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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   “如果一个男人开始在一个女人面前展示自己,那说明他准备要用金钱和权力购买她的□□和灵魂。购买的契约,可以被称作为‘婚姻’。”
      烟雾缭绕,雾气如梦幻泡影。赵四小姐一边烧大烟膏子,一边念手里那本《女子爱情宝典》。她在孤独和苦闷中迷失了自我,而雪如同命运一般不问是非善恶,只是静静降落。
      赵四小姐与张学良已经在南京留了好些时候了,私奔五年,每一天都过得类似,但在元旦时候她还是想到了往事。十六岁那年春天,还是个女学生的赵四小姐在天津蔡公馆舞会时初识张学良——他是如此英俊潇洒,他是如此声名显赫,她把他视为英雄。那时候赵四小姐知道张学良结婚了,但她还是为了爱情与其私奔到东北,但没想到“私奔”未过多久,她的父亲赵庆华随即在《大公报》发表声明,声称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过了几天,赵庆华又声言自身惭愧,旋即辞去交通部次长的职务,从此不再为官,退隐而居。
      “作为新时代的女子,我勇敢追求爱情,又做错了什么?”
      她惊愕,她痛苦,她哀求,但赵庆华只是嫌恶啐她一口。
      “我赵某人也是个有脸面的人,一生耿介不阿,为官清廉,怎会养出你这丧尽道德的女子?让你接受新教育,如今你倒要做小妾了。除非你叫张学良休了妻,光明正大娶你做正房,否则就勿叫我父亲!”
      赵四小姐与家庭的关系破裂了,但是她“英勇的情人”张学良却坚决不与于凤至离婚,因为他说于凤至是张作霖许配的,他没胆量在公众面前撕破脸,“毁了名声”去娶她。赵四小姐陷入两难境地,她没有生计来源,只能跪求于凤至,发誓终生不要名分。
      “都是女人,何苦?”
      于凤至接纳了她,让她以秘书身份陪伴张学良。就这样,赵四小姐成为了张学良的“假秘书”,但苏军那边的信使显然把她当成了真秘书了。前些时候,他们把一张大红请帖交给她,说远东司令的婚礼预定在元旦时日。她把请帖转交给张学良,但彼时张学良还在躺着抽大烟膏子。他扫了一眼请帖,把它甩到桌子上,说他没兴趣去。
      “哪有人在元旦的时候结婚?元旦都是各家欢聚的时候。”
      “但我想苏联那边终归是很重要的外交。”
      赵四小姐好心提醒,张学良反呛说她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懂什么。短短几年,他一下子大变样了,她还是个好情人,可他不再浪漫体贴。每每要谈论什么,他总是语气粗鲁,态度暴躁,好像她无比碍眼似的。
      “我对你发火,是因为你不再像以前那般天真。”
      这是张学良给赵四小姐的解释,于是她开始自省是不是因为这五年间她老了,不美了,不纯真了。张学良是她的生活,张学良是她的一切,为了能重新博得情人芳心,她费了好大心思保养身材,读诸如《女子爱情宝典》的书。可是她愈努力,反倒愈对“爱情”迷茫。
      “你身材不如以前好了”,“你模样变了”,“你这妆容不甚讨喜”,张学良提出的每条意见都为她的圭臬,她尽心尽力地改,但这顺从并没有换来情人的垂怜。因为无论她怎么做,张学良永远觉得她容貌有瑕疵。赵四小姐把焦虑认定为自己天生的问题,所以她对张学良的回应依旧是“顺从”。
      “不去就不去了吧。”
      赵四小姐顺从回答,给张学良烧了一锅大烟膏子,又打了一通电话把王秘书长唤来了。王秘书长是张学良的真秘书,但做的事似乎又不局限于“当秘书”。自打来南京后,张学良不想应付的场合就会一股脑都甩给他。哪家高官升迁要贺喜,哪家高官丧事要捧场,这些基本都经王秘书长的手。
      “王秘书长,你看着签吧。”
      “王秘书长,你自己判断吧。”
      同为张学良的“秘书”,王秘书长插手的事显然比赵四小姐多得多,而他也了解更多张学良掩藏在身后的秘密。赵四小姐多次向他套话,她想知道张学良背地里还有没有其他情人,但王秘书长总是守口如瓶。无论她怎么追问,王秘书长只是公事公办,并不给予她明确的回复。
      “赵四小姐,既然少帅对您还中意,何必追问那么多?”
