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孤》水零玉

3、第 3 章

　　在病房里见到他的时候，我又哭了。
　　不过是三年的光景，如今再见却是在这样的地方。

　　他见我出现在这里，明显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开玩笑道：“怎么一见到我就哭，你是有多讨厌我。”

　　我摸了一把泪，跑到病床边，行李被落在门口。
　　我抽泣着说了很多，骂了他好几句，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拿我当傻子。

　　他无声地抬起手，抚上被我染成香槟色的长发。
　　他说：“你还这么年轻，如今又有了名气，不该回来的。”

　　我哭的像个孩子。
　　我说，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现在没毕业就回来了，还等着你养我。

　　江见青笑笑：“总归是不会亏待你的。”

　　但他没应我第一句话。
　　他不太想治病了，他说他很累了。

　　我望着他的那双眼，还是如激不起波澜的春水，好像一切都没变。
　　但我能感受到他如静秋般的，流逝着的生命力。

　　后来我靠卖画为生，我不想花他的钱。
　　他说他那些钱留给我当嫁妆，嫁个好人。

　　我沉默了好久，抬头说：“江见青你娶我吧，你不亏的。你看如果没人照顾你多可怜啊。”
　　他敛目笑着说：“怎么还有人上赶子做小寡妇的。”

　　我瞪他，他仍然是在笑，笑了没两声又开始咳嗽起来。
　　我们都不想提及死亡，却又无法避免。

　　–

　　2012年，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
　　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都无比庆幸。

　　我说：“怎么都是经历劫难的人了，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江见青还是笑着嗯了一声，那声音里有太多的纵容和无奈。

　　他怎么那么爱笑啊，明明一点都不快乐。

　　那年春节我包了饺子，和江见青一起过，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我对他说：“新年快乐江见青，我们还有很多年的。”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

　　那晚他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当初带我回去，是因为他曾经热爱画画，他不想让同样热爱艺术的人失去机会。
　　我说我知道。

　　他说那年他是故意对我说那么重的话，他不想让我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他和我道个歉。
　　我说我知道。

　　他说其实他不是个很好的人，为了在生意上得到利润做了很多坏事。
　　我说我知道。

　　他说他一直都记得我。
　　我说我知道。

　　他说有些事看破不说破，你我二人心如明镜就好。
　　我说，我知道。

　　我拉着他的手枕在他腿上听着。
　　江见青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而我早已泪流满面，无语凝噎。

　　–

　　他没能熬过2013年的冬天。

　　他还没等到花开满树的春天就走了。

　　葬礼办的很匆忙，甚至没有几个人来，他爷爷也没有。
　　我想，他怎么这么可怜。

　　他没有对不起谁，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走进黑夜，走进他厌恶的名利场，从此孑然一身，孤独一生。

　　他也曾经是为艺术疯狂的少年，却突然有一天被关在发臭的金笼子里，吞噬他的灵魂。

　　他在这名利场沉浮，有些东西却是没有丢失的，比如一些真诚，一些善良。

　　他这么好的人，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要去恨谁呢，他又能恨谁呢。

　　活了三十多年，那点少年意气早被磨光了。
　　到最后，疾病缠身，离开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世。

　　我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放弃治疗。
　　因为这于他来说一种解脱。

　　他终于可以走了，可以毫无顾忌的走了，可以不落话柄的走了。

　　那我呢。
　　我是否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念想呢。

　　–

　　这个故事到2013年就结束了。

　　我长吁一口气，突然觉得有些心痒口渴，便抽出一根烟，凑到打火机跟前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在抖。

　　我原以为五年过去了，这个故事，连带着这个男人，会走出我的世界。
　　到头来却发现，这是一场自我欺骗，我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甚至能想起他去世前一个月的晚上，我哭着对他说：“江见青，和我做吧，给我留点念想吧。”

　　我知道这次他不会拒绝我。
　　最后我们二人湿漉漉的靠在一起，我累得发困，他细细地吻着我的耳垂，呢喃着：“鹤鹤，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

　　我装作睡着的模样，但他知道我还醒着，催我答应他。
　　我坐起身，被子从我的肩膀滑落下去，锁骨处尽是惹人脸红的吻痕，我扑到他身上，发了狠地啃咬着他有些发凉的嘴唇。

　　“江见青，别在这时候说这种话，你会康复的，我们都要好好的，你别想甩掉我。”

　　齐青斐看着我，故作玩笑道：“苏京鹤，你跟我结婚，不会是因为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青’吧。”

　　是么。我在心里问自己。
　　也许有这个缘故吧。

　　但我不能不承认我确实喜欢他，齐青斐性格跳脱，和江见青的性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那是喜欢，不是爱。

　　江见青已经成了我的心病，时不时都要跳出来提醒我，你深爱着这个人。
　　我不是没有想过和齐青斐这么过下去，但是太难了。

　　于我，于齐青斐，都是折磨。
　　所以不如早点结束。

　　“不愧是作家，思维这么扩散，”我笑着，转身拉起我的行李箱，三个，不多，“我走了，再见。”

　　齐青斐颔了颔首。

　　–

　　当杨素的电话再打来时，我已经来到了江见青的墓前。

　　那四四方方的盒子里，有我的爱人。

　　“苏京鹤，你在哪呢？”
　　“墓地，”我说，“怎么了？”

　　她像是松了口气：“刚才齐青斐和我打电话，说你状态不对，让我问问你。我以为你要去殉情呢。”

　　我眨眨眼，看向照片里的男人：“你希望我殉情吗？去陪你。”

　　杨素连忙叫我：“苏京鹤，你和谁说话呢，你冷静点。”

　　“想什么呢，不会的，”我笑出声，顿了顿，再开口已是哽咽，“他让我好好的。”

　　是的，我会好好活下去，活得洒脱漂亮。

　　他死后的第二年，我曾回到我们的家，那栋别墅。
　　我在我以前的画室里画了一幅油画，画里是大雪纷飞，肃杀凄凉。

　　可再也不会有人，为我的这幅画填上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了。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故事永远都不会有结局。

　　–

　　你说你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有我能看穿你的寂寞孤独，只有你能听懂我的绝望嘶喊。

　　亲爱的，请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我会踏入你的世界，走进这无止尽的黑夜，与你共享这世界的薄凉无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