白云、”像是长久没说话一样,窗边站着的少年哑着嗓子,三两字一顿地说着话,“挺好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还带上了零星笑意。

      男人克制又隐忍地看了眼他的笑容,转而冷笑道:“你父母天天接送那个小儿子上学,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呢。你说,你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当初为了工作事业,抛弃你,如今意识到了错误,竟想把这迟来的亏欠放到另一个人身上,当真是可笑!”

      半空中,她看见窗边站着的人,眼里闪过一丝落寞,转瞬即逝,快到让人难以捕捉。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没注意到,他只看见少年垂了眼睫,抚摸了下清瘦苍白的手腕上的黑色腕表,神色清然,吐词依旧三两字一顿,“十月底、高考报名。”

      “想去学校?”他盯着他,眸光凌厉,“理由?”

      “你、也不想、你儿子的、替代品、”他哑着嗓音,声线轻轻,“是个、文盲吧。”

      他低着头,视线始终落在黑色腕表上,让人看不出情绪。

      “好。”男人沉默点头。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她却始终挣脱不掉无形的束缚。

      替代品……

      可笑又荒谬。

      她是后来才知道,盐城孤寡老人背后的故事。

      西装革履的男人有个儿子,同少年一天出生。

      缘起缘生,相较于出生就被抛弃的少年,他要幸福得多。从小父母陪伴,要什么有什么,糖罐子里长大的小孩,从未尝过离别的苦,不被爱的酸涩。

      可同时,他也是不幸的。

      随着他一天天地大,男人事业渐忙,在家陪妻子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

      小孩十岁那年,突发高烧,呕吐不止,独自在家带孩子的妻子,慌忙焦急地给男人打电话,却始终是忙音。眼看着儿子呼吸渐重脸颊红肿,她抱着孩子出了门,却不想在去医院的中途发生车祸,一车三人,两人生息全无。

      妻子在重症抢救室被救回,眼里却再也没了光。司机疲劳驾驶,儿子死在她怀里,丈夫在她被救回时,才知道这件事。这样日子,任谁都过不下去,离婚成定局。

      而当时男人在哪,他在外出,在少年父母的公司谈合作,手机在储物间。

      最终合作没谈成,少年的母亲并不属意这份合同,他丢了升职加薪的工作,拿起手机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他失去了什么。

      血淋淋的教训,带来痛恶。

      恨意激发斗志,他用七年的时间从底层爬了上来,正巧遇上当年对家公司陷入危机。

      打压。

      报复性地打压。

      却又在某一刻,得知对家身边带着个小儿子,他停了动作,柔了手段,低声请求想要见一见小孩。

      少年的父母也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可彼时的小孩不过才六七岁,怎么叫人放心。于是,在面对主动提出去相谈的大儿子,他们同意了。

      没有心软,犹豫也不过是一瞬。在他们眼里,公司上上下下百来人,乃至他们家都要靠着公司而活,去见一次面算不得什么。

      十六七的少年,总比六七岁的小孩要让人放心得多。

      意外就是这样来得猝不及防。

      又一次车祸。

      西装革履的男人笑了,眼里的泪花藏着数不尽的岁月伤痕。

      打压。

      再一次打压。

      夜深人静时的心软,在得知病床上的少年与自己离世的儿子一般大时,无限放大。

      囚禁,项目威胁,种种手段看似在报复少年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在提醒他们。

      可少年的父母不懂。

      西装革履的男人也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他看他们的举动,就像看当年的自己一样。

      愚蠢又可怜。

      他满足了少年的愿望,就如前世不择手段也要少年活下去一般。

      梦里,带着岁月的伤痛,少年呼吸渐渐沉重,在十月底报了名,次年一月回了淮林。

      而男人也没有放弃,对自己,对他父母的报复。

      本就岌岌可危的公司,在刻意的打压下如履薄冰。

      几个月后,某个平静的夏日,公司破产了,因为公司领导人贪功冒进的一次决策。而本会染上员工性命的夫妻,又在对家癫狂的心理状态的帮助下,摆平了吃牢饭的结局,员工得到了救助金,开心地离开了。欠了一身债务的夫妻俩,带着小儿子回了淮林。

