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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

  •   我已非故我?手,脚,脸都换了样子?在你们眼里——我不再像我自己?
      我变成另一个人?不认识自己?从自身挣脱出来?
      什么都在乱糟糟地变,不知好不好,但总归是浓烈荒唐且凄厉。这变动是一种尼采式的疯,而侵略与战乱迫使中国面对这种“疯”。疯了,人习惯性理所应当,觉得这疯是凭空而生,比如民国政府头上那个硕大的财政窟窿。
      欠这么多钱,怎么来的?不需管,反正来就来了。欠钱就欠钱,怎么突然就有兵暴了?不需管,反正有便有了。
      见到一个小瘤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属是中国人的糊弄学。然而膨胀着,这瘤子有一日就悄悄质变为流脓水的大瘤子了。先是“大买办挖出的政府财政窟窿”,再是“前线接二连三兵暴”,随后即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经济雪崩。
      中国实行几百年的银本位币制,终于要崩塌了。
      “财政窟窿”也罢,“兵暴”也罢,最后还是绕不过“钱”这万万不能没有的东西。那个秋冬,中国人手头逐渐没有白银了。这里的“没有”不是什么抽象的经济概念,就是寻常老百姓能体会到的那种变动——出门买些东西,发现大家伙手头都没银元了,有的全是各路地方政府发行的纸钞;想要到银行里换取些银元,柜台说库里一丁点银子都没有。
      银子呢,中国人的银子去哪了?
      “中国人的银子去哪了”,濠镜当时本是不该想这个问题的,毕竟那本是一个消遣日子。他,嘉龙,晓梅三人都团聚,一大早上在院子里好好吃了顿老王做的炸糖丸子,而后就沿着秦淮河和门东集市玩逛。逛到放露天电影的地方,恰好见谭鑫培的《定军山》演到黄忠领赏的那一段。正儿八经去电影院观戏要费钱买票,而这奢侈是一般人少享受的,所以就有人做“廉价露天电影”的生意。天暗的时候在街头找块空地,拉开一块白床单做电影屏幕,摆些零散的板凳,而后就有好些平头老百姓过来瞅新鲜。有钱的花些小钱坐板凳,没钱的站在旁边看也能白蹭,总之谁都能看。
      “只要铜板,不收钱票!”
      响板,大擦,二胡,旁人听得炽热,高兴,真切,悲凉,不安,而那戏子身上有隐约的枷锁声,动静真的好大,像雨打在铁上,要把黑暗撕破一个口子。放电影的拿着一个铁盆过来收钱,好些人拿着几毛几厘的钱票和那收钱的争执,硬说自己身上没有“铜板”。兜兜转转一圈,好些人都说自己身上没铜板,只有钱票,惹得那收钱的人死嚷嚷。
      “没铜板就别坐板凳了,都站着看!”
      争执开始了,嘉龙和晓梅站在一旁看热闹,彼时两人一手一只鸭腿,边吃边看,觉得这场面比电影还有意思。
      “哎,你这人怎么不讲理——这纸票子不算钱了?”
      “规矩就是规矩,想看电影,就得守规矩!”
      要钱的和看客吵,而在这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嘉龙就把一只鸭腿吃下去了,他现在满手都是油,但还能再吃一只。晓梅也在啃鸭腿,简直吃得要噎住喉咙。烤鸭吃美了,他们俩纷纷感慨:
      “好些人都说关外好发家,我们这下是真信了。合着那里刮的不是大雪,全是钱票子。”
      关外刮的确实是白花花的银票子,可惜这银票子要是真成银行里的“银票子”,那就全是废纸。日本占着关外不放手,货币政策又没有统一。今天发“日钞”,明天发“满洲钞”,一天一个样。“前一日千万,后一日废纸”的情况时有发生,好些人都因此而破产,只有白银是硬打硬能信得过的。南京让濠镜多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放松感,这里不会有日本宪兵突然冲进来宣布“某某版本的钞票从今日起全部作废”,也不会有毛子巡逻贴那种“禁止用某某版本的钞票兑换卢布”的告示。然而今日怎会如此异样,这露天电影摊子上都没多少人能拿出铜板?
