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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是我的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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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珠敛了笑意,缓步踱至窗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巷口,那里早已没了于生的身影,唯余两只犬打闹时散落的草屑。
她伸手欲触李香君攥得发白的腕骨,指尖堪堪要碰到,却被对方侧身避开。
月明珠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错愕,旋即转身走到桌前,蘸了点凉茶,在案上写了个“疑”字。
李香君垂眸一瞥,亦探指入茶盏,于旁续三字:于生有诈。笔锋凌厉,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郁气。
他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落在对面废宅的檐角。
瓦当缺了一角,被晨雾裹着,形如蛰伏的兽眼。
跟着又添一行:逗狗引至东墙根。末了还重重划了道痕,分明是余怒未消。
月明珠心头咯噔一跳,方才竟未留意这些,忙蘸水回道:我竟未察。
写完自觉理亏,抬眼觑着他紧绷的侧脸,指尖在桌面轻轻点了点,又添了行小字:是我疏漏,莫气。
李香君眼皮都没抬,指尖起落极快,字迹冷硬:廊下缺角灯笼,底座刻痕,是盐铁司暗桩标记。
月明珠见他还在怄气,索性搁了手,绕到他身侧,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角,声音放软了些:“好啦好啦,是我眼拙,没瞧出这些门道,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
说着又蘸了点茶水,在“是我疏漏”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笑脸。
李香君肩头微不可察地松了松,却依旧板着脸,提笔续道:城西账本是饵,赵主事欲一网打尽,于生想鹬蚌相争。
末了,重重划了一笔,点出三个字:我们是蚌。
月明珠凑过去瞧,指尖戳了戳那“蚌”字,笑道:“那也是你这只聪明蚌带着我这只糊涂蚌,总不至于真让人煮了。”
李香君瞥见那个歪歪扭扭的小笑脸,喉结轻轻滚了一下,垂眸时,眼尾的郁气悄悄散了些,却还是哼了一声,没接话。
月明珠走到案前坐下,将阿蔓给的纸页摊开,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从布庄掌柜,当铺老板,李通判……一串名字,连盐铁司跑腿的小吏都占了大半页,偏偏从头到尾,不见于生二字。
她又将纸页翻看两遍,连页脚空白处都细细扫过,依旧毫无踪迹。
抬手蘸了点微凉的茶水,在桌面空白处写下三个字:无于生。
李香君终于转回头,目光落在纸页上,脸色依旧苍白,他也伸指沾了茶水,在那三字旁添了一行:非漏记,是摸不透。
月明珠指尖一顿,又写:知码头事,避暗哨,怎会无关?
李香君指尖起落极快,字迹凌厉:不在赵主事棋局内,是掀局者,或捡漏者。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月明珠抬眼看向李香君,指尖沾水,在桌面飞快写了个“窃”字。
李香君盯着那行字,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正要再写,门外传来掌柜殷勤声:“贵客,清粥小菜备好了,小的让伙计送进来?”