      淮林,听到流言蜚语的老人甚至没等到孙子的录取通知书,便永远闭上了眼。

      她眼角带着泪水滑过的痕迹,枯瘦老态的手垂落在床边,白色皱巴的纸巾搁置在地上,渗着斑驳的血点。

      穿着纯白T恤的少年低着头,半跪在床前,听着老人临终前的悔恨和愧疚,他唇角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含恨而终,临前的一两句解不了她的郁结。

      穷困落魄的夫妻在第二天下午回了淮林,小区的房子被用作抵债闲置了下来,一家四口貌合神离地带着老人回了老家。

      少年在一个寻常打暑假工的日子里,接到了来自盐城的电话后,去往了江城。

      七月,八月,九月奔波在各个打工挣钱的商场,店铺。

      还债……还债。

      这两个字一度充斥在他脑海里,早晨两个馒头,中餐一个荤菜,晚餐一个素菜,余下的钱全打往一个不知名的银行卡里,构成他数不尽的日夜。

      十月,国庆。

      他穿着浅色系廉价的连帽卫衣,被另一个男孩子嬉皮笑脸地拉着,去看了趟学校反季绽放的樱花。

      付正白。

      她跟在他们身后,轻轻咀嚼了下那个男生的名字。

      这是前世的经历。

      梦外的她,也见过这个阳光爱笑,一直跟着他创业的男人。

      “江大樱花反季,十年难得一回,你也该放松放松下,来欣赏沿途的美景了。”她看见他搭着少年的肩,指着樱花林,笑容明媚又悠然,“在这人山人海里,保不齐还能遇上个让你喜欢的人。然后就此,又多了一份你能看见的光。”

      “是么?”她听见他轻声呢喃。

      “当然!”男生一把松开他的肩,指点江山般道,“我看人看事很有准头的,你呢,还了债后,必定大有出息。我呢,跟着你混,将来肯定也会大有出息。如今当务之急是,我得让你还了债后,还能看得见活着的希望。”他斗志盎然地往周围扫视了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得凑近他,一脸不怀好意,“我可是替你打听到了人文系那个,出了名偏爱红衣的小姑娘,今天也来了。”

      她看见穿着浅色系连帽卫衣的少年抬眼,看向了樱花林,对着半空轻声念:“偏爱红衣?”

      “嗯哼。”还是少年模样的男生闻言点头,对于她爱穿红色似有夸赞,挑着眉对少年说:“这点和你很像,执拗。”他压低声线,缓慢又清醒点评,“一个为了赚钱,不要命,一个为了红衣,不要世俗。”

      说到这,他似有不解,重新搭上少年的肩,道:“也不知道一小姑娘家天天穿红衣,会不会腻。你说,她这么执着红衣,连周围人说她恨嫁的难听说法,也全然不在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虚空中,半透明的人,跟着呢喃了句。

      她知道答案。但她还是下意识抬眸看向了前方,等着他的答案。

      梦里这时的天气,不如四年后樱花反季时的温热,它带着初秋的凉意,穿着卫衣的少年,蜷缩着手指,似要将泛起凉意的手指捂热,“红衣……”他抬眸看向远处,轻声反复咀嚼二字后,垂了眼,低声道:“红衣……喜庆,圆满。”

      “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小到离他最近的人都没听清。勾肩搭背的男生问了句,他摇了摇头,淡笑了下,说“没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又仿佛很沉,沉到具有选择性,直直向后飘,传入她的耳朵里。

      红衣,喜庆,圆满。

      不论是梦里,还是梦外,他依旧懂她。

      她看着他和付正白分开,独自去了林中一隅。

      她看着梦里的自己和他相遇。

      看着他朝红衣沉郁又冷漠的她招手,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

      看着他,往后九年,往后余生,深陷于此。

      梦里的她,在大二那年被确诊为轻度抑郁症。梦里的母亲在她高考那年,外公去世那刻失了笑容。梦里的季楠竹依旧以县第一的成绩进入了淮林七中,将自己困在小小的县城里。

      她看着尚且自顾不暇的少年,为了哄她笑一下,穿着笨拙的玩偶服,在商场前,笨拙地逗着她。

      梦里,五一。

      人来人往的商场地坪前,红衣少女沉默地坐在花坛边,手里拿着玩偶手中的传单,寂寥地看着大白玩偶笨拙地手舞足蹈。被吸引的游客,大学生争相拍手叫欢,笑声传遍整条街道。

      玩偶手里的传单,一张张减少,可她还是没有笑。

      这日,不是他的工作日。传单,玩偶服,笨拙的手势舞,不过是少年的一场救赎。

      她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少年脱下玩偶服,牵着沉默的少女走向别处,温声问她喜欢什么。

