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第 62 章 ...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国肇基,国号满洲,于兹二年,原夫天意之爱民,赖友邦之仗义,其始凶残肆虐,安忍阻兵,无辜吁天,莫能自振,而日本帝国,冒群疑而不避,犯众咎而弗辞,事等解悬,功同援溺——”
三月,日本为中国带来了又一个可以供奴才们叩拜的皇帝,于是那溥仪作为满洲国的皇帝了,举起鎏金的牌匾,踏过百姓的尸骸,迈向辉煌的殿宇。
“日本帝国主义用飞机大炮屠杀中国人民,焚烧中国房屋,在东北及淞沪各地,被害的不可数计。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特正式宣布对日战争,领导全中国工农红军和广大被压迫民众谋求中华民族彻底的解放和独立——”
四月,受压迫的人终不要叩拜那神龛里的傀儡奴隶主,于是他们在《对日战争宣言》号召下奋起反抗了,举起血染的刀枪,踏过破碎的山河,迈向牺牲。
“警告金陵女大所有日籍师生,当下乃特殊时况,为确保你们的个人安危,一律不得出校门——”
一小时,一小时,又一小时……夜来了,又走了,等来等去天都亮了,可事态似乎愈来愈严重,因为高音喇叭里通告的语言由汉语变成了日语。高音喇叭躁动地响着,学校里谣言四起,大家像被围困在集中营里似的,连那供欣赏的校园植株都成了难以逾越的围墙。中国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日本人就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各种口音的日语在不安的空气里混杂着,随便路过一些交谈,听到的全是“打仗”“等死”“枪毙”等零碎字句,细听还有更骇人的。
王司令在外面声势浩荡阅兵,甚至还一马鞭把蒋中正从高头大马上抽下来,但晓梅并不知道真相。她只记得那天太阳格外刺眼,每个人都被照射得无路可逃。在这样的太阳下,被困在金陵女大的人们心惊胆战地留意着扩音喇叭的动静,就准备在战争号角响起时做仓皇逃难的准备。
“军队不会保护我们,他们只想让我们等死,所以才把我们像牲畜一样围着,等着。”
“因为日本打了东三省,打了上海,现在中国人来复仇了。”
隔着一片海,看着一轮月。千百年了,两个民族本是相近的,但因为战争,他们都把彼此想成无人性的恶魔。三言两语间,这些日本人们心中构想的“中国恶魔”马上要冲进来把人杀个精光。他们不敢想那些中国人要如何挖出他们的心脏,砍掉他们的头颅,肢解他们的身躯,不敢想他们马上就要在异国他乡沦为战争牺牲品。他们说中国军队对待战俘格外残暴,之前在淞沪战场被俘的日本人没一个是能活下来的。
“胡扯八道,他们说的分明是日本的军队,我们十九军才不会这般!”
晓梅记得当时嘉龙火气噌一下就起来了,只是见画匠时刹住了口。嘉龙宽慰他们不要听信这些谣言,但画匠还是不放心,他讲话时左顾右盼,无比警惕,仿佛怕引起那些日本人的注意,也怕引起其他中国人的注意。
“你们都信我,阅兵的阵仗都很大,为了防止出骚乱,他们总会设些禁令的。我们就耐心的等,之后总会有消息的。”
陆陆续续地,嘉龙又举例了好些阅兵设禁令的必要性,像什么“保护元首安危”“保证交通顺畅”。如此说完,他们确实勉强信服了,于是他们继续听那高音喇叭聒噪。
“警告金陵女大所有日籍师生,当下乃特殊时况,为确保你们的个人安危,一律不得出校门——嘶啦——嘶啦——嘶——嘀——嘟——”
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喇叭却嘶哑了,它挣扎了几下,冒了些杂音,而后沉默。
有人把喇叭广播线绞断了。人们疑惑,彼此质问,但是没有得到答案,所以又是恐慌。当死亡的阴霾笼罩在集体的上空时,晓梅发现人和蝼蚁特别像。他们安全的巢穴被捣毁了,拥挤着,密集着,无秩序地践踏着,但又一个都逃不掉。她记得自己当时死死拽着嘉龙的胳膊,嘉龙让她不要担心,说这只是——
“砰——!”