月明珠扬声应道:“进来。”
门被推开的刹那,李香君顺势拂了拂桌面,满桌的茶水字迹瞬间被晕成一片模糊的湿痕。
伙计跟在掌柜后面,端着托盘轻手轻脚走进来,上面摆着两碗清粥,一碟腌菜,两碟爽口小菜,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将碗筷一一摆好,弓着腰赔笑道:“二位贵客慢用,后厨还温着莲子羹,待会儿给您送过来,主君身子弱,喝这个最养人。”
月明珠微微颔首,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多谢掌柜费心,下去吧,没吩咐不必进来。”
伙计应声是,弓着腰退出去,顺手轻轻带上门。
门闩落定的瞬间,月明珠立刻蘸了点茶水,在方才被晕开的地方,重重写了个“窃”字,末尾还画了个指向窗外的箭头。
李香君垂眸看了一眼,指尖蘸水,在旁添了三个字:夜三更。顿了顿,又补了一行:届时笙奴接应。
月明珠盯着那行字,指尖点了点“三更”二字,又写:废宅墙高。
茶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团湿痕,她低头蘸水,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勾。
李香君指尖微动,落笔干脆:你轻功尚可,走屋脊。他抬眼看向月明珠,眼底的冷寂散了些。
月明珠眼底一亮,蘸水写下一个“好”字,刚要收住,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犬吠,细听之下,竟像是于生那只叫福狸的黄犬。
两人默契地同时抬手,将桌上的茶盏往中间推了推,满桌的茶水字迹瞬间被晕成一片模糊的湿痕。
月明珠快步走到窗边,掀开帘缝一角往外看,巷口空荡荡的,只有那盏缺角灯笼,还挂在廊下随风轻晃。
她收回目光,转头与李香君相视一笑。
门外忽然又传来三下叩门声,节奏均匀,是笙奴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着谁:“老爷,主君,莲子羹送来了。”
月明珠扬声应道:“搁在门外吧,我们歇会儿再用,你也去歇着吧。”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远去。
笙奴既来送羹,定是有话要禀,方才那声犬吠,他多半也听见了。
月明珠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扫了一眼,见廊下无人,才轻轻拉开门,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端进来。
碗底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李香君走到桌边,伸手将茶盏扶正,擦过桌面未干的水渍,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玉面小公子,于生。
于生是玉面小公子?
这称号陌生得紧,江湖上黑白两道的头面人物,隐于市井的奇人异士,乃至艳绝四方的风流客,她们一路行来从未听闻此号。
这于生,竟还藏着这层不为人知的身份?
月明珠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看着火苗舔舐纸角,烧成一缕轻烟。
沉吟片刻,抬手蘸了点残余的茶水,在桌面空白处写下四个字:静观其变。
李香君低头,眼底闪过一丝赞同,在那四个字旁轻点:“我们按兵不动,看这玉面小公子到底要做什么。”
说着,端起莲子羹:“尝尝,甜的。”
他舀莲子羹喂过来时,不小心蹭到月明珠的唇角,动作猛地一顿,耳尖飞快地漫上一层薄红,偏又板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月明珠挑眉一笑,张口含住,眉眼弯弯:“甜,比你哄我的话还甜。”
夜深了,悦来客栈的上房内,烛火已熄。
月明珠枕着李香君的手臂并未入睡,侧耳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不禁想到白日里于生那若有似无的笑意和巷口那两只打闹的犬,还有废宅檐角缺角的瓦当,这人当真只是简单的玉面小公子吗?
这些线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盘旋,她总觉得,于生的出现绝非偶然,而他引她们至此,恐怕也不止是鹬蚌相争那么简单的事。
“还在想于生的事?”李香君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忽然在黑暗中响起。
月明珠心头一跳,顺势趴在他胸腔上,看到他睁开的眼眸。
“你也没睡?”
“嗯。”李香君低头,鼻尖蹭到她的发顶,身体的灼热让他应了一声,微微侧过来,与她面对面躺着,“总觉得这于生,藏着我们猜不透的心思,一切来得太巧了。”
“你觉得,笙奴送来的纸条,是真的线索,还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月明珠问道。
李香君缓缓开口:“不好说,笙奴忠心耿耿,断不会背叛我们,但他在明处,有人若想传递假消息,借他的手再好不过。不过,玉面小公子这个称号,倒像是真的,江湖之大,隐姓埋名之人甚多,我们没听过,也不足为奇。”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针对盐铁司,又为什么要将她们卷入其中,月明珠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
“别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不管是谁,目的是什么,只要我们小心应对,总能找到答案。”
月明珠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在寂静的夜里,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屋顶上。
月明珠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李香君手臂一收,将她牢牢护在身下,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枕下的短刃,眼底的睡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月明珠还是按住李香君,自己则缓缓坐起身,掀窗帘时,衣角被他轻轻拽了一下。
她回头,对上他投来的警示目光。
放好李香君受伤的手臂,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缝一角,借着月光大半个身子向外探去。
李香君一跃而起,抱过月明珠吻了上去。
唇齿全是压抑的狠劲,月明珠猝不及防,手里的帘布滑落大半,惊得睫羽簌簌发抖,下意识要推他,却被他扣住后腰,贴得更紧。
不过瞬息,他便松开她,额头抵着她,气息灼热又不稳。
“别太大动静,他们还没走,小心被盯上。”
月明珠抬手就往他胸口捶了一下,力道却轻得像挠痒:“那你好歹说一声,用得着……用得着这样?”