      王秘书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说话八面玲珑,似乎每天都很忙,但旁人又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总是把黑色宽檐帽拉得很低,路过的时候往往是带着笑意一点头,然后说句“打扰”。今天的王秘书长就是这么匆忙着来的,他冒着雪来到他们下榻的地方,进门的时候把落满雪的帽子一取:
      “打扰,赵四小姐。”
      赵四小姐把伊万诺夫结婚的请帖交给王秘书长,他展开看了看,心里大概有数了。按照一贯的标准,该写什么贺词客套话,该搭多少份子钱,该买什么礼当,这些他都已然清楚,接下来就只需要去操办。
      “王秘书长,还是稍微多给毛子送些钱。爹还在世的时候毛子就是我们的老交情,他会牵制关外的小日本子。”
      张学良和他老子张作霖一样都把“日本人”称为“小日本子”,但是张学良显然没有张作霖的压制力。“关外”早不属于张家了,如今的张作霖像丧家犬似的躺在沙发上吞吐云雾,温热的厅房里浮动着一个烟圈又一个烟圈。他伸出手撩拨了几下,想要把云雾拨开,但怎么都不明朗。
      “今天还有个小日本子特地领着全家从东京跑来见我。嵯峨公胜,听过吗?有侯爵头衔,但他们家在日本的本岛还是没钱没势力,只是个空壳子华族罢了。”张学良懒散地从怀里拿出一张回函,指了指上面的名字,“嵯峨家想来满洲国,想巴结我们。”
      “敢问少帅,嵯峨家有什么资本来关外呢?这里也不是好混的。”
      濠镜看了看嵯峨实胜写的回函,里面尽是谦卑之语。
      “他家有两个貌美女子,都是未婚。那嵯峨实胜原来是想把老大塞给我的,但被我回绝了。”张学良哈哈笑了几声,然后淫猥地用手比画了几下,“那女人漂亮是漂亮,但屁股不大。咱东北好讲什么?大屁股,似磨盘,下窝崽子赛母猪。屁股小的一看就不好生养,王秘书长,你以后挑女人也得格外注意下。”
      这话叫赵四小姐瞬间臊红了脸,因为她的屁股就不大。张学良继续评价了几句,又说什么追女人就得“潘驴邓小闲”。他吹嘘自己那方面的能力,说自己真干起事来比驴还能日。濠镜干应付了几句,但他发现赵四小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估计她又在心里寻思“如何把自己的屁股变大”,或者试图从他这里打听张学良有没有和其他大屁股女人厮混。抽着大烟膏子,张学良又想到了些什么要紧事,他对赵四小姐挥挥手,似打发宠物一般。
      “让我也听听吧,我也是你秘书。”
      “什么秘书,床榻秘书?”
      张学良扑哧一声笑了,他又挥挥手,于是赵四小姐顺从地出去了,但这一次她没有离开。等了一阵子,门开了,王秘书长走了出来,赵四小姐把王秘书长拦住了。
      “王秘书长,汉卿他——”赵四小姐话说了一半,而后把另一半吞咽了下去,“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赵四小姐,三点水加个自豪的豪,第二个字是铜镜的镜。”
      “有什么来由么?”
      “穷苦人家,应该是无来由的。”
      “穷苦人家”的回复叫赵四小姐放下了心,她的出身至少不穷苦。
      “我以后不叫你王秘书长了,我叫你濠镜如何?”
      “随赵四小姐心意。”
      “濠镜,接下来我以秘书的身份随你一同去接待嵯峨家如何?既然他说这一家子无关紧要,那我出席也应当是无妨的。”
      赵四小姐突然提议,濠镜有点意外,他以为赵四小姐只会日日去做些皮肤美容等差事。
      “我不想仅仅靠着外貌取悦汉卿,这样迟早会被他抛弃,我想向他展示我的思想内在。我父亲曾经是东三省的外交总使,耳濡目染,我也知道些外交礼仪。”
      用思想取悦男人和用外貌取悦男人,真的有差别吗?两者终归都是“取悦”罢了。“王秘书长”也罢,“王濠镜”也罢,真的有什么差别吗?叫什么都是张学良的仆役罢了。濠镜公事公办,然而赵四小姐真把与嵯峨家的会面当作外交场合了。她亲自看菜单,吩咐下人换这换那,让濠镜觉得很没有必要。他在心里估算过嵯峨家,最终这个家庭划分到了日本华族的中下一档,即空有头衔,但没家财也没影响力,想要来中国赌一把的日本旧贵。
      濠镜打算给嵯峨家至多匀两小时。
      时辰到了,门外响起一阵叽里呱啦的日语交谈,门被叩响了。赵四小姐端庄坐好,一个和晓梅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怯生生把头半探进来。
      “打扰,请问是张夫人?”