      嘉龙和晓梅还在看热闹,而濠镜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几张南京政府中央银行发行的纸钞,心里产生了一种熟悉的不安全感,他觉得自己现在愈来愈有必要为将来做些打算了。围的人越来越多,嘉龙和晓梅被硬挤了出来。他俩还没听清谁是那“送死的郎”,濠镜就一把将他们拉了出来,而后问他们平日能领多少钱。
      “我没钱领,给医院白干活,因为我还是护校的学生。”
      “我也是,基本相当于白干了,部队现在没钱发。”
      说到钱,嘉龙和晓梅身上始终有一种“娃娃气”,下意识里他们总觉得自己不需要考虑“钱”。濠镜觉得不妥,提起此事,嘉龙却对此不以为然。
      “自小到大不都是你管账么?我们在潮州帮的时候就如此,都形成习惯了。”
      “那我总不能一辈子给你们管账吧?”
      “你不会坑我们的,你坑我们,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王濠镜了。”
      “如果有朝一日我出意外死了呢?”
      “那我们也要哭死过去了。”
      “催马来在阵头上,那旁来了送死的郎”,《定军山》的唱腔又起来了。听那句“送死的郎”,濠镜垂下头去不言语了。他复笑,说自己早早给家里存了一个银行折子,但除此外他今日还打算去给晓梅买些银首饰。
      “为什么一定要买银的?”晓梅问,“而且我没有戴这些的习惯。”
      “银子到哪都值钱,你们要是在关外生活过就懂了。”
      装潢阔气的东升银铺就在街头,看擦得水愣溜干的檀木门扇就知道不是平头老百姓来的地。店主招呼濠镜,而后把一抽屉一抽屉的银首饰拿出来让晓梅挑。看着那上面一窜一窜的耳坠,项链,戒指,簪子,嘉龙颇感疑惑,凑过去低声问濠镜。
      “好端端的买什么银子?你该不会真准备把她嫁了吧?”
      “不是,就是有些闲钱。晓梅是幺妹,我给她买礼物很正常。”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总是神叨叨的。”
      嘉龙不明所以,他对晓梅说“王濠镜现在钱多的要在街上撒,不要白不要”,而后也开始挑首饰。他和晓梅共同挑了一对纤细的兰花耳坠,但濠镜看了一眼说“银子分量不足”,转手拿了一个又沉又素的镯子。一对镯子,一条项链,一对耳饰,这些东西全都老气横秋,但濠镜最后硬买下了它们。晓梅不甚喜欢那些银首饰,但濠镜却硬将其塞在她的手里。
      “就买这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坚决不能动。”
      “什么叫万不得已的时候?”
      “有朝一日,南京的所有银行都取不出来钱,就算能取出来,钱也买不到食物的时候。嘉龙,你也是,真在外头过不下去了就回家,然后把那些银首饰翻出来。”
      此言一出,嘉龙以为濠镜是担忧南京会打仗,但濠镜却否认。
      “我说的不是这个,总之这些东西要收好。嘉龙,你之前是不是因为兵暴回来的?”
      濠镜一问,嘉龙显得有些神色慌张。
      “不是的!我就是因为部队无事了,被调了回来——”
      “唉,我知道了。嘉龙,你带晓梅回家去吧,路上别把那袋子弄丢了。”
      “濠镜,你要去哪?”
      “我去别处,有事,但我这几日还会在南京,放心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嘉龙和晓梅还是有些当年那种天真,但他已经截然不同。选择会改变人生,而他早就卷入这种集体的疯狂。有时濠镜也会想,如果他当年没有去关外,而是和嘉龙一样去当兵,或者像晓梅一样留在家里,会不会照旧天真些?
      无人知道答案,但是作情报工作的人是肯定不天真的,公事如此,私事更如此。车水马龙喧嚣处,濠镜同嘉龙与晓梅挥手分别。见他们两个远去,他走几步路拐到一处无人巷子里,而后从墙脚的一处活络石缝中翻寻,最后取出了一顶大檐帽和一件长风衣。他戴上帽子,压低帽檐,穿上风衣,换上新的眼镜框,拿白染发胶拨拉了几下头发,而后又熟练地在唇边贴了一溜小胡子,一番乔装打扮下来,原来的“王濠镜”无影无踪,街边站着一个面容有些沧桑的男子。他看起来年纪三十出头,但头发花白不少,显然是因为疾病过早衰老。
      “咳咳咳——”
      这男子走路腿脚不便,身体也不大好,每走几步就要病弱地咳几声。报童来了,他嘶哑着嗓子呼唤了一声,买了张报纸,而后靠在电线杆那边看。
      “东北各地银行再次出现挤兑势头,各地钞券混乱,大批走私者利用非法取得的钞券兑换现洋,致使金银价格猛升——”
      男子咳嗽好几声,他摸索了下风衣口袋,确定里面装了名片。摸出一张,细细端详,名片上写着“池田泉一”。“池田泉一”是濠镜捏造出来专做投资理财的日本身份,根据这捏造的身份,他当下是一个常年在东北做铁路与煤矿投资生意的日本人,和几家银行都跑得勤,同时“有常年的肺病”,毕竟夸张的咳嗽声总可以让人无意识间对其有更深的印象。
      “您身体不舒服?”