金陵女大高空上方传来一声枪响,它打断了嘉龙的安慰,也打断了人们最后的心理防线。枪响的时候,嘉龙一把就将她和画匠的头按下去。当她趴在地上时,她听见有人在尖叫——
“杀人了!杀人了!中国人要杀日本人了——”
有人在用极高的嗓音尖叫说金陵女大有带枪的学生武装队,而这些人要就地起义反抗日寇了。晓梅记得那时候人已经在校园内乱跑,有些人甚至在走廊里被踩踏,而嘉龙带着他们硬从窗户翻出去。她记得当时自己是第一个被拖出去的,但在落地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学生武装队——
白色,白惨惨的恐怖如葬礼的守孝麻布;红色,红凄凄的愤怒如刑场的血肉骸簇。人被血液憋了的脸是红的,他们举着的旗子是白的。他们气势昂扬地呼喊着,宣泄着,而那扬起的旗帜朝天挥舞,用愤怒将苍白无力的世界染了个鲜红,赤红,通红,血红。
“同胞们,中国的军队已经到来了,他们要去反抗,而我们还要躲在学校里当懦夫么?同胞们!若是有些胆量的,就随同我们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推翻满洲国!我们去东北,去上海,去一切被虚伪皇帝统治的地方,再次掀起辛亥革命!”
领头的人是曾经与藤野先生交涉的那个人吗?似乎是,似乎不是,晓梅只觉得他愤怒,却怎么也认不出来他是谁。“一二八”结束了,《停战协议》签订了,满洲国成立了,当下的中国已经不是少数人在愤怒,而是大多数了。
他在愤怒,她在愤怒,他们是中国的大多数。愤怒的他们举起枪,奋力呼喊着,要把口中每一个字都嚼碎了撕裂了硬朝让人蹦出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拒绝建立伪满洲国!”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要那狗皇帝!”
偌大的愤怒要排山倒海袭来了。这愤怒的呼喊声大得像雷暴,要把人血肉劈碎了,要把人头盖掀翻了。雷暴滚滚,呼喊声愈来愈大,人的情感想必远不止“愤怒”,称之为“仇恨”兴许更恰当。因为这么些年的家仇国恨,中国人对于日本,包括日本人的仇恨都攀登到了顶点,而这支队伍里的中国人更是狂热的。他们把每个日本人都认作“日本帝国主义”的组成部分,都要用枪射杀了他们——
疯子!地狱的战争疯子!战争将好些日本人变成了疯子,他们信奉军国主义,相信奉“无差别杀戮中国人乃正义”;除此外,战争也把好些中国人变成了疯子。尖叫声又传来了,那武装队见到日本人就要打。他们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抓了一个日本人,看样貌似乎是个教书先生。武装队劈头盖脸就用拳头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句口号挥在那日本人脸上,一拳下去,鼻血出了,再一拳下去,眼镜也碎了。燃烧的阳光里,那日本人是要往角落里躲的,但武装队不饶他。他们愤怒地看着他躲闪的样子,在他狼狈的求饶里发泄对日本的恨——
“日本人都是要死光的!”
他们叫喊着拿出了枪,指在那日本人的头上,然后扣动了扳机——
“砰——!”
噼里啪啦,嘶嘶作响。旗帜围绕起来了,像燃烧的火。围在火焰边的人越来越多,枪响令晓梅心跳得厉害,而嘉龙拉着她和画匠拼命往外跑。他们三人仓皇地逃出校园去,结果发现街上全都是抗议游行的学生、工人。这些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神情又是严肃,又是鲁莽,下定死心要完全反抗这个苍白虚幻、充斥谎言的人世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拒绝建立伪满洲国!”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要那狗皇帝!”
在那口号里,晓梅感受到了一种“清醒的幻灭”。她发觉自己孩童时期那种幼稚且快乐的感觉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尖锐又刺耳的现实。她,嘉龙,画匠,他们三个混在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拉着谁——
她被人群冲散了!一只陌生的手伸过来,硬将她拽进那愤怒的游行队伍中!她惊惶地寻找嘉龙和画匠的身影,但却被游行队伍的一员拽住了袖子。
“女学生,你也同我们一起抗议罢!”
对方不认识她,但看她穿着藏蓝色的学生旗袍,就认定她也是要愤怒反抗的。由此她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拽着,拖着,而后又被迫着把手举起来向着天空高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拒绝建立伪满洲国!”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要那狗皇帝!”
口号越来越响亮了,晓梅被涌动的人群推向前。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谁把那愤怒的旗帜塞进她手中。她就是那么盲目走,失去控制前行。在这行进中,她有了极其强烈的逃避感,矛盾感,撕裂感。她想回家躲起来,躲进自己熟悉的小房间,钻进桌子底下,她想从这个时代远远躲开——
“砰——!”