      “正是,请进,小姐,您是谁?”
      女孩进来了,她穿着淡粉色的洋服,戴着纱遮面的帽子,挎着一个小钱包,真丝白手套与珍珠项链更是叫她显得打扮隆重。对赵四小姐,她低身行了个标准的女士礼。
      “回夫人,我叫嵯峨彩,是大日本帝国侯爵嵯峨公胜的第二个孙女,很荣幸能与您在中华民国的首府南京会面,现在请允许我介绍下我的家族。”
      彩上来就陈述了好一大段,濠镜发现她似乎在背台词,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在偷偷瞟手心里的小抄。
      “您多大了?”
      “回夫人,十五岁半,刚上高一,还没过十六岁的生日。”
      原来这姑娘的年龄比晓梅还要小些。
      “您汉语讲得真好。”
      “谢谢夫人夸奖,我是语言爱好者,这是我自学的。”
      彩的汉语算流利,但发音很别扭,听起来像一个广东人在努力咬着舌头学北京人说话。很明显,她把粤语和平津官话的发音搞混了。
      “这位是王秘书长,他也替少帅打点事务。”
      赵四小姐介绍,濠镜起身与彩握手,握手时却发现彩的小抄是用稀释的淡色墨水抄在手套上的。
      “其余人呢?”
      赵四小姐问,彩又行了个礼,似乎有些紧张。
      “我的祖父公胜,祖母南佳,长姐浩都等在外边。祖父说了,先托我来问,如果少帅只打算用两个小时就把嵯峨家打发了,那他们就不必进来了。”
      看来嵯峨公胜也知道自己会在张学良这里碰壁,所以他才会先让嵯峨彩进来,毕竟没人会直截了当拒绝一个女孩子。
      “让他们进来吧。”
      “小女孩外交”起了作用,赵四小姐热情迎接,于是彩走出门换回日语和家人聊了几句,接着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就拄着拐杖颤巍巍进来了,身旁跟着一个老妇和一个年轻女子。进门,那老人直接忽略赵四小姐,和濠镜握手。
      “王秘书长,您可是代张少帅发话的?我知道您时间紧急,所以就不拖沓了。我只想知道一点:张少帅能否让满洲国承认嵯峨家?”
      “这不好给明确回复,毕竟东北已经不归我们管了,都是日本的。”
      不需多说,嵯峨公胜心知肚明,濠镜也心知肚明,两人都客套笑笑,随后就入座了。嵯峨公胜介绍他身旁的女眷们,浩行礼。她是彩的姐姐,年岁差不多,打扮差不多,都是洋服,只是穿了一身白,更是把她衬托得端庄典雅。浩的旁边站着一个穿银发老妇行礼,她是嵯峨公胜的太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家。赵四小姐敲了一下银铃,精致的茶点端上来了,彩准备开动,只是她刚要拿起叉子,胳膊就被她的姐姐浩拧了一下。
      “太失礼了,别人还没动呢。”
      彩慌乱地放下叉子,祖父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她坐直了身子,肩膀挺得像尺子比出来似的。赵四小姐亲自给彩切了一块蛋糕,彩道了谢,只是她刚要用叉子往嘴里送,祖母就把她手敲了一下:
      “说了多少遍,把蛋糕切成小块吃,否则看起来会很野蛮,回去后又要罚跪的。”
      公胜叹了口气,彩吓得连蛋糕都不敢吃了。她手里拿着叉子僵死在那,手心里满是汗水。祖父的表情是生杀令,她被结结实实判了“死刑”,没人说话,彩的眼睛时不时地瞪大,仿佛要将那块有缺口的蛋糕看得更清楚一些,但焦虑却叫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要将所有的空气一口喘尽。彩直愣愣坐着,深深地长长地呼吸着,却依然觉得无法呼吸到足够的氧气。
      她怎么总是做错事?