      车夫听池田口音像是日本人,由此也不再多问。池田说他要去日本开的双叶银行,车夫遂沿着中央干道走。走的时候,池田一路咳嗽,嗓子带着明显的“嗬嗬”痰声,似乎有什么支气管病。鉴于此,车夫不得不走的格外小心。等到双叶银行后,池田佝偻着推开门到柜台找到银行柜员,说自己要用钞券兑换白银。
      “什么钞券?”
      “东三省的日钞。”
      “怎么跑到华东区这里来兑换?”
      “东三省换不出来呀,我在煤矿和铁路上投的钱太多,必须要在这里取到。如果取不到,我就闹事,我就找你们行长——咳咳咳!”
      池田报了一个“天文数字”,这显然是他故意编造出来的——他确实有做煤矿和铁路的投资,但手头压根没有这么多钱。然而无论如何,这数字确实把柜员唬住了,他认定池田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客户,不敢轻举妄动,遂叫双叶银行华东区域分行的行长尾崎荣治来处理。
      “池田先生,近些日子好些东北的客户都来华东取银子,我们行长专门处理这个的——”
      “呀,好些人?那华东的库银岂不是都要被取光了?”
      “是呀,您投这么多钱,我们自然是没有的,只能叫我们行长来处理啦!”
      听到这些消息,池田目光变得谨慎,他耐心等候,又问了柜员好些事。双叶银行是中国境内财力最雄厚的几个银行之一,池田从柜员口中得知当下东三省白银挤兑使得日本国内也面临着相当大的白银流失压力,因此包括双叶银行在内的好多大银行迫切要守住国内白银库存。为了解决当下的白银流失问题,好几个银行将华东,华南经济发达地区的分行行长与东三省进行“对调”,而当下的尾崎荣治可能要担任双叶银行东北地区新一任分行行长。
      “白银流失”与“大银行区域分行长对调”是池田得到的两条新情报,虽然他暂时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希望尽快见到尾崎行长,然而等了好一会都不曾见人影。柜员又去楼上办公室催促,而后下楼道歉,说当下“行长正在同儿子谈私事”。
      “什么私事能比得过我这么大的生意?”
      “十分抱歉,但行长现在确实不方便。”
      柜员对池田道歉,池田显得很气恼,正要发脾气,但会议室里却传来了花瓶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和吵架声,而后一个怒火冲天的青年人摔门而出。
      “光!你要去哪——”
      青年人剃着平头,方国字脸,身形结实宽厚,看起来不像日本人,倒是像东北土生土长的汉子。他被愤怒冲晕了头脑,不管不顾往前走,径直和池田撞了个满怀。相比其他谦卑仓皇的日本人,那青年人倒是显得很没礼貌。他闷声向池田说了句“抱歉”,而后朝外走去。池田瞥到了尾崎光手里拿的报纸——《赤旗》,日共的舆论宣传主阵地。
      《赤旗》明目张胆印发"废除绝对天皇制"与"实现国民主权"的口号,还主张在日本国内发动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的二阶段革命,简直是对军国的“大不敬”。当下日本国内盛行高压恐怖政策,日共已经被打压的所剩无几,怎会有人在此手拿《赤旗》?
      “那位年轻的先生是谁?”
      “尾崎行长的独子,尾崎光公子。”望着尾崎光独行而去的背影,柜员回应,而后小声补充道,“尾崎公子思想一直很反动,之前搞学生运动把自己弄局子里去了,刚被自己老爹保释出来没多久,现在跑南京来又要闹事。”
      “啊,在日本搞学生运动?他该不会也加入了那种危险的组织吧?”