      人群渐渐不再拥挤,他们走到了商场一角。提着一袋子玩偶的小情侣从扶梯走下,她看着梦里的自己,视线定焦在男生手提的袋子上。

      少年额前黏着湿发,发梢滴着汗水,却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目光。

      “喜欢?”他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视线却仍旧放在透明的塑料袋上。

      微露出一半身体的轻松熊,被她的视线灼烧。少年又看了她一眼,然后牵着她走向四楼的电玩城,在每个娃娃机面前都逛了圈,却始终不见她有所反应。

      站在一个空了的娃娃机前,他沉默了良久,像是在思考刚刚到底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轻松、熊。”陪着他沉思的女孩突然抬手,指着面前的机器,念着上面的字,语气淡漠,“没了。”

      浮在半空中的她,读懂了她的情绪。

      轻松熊没了。

      外公不在了。

      她什么都留不住。

      圆满……不过是妄想。

      红衣是寄托空荡灵魂的枷锁,世不世俗有谁会在意呢。

      “有。”

      牵着她的少年也读懂了她的心。

      他回身抱了下她,让她站在这等他一会,然后跑向零售台,问工作人员。他指着轻松熊的娃娃机,笔划着什么,只见工作人员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站在原地,定定看了眼穿着红衣的女孩,无声地对她说了句“等我”,又转身朝楼下跑去。

      虚空中,她跟了上去。

      看着他将整个一楼跑遍,又转身朝商场外跑去。

      他在找人,可偌大的商场,偌大的街道,他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擦肩而过的人。他喘着气,不死心地又跑回了商场,探头在每个店铺,奔跑在每一个楼层,不停地询问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对提着一大袋娃娃的情侣。

      摇头,还是摇头。

      站在三楼的扶梯旁,他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额前汗湿的碎发,滴着水,一滴又一滴,打湿了瓷白发光的地板。

      他垂着头,神色不明。

      她站在半空后,连碰触他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这些水滴是否参杂了其他咸渍的东西。

      他也留不住人。

      急促的呼吸声,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并不明显,可她却听见了他的鼻音,读懂了他这一刻的绝望。

      “是你在找我们吗?”

      轻软带着小心翼翼地询问响起,她看见他猛然抬头,眼里泛着血痕,吓得问话的女孩子连退几步,最后被男朋友揽住。

      “抱歉。”他垂眸,声线沙哑,“是我。”

      女孩在男朋友怀里平复着被吓到的心脏后,问他找他们做什么。

      他指了指男生手里的袋子,轻声问,可不可以把那个轻松熊卖给他。

      他说,他有个朋友很需要这个。

      梦里,这个时候,他们连男女朋友都算不上。

      可他却依旧为她,跑遍了整个商城。

      女孩子盯着眼前狼狈的少年沉默了瞬,点头同意了。

      她看着他将身上仅有一张红钞票递了出去,听着女孩男朋友走远后的一声尾音——

      “他是不是个傻子……”

      100元买一个巴掌大的玩偶,她不知道他傻不傻。

      只知道他将递给穿着红衣的女孩时,看着她眉眼带起的零星笑意,他笑得很傻,也很满足。

      这样的事,这样的陪伴,他做了整整九年,从没钱到有钱,他都在用自己有的一切,去满足她。

      他也渐渐走进了红衣女孩的心里。

      但红衣女孩的心很小很小,小到即便后来九年,她事事得偿所愿,最后也依旧没有为他停留半分。

      就如同她从未换下来的红衣。

      九年里,她了解了他,同梦外的她一样,去往了偏远山区。

      站在极具生活气息的土地上,她的心依旧平淡如水。

      她能写出打动人心的文字,呼吁社会上的人士做慈善,帮扶偏远山村的留守老人,留守儿童。可她的世界依旧是沉郁淡漠的,并且在后来渐渐被确诊为中度抑郁症。

      那年外公的离世,如同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阻隔了她和她世界以外的所有人。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厌恶自己没能察觉到家庭的变故,憎恨当年被人欺负的自己,导致外公惧然离世,母亲满怀愧疚。