      彩想要逃离这种感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只能僵硬地笑着,默默地承受着这份紧张,仿佛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只是一块蛋糕罢了。嵯峨侯爵,您既然为的都是满洲国,为何千里迢迢来南京?”
      当着嵯峨公胜的面,濠镜直接用手掰了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我前阵子得知了消息,远东司令在南京举行婚礼。然而嵯峨家族并没有收到邀请,或者说,关东军和满洲国的华族都没有收到邀请。伊万诺夫先生对日本的成见似乎很大。”
      “您说的是苏联和日本的外交问题,我们也不能给您确切答复。”
      嵯峨公胜下定决心要在满洲国立足,见濠镜拒绝,他推过两个装了支票的信封。
      “张少帅收到了邀请。虽然我们没有收到邀请,但他代嵯峨家去给伊万诺夫先生送份彩礼想必是可行的。王秘书长,一点小小的心意。一个给您,一个给伊万诺夫先生,如何?我们不会去他的婚礼上扰乱,您只要给他额外说一句就好:这份子钱是嵯峨家送的。”
      “嵯峨侯爵,这可能没什么用。”
      “我知道,但是礼轻情意重,能让苏联对我们有印象就足够了。”
      “谁作代表去送?”
      濠镜没有拒绝,他坦然收了那两个信封,这回复叫嵯峨公胜看到了希望,他吩咐彩去送,因为他知道“小女孩外交”有用。
      “我?我会犯错的!让浩去——”
      彩大惊失色,但祖父把她声音压了下去。
      “浩要嫁人,不能过多抛头露面。你是个小姑娘,没人会把你怎样。跟着王秘书长去一趟就行。如果他详细问你,你就按照我先前交代的。”
      她又要说错话了,她又要做错事了,祖父的戒尺好像已经打在她身上了,她好像已经在面壁思过了。
      彩眼睛紧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她正在承受着一种无法想象的痛苦。她试着深呼吸,却让惶恐更加剧烈。她想要喊出来,但声音却被卡在了喉咙里。那洋服叫她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在一层厚重的枷锁之中,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无法思考,但这种窒息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浩注意到了妹妹的异样,她轻轻拉了一下彩的手。出了那会客厅的门,彩的步履一下子瘫软了,她拽着浩的袖子摇摇晃晃往前走,似乎随时要往前倒过去。浩拉着彩快步往前走,她们的高跟鞋“旮沓旮沓”踏在大理石地板上,但那盥洗室简直比取经的西天还远,远到望不到头。
      “这鞋子真该死啊。”
      皮革夹脚,浩的脚脖子被那高跟鞋磨破了。她咬着牙关往前走,硬把拖拉的彩拽到了盥洗室。进去,她强硬地把门锁死,把彩按到墙上凶狠道:
      “你!你就非要这时候无能吗!又不是要你像高原似的打仗送死!”
      嵯峨高原是她们的亲哥哥,也是嵯峨家唯一的独子。他入关东军没多久,可去以后就失去了音信,谁都不知是死是活。彩无助地靠在那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手指紧紧地握着随身带的那只小包。浩递给彩一块干净帕子,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振作精神,但无法停止的泪水依然在她的脸上流淌着。浩拿过帕子,把彩的眼泪擦干。
      “对着镜子补一下妆。”
      浩打开自己的包,将粉饼递给彩。彩接过,麻木地在脸上扑了几下。浩递过一支口红给彩涂上,彩的嘴唇还在颤抖。
      “浩,还没高原的消息吗,他是不是被俄国人打死了……”
      “可能吧。高原的部队走的很北,已经过了日苏割据线。哪怕不死,被俘了也只能死。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祈求老天叫他死的舒坦些,不要受折磨。”
      浩冷笑,她抑制住了内心的悲痛,把口红好好地给彩涂完了。彩痛苦地蹲下了身,她手捂着面庞抽噎,而哥哥的影子还是那么清晰。她想到了太多事——从小到大,高原的身上总是充满着责任感和担当,默默地承担着家庭的重任;他的言谈举止总是有一种不可撼动的稳重和成熟,让人感到安心和信任;他总是关心着家人的生活,尽力为他们排忧解难;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点,高原被卷进了无法逃避的命运。
      “高原是嵯峨家未来的家主,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承担家族责任。”
      彩记得祖父的话,也记得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她刚刚结束中学考,心比拂面的微风还要轻盈。在考完最后一门后,她和其他女生徒背着书包跑出了校门,远远就看见了高原。太阳好大,天气好热,高原在步兵基地晒得黝黑,可是他笑得是那么开心,笑到眼镜都哈了白气。彩高兴坏了,不管不顾飞奔跑过去。
      “彩,你这么慌张作什么,又不是赌马赛赚钱了。”
      高原习惯性推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而后像变魔术似的掏出来两支包纸的冰棍。她剥开纸就把一支冰棍吞咽了下去,甚至顾不得顺着下巴淌进校服领子里的糖水。蝉鸣聒噪,汗水从她的脑门上滴淌下来。高原把另一只冰棍也给了她。她毫不客气地又吃了第二只,而高原站在一边拿扇子给她扇风。
      “你这次考试没作弊吧?你成日玩,功课总是不上心。”
      高原提到了她前些时候国文考试把答案抄在手心上的事,她急了。
      “别急呀。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那些话太长,太古板了,没人能记得。你稍等会和我踢球去吗?”