      “不知道啊,行长一直遮遮掩掩不提他儿子,刚才也不知道在吵什么。”
      陆陆续续地,柜员又透露出了些关于“尾崎光”的消息,而池田站在一边谨慎地听。听了没一会,尾崎荣治出来了,他显然被气了个半死,肥厚的脸颊肉都硬涨成了猪肝色。他把池田招呼进去,而后照例谈生意上的事项。
      “池田先生,幸会幸会!很感谢您之前投资双叶银行东北分行的煤矿与铁道业务,而且还投资这么多钱,真是承蒙照顾!但是现在有些问题:东北几个银行挤兑都非常严重,现在您一下子要取现这么多白银,恐怕一时爱莫能助——您就算跑到华东来,我们双叶银行一时半会也很难给您取现。”
      尾崎行长知道池田的来意,遂率先道歉,而池田回应道:
      “尾崎行长,恕我冒昧。日本几个银行一直财力雄厚,而且经营东北已久,怎会突然发生如此大规模的挤兑?”
      “因为中国各地钞券不是统一的啊!池田先生,这里可不比日本。日本统一用中央下发的印有天皇的钞券,但中国这里是地方军阀各管各的,其变动性可想而知。一处钞券波动了,接着就是诸多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现在差不明原因,总之谁都跑银行里用纸钞换白银。”
      这些事池田都心知肚明,但他还是故作愁容,若有所思道:
      “东三省纸钞贬值很严重,华东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吗?”
      “早晚,就看南京政府如何应对了。现在财政换了新部长,姓王对吧?我虽不知道他来历,但不得不说这人真倒霉。现在南京政府穷得一个子都没有,连兵晌都发不出来,搞的前线接二连三兵暴。接下来要是再来一阵挤兑风潮,这不是把这人往死路上逼么?”
      话毕,尾崎行长又讲了好些负面的客观经济局势,说1932年就是中国经济大萧条的开端,这令池田也听得不乐观。风暴当前,他甚至也觉得“这王部长是真要被逼到跳楼”,如果要解决事端,最好的结局也只能辞职收场。
      “池田先生,中国就是这样,又大又穷,单个的人有什么法子呢?虽然说要作什么经济改革,但这些全是明面功夫——没用的!您瞧,之前又是‘买办挖的财政窟窿’,又是‘兵暴’,等以后还有‘货币挤兑’。实不相瞒,当下南京其实已经开始出现银本位币制体系崩塌这种事了。您有注意到吗?”
      “确实,今日我看街头的露天电影,好些人都没铜板,只有纸钞。”
      “是呀,华东已经快了,接着就是全中国。问题不在于表面,在于中国的农耕经济被冲击的太厉害了。中国抗拒进入世界市场,但这是必然的历史趋势。银本位币制是必然要坍塌的,中国需要改头换面的经济革命。”
      会谈好一阵,池田最后还是没有取现到白银,而尾崎颇有歉意。他不住嘴对池田道歉,说自己最近家事也非常烦恼,但又允诺一定尽早解决问题。
      “您似乎很烦心,我刚才见令公子——”
      “嗨,别提那小子了,愁煞我!从小条件优渥地伺候,后来读大学的时候也不知道脑子里灌了些什么浆糊,居然说要推翻天皇了。”
      尾崎长叹一声,看池田,心里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池田先生,我现在也正在愁苦呢。犬子当下大学毕业,我打算在东北给他找个靠谱的差事历练下。您一直在东北做生意,要是可以给我介绍些靠谱的日本生意人,或者索性带着他做些小投资,那就再好不过啦!”
      “我懂的,尾崎行长,天下父母心,自然都是为了子女好的。”
      池田应允,尾崎甚悦,遂派人送其出门,而后为他拦了一辆黄包车。然而坐上车离去的时候,池田又见了尾崎光——他一直站在屋外寒风里同父亲抗争,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赤旗》。
      “我要反抗你!除此外,我还要反抗当下的日本!你无法压抑住我的声音,日本也如此,你们都是值得我去反抗的——我必然要反抗你们!”