又一声枪响了。学生暴动,好些南京政府中央军队的人来了。他们拿着枪朝游行队伍开,而人像受了惊的鸦群四散。黑压压的,乌漆漆地,上面还飞溅了不知谁的血。那旗帜折断了,倒塌了,鲜红的口号被人拿脚踏着。在推搡里,她快要站不稳了,但她勉强镇定心神往外面跑。她奋力往外跑,模糊间听见有人说“不要朝学生工人开枪”。她回头看,见一个戎装配刀的熟悉面孔——
王司令,那是王司令!
“老王,我在这——我在这啊!”
晓梅像溺水的人,她用尽全力朝王司令挥手,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在王司令看见她了。他见到晓梅时吓了一跳。但他似乎还有更大的要紧事,所以顾不得她。他挥手叫来一个叫“赵狗子”的警卫员,短暂地交代了几句,而后就义无反顾跑向那混乱的人群中了。
“老王,你要去哪——老王!不要把我留在这——!”
晓梅绝望地对着王司令隐没的身影呼喊,而赵狗子冲进人群来,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就跑,拐到一条巷子里推了自行车出来,问她家住哪。
“阅兵收尾的时候学生和工人暴乱了!你不要管王司令,我送你回去后再回。你,还有谁?还有人要找的么?”
未等晓梅问,赵狗子先着急说了。她报了要搬家的预定住址,而赵狗子的自行车脚蹬子一转就跑。他心急火燎,所以那自行车跑得飞快,好几处拐弯都险些要把她摔下去。到后,他又骑车跑了,而她看见美术老师正拖着嘉龙往家里赶。
嘉龙脑袋似乎被砖块打了,一直往下流血,脸上也擦破了一块。画匠摇头,接着又是叹气,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但是他还是一如既往扮演着“家长”的角色。他让她和嘉龙先进那新找好的屋子,把门窗锁死,而后清点了些东西。他们原有的行李都被滞留在金陵女大了,还好这新搬的住处原先就有些前主人留的锅碗瓢盆,毯子褥子,凑活着住倒是不成问题。
“现在街上都乱,我们先不要出去,万一真打仗呢?我去联系下人,看能不能把东西拿回来。”
外面乱成这样,美术老师怎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外面乱成这样,老王怎么怎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美术老师,老王,美术老师,老王,美术老师,老王……
眩晕着,晓梅好像分不清画匠和王司令了。她觉得两人是无比相像的,又是相差甚远的——两人的身影搅在一起混沌,而混沌里她又打了个冷颤,想到了些更可怖的东西。
老王为什么会穿着军礼服出现在那混乱漩涡里,他为什么在南京?他原来在阅兵么?那他是不是那报纸上的“土匪”?如果老王是“土匪”,那他一直在撒谎么?那嘉龙,濠镜知道了,他们要怎么想?万一因为老王是“土匪”,他们就要离开这个家了。美术老师要怎么想?万一因为老王是“土匪”,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晓梅越想越后怕,就凭这些可能,她也绝对不能说自己刚刚碰到了王司令。
暴动后没几天,嘉龙就又被部队叫走了。
“怎么又走?”
“这次去江西。”
“又打仗?”
“唉,应该吧。”
“打得是谁,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中国人。”
“中国人怎么能打中国人?”
这个问题没有答复,嘉龙走了,而晓梅和画匠在那个屋子里待着,最后等到了桐岛登门拜访。画匠一如既往和桐岛在外面谈事情,而她这次不再置若罔闻地于卧室里读书了。门虽然锁着,她却悄悄偷听画匠和桐岛的谈话,想要从中得到些什么端倪。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报纸上已经登明白了,我们日本军队内部也有消息证实核查。王先生作了那‘土匪’,还抽了蒋中正一马鞭。”
偷听的时候,她隐约间知道桐岛告诉了画匠些消息——关于老王“作土匪”的消息。
“老师,这号人物现在是极其危险的,他带川兵出蜀,逼蒋阅兵,以后若是被枪决了,你也逃不了干系。”
偷听的时候,她隐约间知道桐岛告诉了画匠些消息——关于老王“闹革命”的消息。
“说难听些,王先生无论是好是坏,终究是个中国人。老师,快离开他,我可以托关系送你和晓梅回日本——”
偷听的时候,她隐约间知道桐岛告诉了画匠些消息——关于老王“很危险”的消息。
桐岛一直在说,而晓梅就那么趴在门上听。她听见画匠说“老王不可能是土匪,他保证过的”,眼泪便窸窸窣窣流下来。
“老师,我没有危言耸听。王先生是军阀,他四面树敌,一旦落马丧权,全家都是要满门抄斩的,到时候别说你,连晓梅都要送刑场砍头了——和日本的文明不一样,中国的政治是野蛮的,封建的,残暴的,遵循丛林法则的!”