      “又和那些男生去?”
      “是呀!”
      “浩去吗?”
      “她不去,她嫌脏,嫌脚疼。她说我每次回来都像泥巴猴子似的。”
      彩手舞足蹈给高原形容着,一会说什么北校和南校的足球队3:0,一会说哪个中锋厉害得不得了。她那时满脑子都想着踢球,想着自己考完试总算能解放,却未注意到高原淡淡的愁容。
      “彩,你还穿我的旧鞋子踢球?”
      “是呀,女孩没有球鞋,我总不能穿皮鞋去吧!”
      “衣服也是我的?”
      “是呀,女孩没有运动服,我总不能穿和服去吧!”
      “唉,等你再长大些怕就不能穿了。”
      彩咯咯笑,她说高原傻,因为初三女孩不会再长高,脚也不会再变大,然而高原摇头叹气,说他们两个讲的不是同一件事。
      “我本想和你说件小事,但见你这么高兴,就不打扰你了。去吧,彩,初中毕业快乐,今晚多在外面玩会。”
      “那你可要给祖父说我和其他女孩一起弹钢琴去了!”
      “行,行,我们的嵯峨小姐今下午和女伴弹钢琴去了,晚上回来时就要弹成泥巴猴子。”
      高原又拿她打趣了,但是她一心想着玩,所以打闹了一会就赶紧拿着自己藏在书包里的球鞋跑了。她记得那个傍晚的足球赛,每一个动作都是一道旋律,每一次射门都是一个浪潮。球在场上飞奔,像一颗流星在夜空中划过,队友呼应着,而她奔向前去抢断。没有性别,没有束缚,她和那些中学男生们奔跑在球场上,汗水淋漓。他们不停地奔跑、传球、射门。足球飞来,她什么都不顾得了,直接跳起来拿脑袋撞了头球,撞得眼冒金星。
      球进门了!赢了!这是她第一次赢,她必须要告诉高原!
      当时彩兴奋地一路跑回家,等手脚并用翻进后院子的时候才想到自己的脑门鼓起好高一个肿包。她预计自己是要挨骂的,可是当她见到浩的时候,浩却哭哭啼啼的。
      “高原走了,随部队去中国东三省去了,今天他是来向我们告别的。”
      “为什么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彩震惊了,顾不得梳洗打扮好就去找了祖父。祖父说因为高原是男人,作为男人就必须要为大日本帝国征战沙场,为家族荣耀负责。
      高原去中国打仗了,原来这就是他口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此后谁都没有见过高原,那个微不足道的夏天竟变成了生死离别。
      她真后悔,她不该去踢球。
      她真后悔,她不该贪玩。
      彩呆呆地站在盥洗室里,浩递给她一盒腮红。
      “你脸色不太好,涂些胭脂吧。一会儿你随王秘书长去见伊万诺夫,在他面前表现得乖些,娴静些。你做些暗示,说我们日后去满洲国需要他的一些推荐帮扶。”
      浩仔细交代着,可是彩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顺从地接过那胭脂盒子,顺从地叫浩把那颜色给她粉饰上,像魔怔了似的喃喃道:
      “浩,我能不能求求伊万诺夫,求他把高原放了?高原一定还活着,我可以卑微地求伊万诺夫,我跪下来求他,求他不要杀死高原。”
      “彩,你疯魔了!”浩急了,她一把拽过彩的肩膀摇晃,“你这是挑起日苏矛盾,千万不能在婚礼上提高原!苏联前些阵子才又和日本签了和平约定——”
      “咚咚咚——”盥洗室的门被扣响了,外头传来了王秘书长的声音。
      “二位小姐,你们已经在里边很久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浩嘘了彩一声,而后打开了门,她们看到了等在外面的王秘书长,赵四小姐,还有面带愠色的祖父祖母。祖父阴沉铁青的神色令浩都开始害怕了,可正当他要斥责的时候,濠镜忽然看了一下表。
      “呀,瞧我这记性,把宴会时间记混了,现在约莫迟了半个钟头,要赶紧走了!”