      这又是一个满腔热血又天真幼稚的年轻人,他要反抗什么呢?日子向冬天倾斜,傍晚的夜色早早弥漫上来。黄包车载着池田远去,而他忘不掉尾崎光。他艰难地咳嗽着,叫车夫把自己拉到一处颇为排场的旅馆,走几步就要张望一番四周有无其他人监视。等拿着公文包上楼后,他咳嗽着锁上了门,褪去所有伪装并将其掩藏好,而后拿出私人记事本飞快整理好了和尾崎交谈的重要细节。
      “池田泉一”再一次变为“王濠镜”,他又要准备去见张学良了。作为情报幕僚,濠镜确实是尽责的。他眼光敏锐,总能见微知著,天底下绝对没有比他更好的情报幕僚。但凡是个理智些的“明主”,都应该好好器用他。
      对张学良,他这可堪比侍卫般的“忠心”了。
      濠镜复下楼,打电话叫了一辆奉军的专车过来。他上车,车将他拉到另一处颇为排场的饭店,最后由层层安保护送至张学良卧房前。站在门口,濠镜心里重新复盘了一遭和尾崎的对话,庆幸自己今晚多少作了些正确的事。他叩门,卧房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
      门开了,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立于濠镜眼前,她眉目弯弯,颇为纤细清秀,显然不是张学良那能管事的妻子于凤至。她气质同于凤至截然不同,但她也是张学良身边的又一个重要女人——她是赵一荻,旁人都叫她“赵四小姐”。
      “王秘书长,今日少帅身子不舒坦,说一律不见外人。”
      赵四小姐说话语气温柔,她将濠镜拒之门外。濠镜问张学良多久没有出门了,赵四小姐说自从来南京,除却公开场合的抗日演讲,张学良一直在房子里休养。又一个女人把张学良拦在身后,而濠镜闻到了熟悉的大烟膏子味道。
      “勿拦了,叫王秘书长进来吧,他肯定会进来的。”
      张学良颓靡的声音传了出来,濠镜进了那房间,见里面烟雾缭绕。这才过几日,张学良的大烟瘾又重了好几分,面容比在东北时更加消瘦,眼神也无法聚焦,就连问的话都前言不搭后语。
      “王秘书长,我给你批休假了——我以为你是回南京探亲的。你家里人还好?他们是谁?”
      “少帅,您不知道我家里人?您没派人查过?”
      濠镜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张学良的眼神却依旧涣散懵懂,他又抽了一口大烟膏子笑道:
      “我为什么要查,王秘书长?”
      多么荒唐的发问!
      濠镜原先以为张学良知道王司令和自己的关系,只是基于其他意图暗中应允。然而事到如今,他却意识到一颗可怖的事实:作为竞争军事院顾问的军阀,张学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管情报的幕僚和“政敌”有关联。张学良彻底垮了,他不再是当年想着“报国无门”的小六子,他只是一个想着沉溺女人的温柔乡抽大烟膏子的男人,连这么致命的事都不想去考虑——
      多么荒唐的忠心!
      “王秘书长,我不想留在中国了——烦,烦恼的事太多了。他们都说关外要破产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哈,哈,呵呵,嗤嗤,我老子张作霖当年把关外整的那么富裕,我把关外玩破产了?”
      哈哈哈,呵呵呵,嘻嘻嘻,嗤嗤嗤,濠镜甚至不知道张学良在疯癫言语些什么。他眼见着张学良手舞足蹈叙述了好一会,最后郑重宣告:
      “我要隐退,这烦恼的中国我不待了,我要去欧罗巴,美利坚。我很快就要走了,东北军不归我管,于学忠、万福麟、何柱国、王以哲几个人可以分别任军长,归北平军分会指挥。王秘书长,你还是留在奉天——或者你去别的地方。”
      “那谁来带领我们抵抗呢?”
      “老问我这个做什么,抵抗什么?拿什么抵抗?再问,你不如去找红匪的抗联啊?东北这一手烂牌,老子不打了!”