      她原谅不了自己。

      也走不出来。

      她沉默地站在世界之外,沉默地看着伤痕累累的少年跌跌撞撞牵着她的手,原谅了他周围伤害过他的一众人。

      他得活着。

      只有这样,才能带着她活下去。

      如当年付正白所言,他看见了还完债后,活着的希望。

      也正在拼了命地挽留。

      可惜,终究是大梦一场,尽是空。

      被拉着生活的红衣女孩,日复一日,沉默地折磨自己。淮林的母亲如她一般,也日夜不放过自己。

      身上背负着亲人的命,煎熬又痛苦,日夜辗转不想活。

      她知道,母亲知道,穿着浅色系衣服的少年更是早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试图挽留,试图拉着她,走出泥沼,走向明亮处。

      他陪着她走进山区,走向慈善事业。

      只希望她能存下生的薪火。

      哪怕只有一点。

      梦里,她25岁那年,季楠竹带回了个女朋友,叫温茴。

      梦外的她,见过。

      是那年公交车旁,神采飞扬对季楠竹说“下周见”的女孩子。

      也是他如今的女朋友。

      梦里,梦外,她都以县第二的成绩考入淮林市八中——最好的高中。

      而这点,正是他们家对最小的幺儿,最大的愧疚。

      梦里,两鬓斑白,精神已然有些涣散的母亲在见到她那一刻,泪流满面。

      她颤着手握住年轻女孩,时不时看着她,便失了神。她像是在透过面前这个来自最好高中的女孩,看自己的儿子,想象当年若是没有这么多事,她的儿子也该有个肆意妄为的青春,而不是主动将自己困住小小的县城,小小的四方小屋里。

      这么想着,她每天好像又有些精神了。

      天天握着女孩的手,听她讲淮林市八中的日子,似要把对儿子的遗憾凝聚成一副水墨画。画里,有肆意耀眼的少年,有笑容明媚的女孩。

      她在憧憬中,一日一日起了精神,也听不得儿子说自己并不在乎上最好的高中。

      她固持己见地认为,他有这个条件,就该上最好的高中。

      在她和朝气蓬勃的女孩相处了两年后,某一天,听女孩聊起初中生活,聊起校园某些趣事时,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然后开始走向儿子的初中——

      走向那些她曾错过的岁月。

      她背着所有人去了趟淮林附中。

      回来后,便丧失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口气。

      临终前,她握着一双儿女的手,喃喃地说,她这一生白活了这么多年,守不住父亲,护不住儿女。

      她眸光涣散,颤着手,不停地向他们道歉,可她不知道从未有人怪过她。

      或许她知道。

      只是不愿,也不敢跨过心中那道坎。

      她走了,带着淮林附中小儿子曾仗义替带回家的女孩出头,却因两个人都没有人护,而被霸凌小孩的家长欺负、刁难,最后不得不低头道歉,同霸凌者和解的记忆,离开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轻而重。

      她走之后,支撑红衣女孩喘口气的那根细管,也无形地消失了。

      任凭眉眼依稀有几分少年模样的男人,怎么恳求挽留都无用。

      她明知眼前的人,一生从未尝过甜头,可依旧给不了他甘泉。

      她知他害怕生离,害怕死别,可偏偏带给了他。

      他从未有过归宿感,即便相处在一间屋子里,他每天依旧在担惊受怕,因为她有轻生倾向。

      稍不留神,就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痛苦。

      他这一生,抓不住外公,护不住外婆,也留不住她。

      红色的大床,穿着红衣的女人,跪在床前颤着肩的男人。

      他紧握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低声求着她,别走,别丢下他。

      嗓音哽咽,眼尾红润又无措。

      他像是只会这几个字一般,求着她,念着她。

      红衣女人终是心软了,无力地回握住他颤个不停的手,轻声喃喃,朝他许下一个承诺,“下辈子,我不转学,早点和你相遇。 ”