野蛮,封建,残暴,遵循丛林法则的——中国!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学生,她该怎么办?下意识的,晓梅想要找濠镜和嘉龙,这样她就又可以像四五岁那般躲在他们身后哭,可惜他们不在。她想在头脑里搜寻些慰藉,于是她自然想到死去的樱小姐。
被人用枪指着,樱小姐躲避了么?没有,樱小姐没有躲避。
她想到了阿公,想到了她的父母,叔叔婶婶,还有其余死在台湾的林家人。被人用枪指着,他们躲避了么?没有,他们没有躲避。
命运如同山一样横亘于前,他们躲避了么?没有。正因为如此,她也不会躲避。
冰冷的夜沉默无言,客厅里没了动静。桐岛似乎离去了,而晓梅内心爆发了一种极坚定的信念。她从抽屉里拿出手帕擦干净眼泪,等着眼睛褪红后才小心翼翼推开门。当门打开后,她被一股极大的烟味呛得咳嗽——烟灰缸里全是烟,画匠独自坐在桌边沉默,他快要把一盒烟全抽完了。
“美术老师……”晓梅怯怯说,“其实老王——”
“啊,你听见我们谈老王了?”
熄灭了一支烟,话毕后画匠又拿了一支。点燃,烟雾从火星光亮处飘散出来。
“桐岛先生说现在外面好些了。卫兵把暴动的学生和工人都抓了,死伤了几个人,但不是很多。明天中学就复课。”
又一根烟快要燃尽了,烟灰死气沉沉掉在桌子上。烟雾里,画匠并不看晓梅,也没有再谈王司令,眼神冷漠又死寂。晓梅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陌生,这不是她熟悉的美术老师。
“晓梅,快毕业了,你要考护校的吧,学业怎么样?”
冷不丁的,画匠开始问她学业了。
“这个月考,而后就去医院半工半读。”
“护校的体制就是这样,半工半读的,兴许学个两年就要去战地医院了。到时去真的战场……晓梅,我带你回日本怎么样?”
画匠突如其来的提议令晓梅愣住了,而他笑,自顾自拿着那烟道:
“在这世道上,男子是不愁出路的。嘉龙,濠镜,他们都有自己的活路,而且也肯定跟着老王走。老王更不用说了,如今大富大贵的人。晓梅,你跟我走吧,我们过几天就回日本。你也别读护校了,去学点别的,什么都行。”
“可是——”
“你日语说得很好,很快就会适应的。”
“美术老师,你和老王——”
“事到如今,不怕被你耻笑,也不怕被你嫌恶心。晓梅,你也大了,我也不瞒你了。我和老王,都是社会畸形人。我们两个男人,一直都保持着情人关系。”
画匠叼着烟摊手,神色坦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放弃模样。
“走之前他明明答应我要安生的,而我也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二十几年。二十几年里,他从王世子变成王生,从王生变成王参议,从王参议变成王督统,从王督统变成王教官,现在可又变了,成了什么王司令。东南西北,四处漂泊,我对他实在仁至义尽,所以此生缘分就此为止。如今,我实在厌烦疲倦。”
画匠说这些话时是平静的,这平静令晓梅觉得难过。
“你觉得这关系恶心吗?你觉得老王与我,恶心吗?”