屋顶上,一道人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惊人,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李香君攥住她的手腕,死死锁着屋顶人影消失的方向,“楼下那些人看着是看热闹,指不定哪个就是盯着咱们的眼线,方才那动静,十有八九是探路的。”
月明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方才那又急又狠的一吻,哪里是情难自禁,分明是怕她掀帘时弄出声响,才用这霸道法子堵她的嘴。
她又气又窘,踮起脚尖在他受伤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
“李香君,你这人……就不能换个正常点的法子?”
李香君疼得嘶了一声,却没躲,反而低低笑出声,胸膛震得她掌心发麻。
他故意凑近她:“占点便宜怎么了,反正你都是我的人,再说了,方才若不是我反应快,你那声惊呼漏出去,咱俩这会儿怕是早被屋顶那人盯上了。”
月明珠被他指尖的温度烫得一颤,反手拍开他作乱的手。
“管用?我看你就是借机占便宜!方才那一下差点没把我憋死!”
果真楼下传来一阵哄笑,中间夹杂着几声叫好,那些看热闹的客人还以为楼上是小两口闹别扭,有人甚至拍着桌子起哄:“楼上的小娘子莫要恼!郎君疼你才这般!”
月明珠脸颊瞬间烧得滚烫,狠狠瞪了李香君一眼,忙不迭把帘布扯得严严实实。
李香君被她这一瞪瞪得心头发痒,非但没收敛,反而故意抬手捏了捏她发烫的耳垂,笑说道:“你看,还是这法子管用,楼下那群人现在只当是寻常夫妻拌嘴,谁也不会往别的地方想。”
隔着窗纱见小两口还在打闹,楼下又有人跟着起哄:“郎君快哄哄你家娘子,莫要惹得美人垂泪啊!”
哄笑声更盛,连带着桌椅碰撞的嘈杂声都传了上来。
月明珠气结,抬手就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包扎好的伤口,力道倏地收住。
“嘶,你受伤的胳膊还没好利索,乱动什么?”
李香君半点疼意都没露,反而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紧闭的帘布上,语气陡然沉了下去。
“屋顶那人没走远,楼下这些人也未必干净,要怪就怪他们眼尖,不过这样也好,越像寻常夫妻拌嘴,越没人会怀疑咱们。”
说着,他故意扬高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的哄劝:“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回头给你买南梁那家蟹黄膏赔罪,行不行?”
这话一出,楼下的哄笑声顿时又高了一截,有人跟着喊:“郎君大气!这才是哄娘子的样子!”
月明珠反手攥紧李香君的衣角,那点羞恼瞬间散了大半,侧耳听着楼下的声响,哄笑叫好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中间或还夹杂着几句调笑的荤话。
李香君伸手捂住她的耳朵,掌心温热的触感贴着耳廓,又将她往怀里带了下:“别听,一群醉汉胡咧咧,当不得真。”
“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
李香君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你啊,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想,明天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月明珠抬眸瞪他,还揪着他的衣角没松开,嗔道:“逛什么逛,后头还有尾巴跟着呢,你倒还有闲心寻乐子。”
李香君一只手抱着她往榻上带,眉眼间漾着胸有成竹的笑意。
“正因为有尾巴,才要去逛。笙奴寻的宅子在市集深处,咱们扮作寻常夫妻去采买些东西,正好引着那尾巴绕几圈,顺便看看他们的来路。”
月明珠被他抱在怀里,鼻尖蹭着他衣襟上淡淡的幽香,忍不住抬手捶了捶他的肩窝,嗔道:“亏你想得出来,万一被识破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香君将她轻轻放在软榻上,俯身替她掖了掖滑落的锦被:“放心,有我在,断不会让妻主涉险,明日你只管像寻常娘子那般挑挑胭脂水粉,余下的,交给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