      濠镜彻底失望了。他来提醒张学良,张学良倒是要赶他走了!这到底算抽了大烟膏子的胡言乱语,还是彻底的撂担子摊牌?就“救东北”来说,当下的张学良真不算一个好东家。而当着濠镜的面,张学良又开始抽大烟膏子了,抽了好一会,他耷拉着眼皮悲哀道:
      “王秘书长,我必须去国外戒毒。我不能继续留在这牌桌上了。”
      “好吧,少帅,属下去找能继续在牌桌上打牌的人。”
      濠镜脸上表情显得很平静,他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以为张学良至少会和王司令竞争一番,却没想到对方已经在想隐退的事。
      王司令居然还会担心张学良和他竞争,他压根不知道张学良当下的糟糕状态。
      “王秘书长,我有一点特别不明白。你一个广东人,何必对关外那么执着?我一个关外人都没那么执着。”
      “可能是因为我出生于殖民地,总没有安全感,我太明白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了,所以我这个人总是把‘家国’看作自尊的一部分。”
      “王秘书长,你又在说大话了。什么家国?终归是关外给了你富裕。”
      张学良笑,濠镜也笑,他们互相笑彼此。
      “王秘书长,以后不如换一行吧。当下乱世,也不必执意留在军中,可考虑做生意?”张学良漫不经心道:“一般从情报前线退下来的,我都多少担心卖国。你忠心,我会给你好去处的。”
      好去处,是杀头吗?濠镜不再想那血淋淋的场景,他只想回家。
      嘉龙,晓梅,美术老师,老王,他们当下在作什么?也许正在那温馨的院落里一起吃晚饭吧。真好啊,南京的家,但他不能永远留在南京。留下来,他就是在给这个家带来杀身之祸。思来想去,最安全的去处还是关外,只是这次回去的不能是“王濠镜”,得是“池田泉一”。
      钱不钱的,真叫人心寒。他在奉天拼死拼活,呆了这么些年,奉天也算他的半个家。然而当下,张学良却说他是单纯为了“钱”留下来的。平心而论,这奉天还有留下来的必要吗?他确实对奉天充满感激,因为奉天成就了他,但如今这奉天要成他不得不忍让的牢笼了。
      濠镜开始理解当年“叛逃”的王参议,他终于发现这张家父子本质上都一个样——他们并不是东北人的父母官,本质上还是为自己私欲的“地方军阀”。张作霖死了,张学良怎么还这般软弱?他对什么都逃避,就连总找他套近乎的通讯员周富贵都不满。周富贵去哪了?现在估计人也不在奉天。既然周富贵都跑路,他凭什么要一直忍呢,他凭什么要留在奉天死乞白赖给张学良卖命呢?
      他难道就不能去找真正反抗的人?隐约间,濠镜想到了李立川,还有那枚中共的党徽。
      尼采式的疯朦胧着野性的本能,强烈的反抗意愿推倒了一向的谨慎忍让。濠镜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他离开张学良所在的饭店,又独自踏上自己孤寂的旅途,今天这一日就像他这几年生活的缩影,一直在奔波,一直在周转,但他这人一向是不怕路途劳烦的。
      黄包车又走了,很快叫濠镜又换了一个地方。
      家,这是熟悉的家。站在家门口,濠镜心里组织措辞,他希望可以尽早给王司令把事情讲清楚,但又不希望给对方造成过多压力。濠镜担忧,但又听见屋内传来嘻嘻哈哈的闹腾笑声,其中嘉龙的嗓门格外大。
      “老王,你今天发疯啦!你咋神神鬼鬼扮道士呢!”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发不发疯?莫非还未等他来,老王就已经被重压逼疯了?濠镜心中直呼大事不妙,拿钥匙打开门猛进去,却见院子里那披头散发的“王道士”拿着不像样的拂尘在扮瘸腿。全家都在笑,就连小豆子也被逗得傻乐,在娃娃车里抓空中一摆一摆地拂尘。
      “老王,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我?我搁着扮道士玩呢!”
      “你这胡扯八道!都什么时候了,我以为你被逼的跳楼,你倒在这里装神弄鬼——”
      “哎呀,我看这家最近太沉闷了,所以今天就去换了身行头。是吧,美术老师,高兴不?今天我给你作法,以后这愁苦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咱们这和好了吧?是不是呀,和好了吧!”
      “王道士”扮滑稽鬼脸甩拂尘,把画匠逗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和好了,和好了,你都这样了,我哪能不与你和好?”
      道士和画匠打情骂俏,这场面叫濠镜直愣眼,不知眼前是什么名堂。
      “老王这是在做什么?”
      “你不懂,所以你单身啊。我们仨快走吧,给他们些单独的空间。”
      情情爱爱,晓梅向来懂得比两个男孩子更多。见画匠对“王道士”笑,她赶忙对着身边两个大电灯泡“嘘”了一声,然后将他们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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