      濠镜二话不说戴起帽子往外边跑,于是彩也慌乱地跟着他跑。她完全没搞清楚情况,但她感觉自己又做错事了。
      “王秘书长!等等我!”
      1933年的元旦,南京的一个冬日,街道上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中。彩跟着濠镜在呼啸的寒风中跑,她的脚步将积雪卷起,叫街道显得更加萧条。跑呀跑,彩跑过梧桐路旁的老房子,斑驳多年的外墙悲伤地朝她诉说着沧桑和变迁。她跑过街道上穿着棉大褂的行人,想这些路人和东京人有什么分别,可严寒叫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里时而充满愤懑,时而充满忧愁。雪下得好大,彩迷迷茫茫追着濠镜跑了一会,濠镜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哎呀!”
      彩将濠镜撞了个满怀,她踉踉跄跄往后退,而濠镜推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雾气白了濠镜的镜片,彩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她却觉得他眼睛弯弯的,笑眯眯的。雪花纷飞,她听见濠镜用日语对她道:
      “你这么慌张作什么,又不是赌马赛赚钱了。”
      雪花纷飞,它们落在彩的发梢上化成了一滴滴清水,而后顺着她的脸庞留下来。
      “彩,快过来。”濠镜笑着朝她招手,“我不想叫你嵯峨小姐。不知怎的,你处处让我想到我妹妹。我们不用跑,我撒谎的。刚才我只是不想叫你再挨骂,所以提前带你出来了。”
      彩不再跑了,她跟着濠镜在雪里慢慢往前走,于是地上留下两串不对等的脚印。
      “你怎么会想到把台词抄在手套上呢?”
      “我——”
      “别急呀。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那些话太长,太古板了,没人能记得。”
      濠镜没有指责彩,这叫她差点忍不住在他面前落泪。她想和濠镜说话,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只断断续续扯了些话题。
      “赵四小姐真漂亮。”
      “赵四小姐从不觉得她自己漂亮。”
      “为什么?”
      “因为她的丈夫。”
      “这样啊……”
      彩担心自己说错话,所以谈完赵四小姐她就不再和濠镜聊别的了,转而由濠镜问她。
      “你今年上高一吗?”
      “对。”
      “感觉如何?”
      “功课变难了。”
      “你以前在广东那边待过吗?”
      “从来没去过。”
      “这样啊。”
      谈话就此为止,濠镜也没有多问她的事。彩逶迤着长长的步子走,希望这段落雪的路永远不要走完,但终究还是到了婚庆的地方。
      “彩,你原地等我一会。”
      濠镜走了,他好像很忙,于是在迎宾台子那里,彩独自给管事的交了份子钱。她弯下腰,一笔一划把“嵯峨”的姓氏写了上去。
      这婚礼的宾客薄上没有一个日本名姓,谁是伊万诺夫,他在哪呢?他到底有没有杀了高原?
      彩的思维变得混乱而无序,她想象着高原在战场上遭遇的惨状,恐惧在她的脑海中翻飞。谁是伊万诺夫?婚礼如此嘈杂,每个人都像伊万诺夫,彩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一片深渊之中。她知道自己需要冷静下来,但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场婚礼什么时候结束?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沉重,彩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她感到窒息。
      “嵯峨?”
      彩回头,她看见一个疑惑的日本人在宾客薄上签下了“本田”两个字,恰好就在她姓名的旁边。那陌生的日本人问她是哪位,她终于感到恐惧。
      她又要做错事了,她又要说错话了……
      彩没有等濠镜,她张皇失措地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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