      下辈子。

      荒谬又荒诞。

      可床前跪着的男人却信了,他拼命地抓住这一根稻草,甚至想好了在她离世后,把她安顿好,就去陪她。

      他紧握住她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颤着音说,她只要做这一件事就好,其余的都交给他。

      离世,选科,分班,相遇,相守。

      他偏执过激的目光,惹得床上呼吸渐渐艰难的女人,回了眸,她缓着呼吸,强弯起嘴角,道:“我不想要下辈子忘记你,要想个办法不喝那个汤,所以会在那个桥上待好久……”她顿了顿,缓慢吸了口气,看向他,轻声道,“你不要急着过来,好不好?”

      说这话时,她的呼吸渐渐轻了许多,唯有紧攥着他的那只手,迟迟不松。

      她在等他的回答。

      大红色的床前,穿着浅色系衣服的男人哑了嗓,应着她:“……好。”眼尾通红一片,像是接受了现实一般,垂了头,一字一顿地说着自己的要求,“你一定要在那等我,不准先走。”

      红衣女人意识渐渐涣散,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不可听见的气音,刚还有些力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被男人紧紧握住直立着。

      徒留床边的男人,匍下了身子,颤着肩埋在她手心。

      死一般的沉寂。

      ……

      往后的几十年里,偏远山区时常出现一道身影。

      公司交给年少时的好友打理,而他致力于慈善事业,事事亲历亲为,年年待在偏远山区里。

      一个人开车,一个人搬运物资,一个人执笔记事。

      偶有小孩子抱着他的腿,蹦跳欢呼。

      他垂眼看着他们的笑颜,跟着笑了笑,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看向远处时,眸里一片沉寂,暗淡而无光。

      江大的樱花林,林中一隅的那棵樱花树,每年的十月,都会迎来故人。

      从九年间的两人,到往后几十年的一人。

      她跟着他走,像影子一般,看着他从青年,到中年,再到暮年。

      一个人沉默又无声地奔走在路上。

      红衣女孩生前想要做的事,死后,他热衷于此。

      没有轻生,也没有快乐。

      她想他活着。

      他便带着她生前的志愿活着。

      无欲也无求。

      偏远山区,被资助的小孩长大了,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笑容明媚的花季少女。

      他在前往另一个山区的路上。

      少年少女多了层身份——爸爸妈妈。

      他依旧在路上。

      依旧一个人。

      ……

      匆匆岁月几十年,少年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倚坐在百年树木旁,看着金灿灿的稻田,嬉戏的儿童,笑了。

      笑意直达眼底。

      不远处的小孩睁大了眼,跑到他面前,叽叽喳喳地说他笑得真好看。

      说从没看见过他笑。

      当年被资助的第一批小孩,留在了山区教书,他赶着自己孙子去一边玩儿。

      见小孩走了,两鬓泛了白的他,撑地而坐,静静陪着他。

      见证老人半生的他,有时也会疑惑,怎么会有人这么得无欲又无求,不求名也不图利。

      “您真得没什么所求的吗?”

      他看远处的蓝天白云,轻轻问。他知道,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

      满头华发的老人,也看向远处的天空,声线缥缈,“怎么会没有呢。”

      “可您这一生,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奔波。从未见您在哪处停留过,也从没见您有过什么需求。”

      田野里的小孩,追逐打闹嬉笑,形成一个闭环。清脆的笑声响彻整片天地,她漂浮在虚空中,看见倚着大树的他,虚抬着手,指向半空,说:“我的归途,在天边。”

      似看见了刻在心底的红衣身影,他笑着,眉眼一如初见那般清然温尔,“我祈求,来世她圆满。”

      红衣也好,杏色也罢,只要你圆满。

      ……

      一阵风吹过,带起初秋的凉意。

      毫无征兆地,她醒了。

      清晨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落卧室,枕边的男人正侧身拥着她,睡颜安然,呼吸轻柔而均匀。

      她想——

      她好像看见了梦的尽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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