“不,美术老师,我从未这样觉得——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画匠又点了一支烟,这令刚擦干眼泪的晓梅又想哭了。
“我们是普通人,没必要丑化,也没必要美化。”画匠顿了顿,把未抽完的烟掐灭。“如今要么我走,要么老王走,二选一。”
“可是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走……”
晓梅开始抽噎,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终于消散得无影无踪,而画匠不为所动。
“这是你必须选择的。要么和老王他们留在中国,留在战乱里,要么和我回日本。”
“我……哪个……都不想选……”
画匠沉默,半晌终于发话了。
“我怎么能为难你呢?你不用选,无论怎样我都会带你走。明天你安心去上学,我去军事院找老王。他忙得不进家门。好呀,恰巧我也很忙,忙着赶船票。我这次懒得管他,通知完就收拾东西走人。”
画匠这次是动真格了。
虽说被嘱咐“安心去上学”,可晓梅哪能学得进去?那一天她坐在课堂上,整个人可谓魂不附体,啥都没听进去,傍晚放学后就抄起书包往家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等她回家一看,好家伙,满院子都是乱糟糟的!被撕碎了的画纸,折成两截的扫帚,还有破盒子,乱罐子,打碎了的颜料瓶子,摔到墙上的浆糊盆,还有脸上印着红巴掌的王司令。
“晓梅?你今天咋回来得这么早——”
王司令正在院子里收拾残局,见晓梅来神情狼狈又慌乱。晓梅问他是不是和画匠起了大矛盾,王司令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掩耳盗铃。
“早什么早?太阳都下山了。老王,你老实交代,你和美术老师到底有什么矛盾?说实话,我就原谅你!”
“没起矛盾啊,就是那啥,新屋子,我把垃圾扫一扫——害!大人的事,小孩少管,饭做好了,赶紧吃完写作业去。”
“美术老师呢,他是不是回日本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
“那他人呢?”
“你别管他,管他干啥?大人的事小孩少管,没啥大不了的。”
和千万中国家长如出一辙,王司令张口闭口就是“大人的事小孩少管”。晓梅本来心情就不好,一看王司令如此“独裁”,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她愤怒地把书包往地下一砸,不管不顾地朝他尖叫。
“老王,你是个混账男人,王八蛋,撒谎精!他是你的情人呀,都赖你,都是你的错——”
这尖叫声太尖锐,攻击性丝毫不亚于那些游行的人。院子枝头鸟被这尖叫声惊得直扑棱翅膀,而王司令吓得原地跳了一个蹦子。他赶忙捂住晓梅的嘴呵斥,那神情鬼鬼祟祟和做贼一样。
“嘘!小孩子瞎说什么呢,什么情人不情人的,稍等会毛子来了——”
话音未落,正在挣扎的晓梅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伊万诺夫看热闹不嫌事大,独自倚靠在院子门口,满脸都是神秘莫测的微笑。
“好一番景致啊,打扰你们了?”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晓梅指着伊万诺夫叫喊,“你是不是来刁难老王的?”
“算是,但又不全是。如今我们又是敌人,又是同僚。”伊万诺夫笑回,“他将继任我为新的军事院顾问,以后会常打交道的。”
“老王不能和你走,我一定要让他今天把这事解决了——”
晓梅不依不饶,王司令赶忙压制住了她然后拽进屋,按着晓梅肩膀痛苦低声说道:
“晓梅,你饶了我吧,现在情况有点复杂,但是美术老师没回日本,在南京一处客栈住着,但他现在见到我就拳打脚踢,根本劝不回来,我俩这关系真爆发危机了。”
“你活该,你王八蛋,你撒谎精,你就是那土匪,但是你却——”
“对对对,我该死,错都在我,但是家丑不可外扬,你可不知道这毛子有多烦人——我特地把他从关外请过来的,能不能在蒋中正那边翻盘全指望他了!而且我打心眼里就不想和美术老师分开,我可惦记你们了,都是他在那瞎猜!你也不想我俩分开吧?你是不是和我一条心?”
“我肯定啊!”
“那你帮不帮老王?”
“帮!”
得到肯定回复,王司令喜出望外晃悠晓梅肩膀,几乎要把她摇晕了。
“真不愧是咱家最有出息的闺女,长大了啊,晓梅!我先去对付毛子,然后就一起回来去找美术老师。另外我还要吩咐你一件事:任何人问起,千万别说我在这,也别透露我的身份。现在找我的三教九流都有,你一定要小心!”
“我清楚,别把我当小孩,你快走吧!”
晓梅催促,于是王司令又跟着伊万诺夫走了。他们坐在挂有苏联国旗的轿车上绝尘而去,只剩下晓梅一人。
桐岛说的是真的,老王当下确实是个危险人物。晓梅心中暗想,但决定收起一切恐惧。可就在王司令离开后不久,院子的门叩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是谁今夜来叩门,该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晓梅心惊胆战,脑子里想的全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她深吸一口气,把门压了一道窄窄的缝,而后在夜色里看见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女人。那女人失魂落魄的,身上穿着件破旗袍,耳鬓簪着海棠花,手里拿着一张军队官方发出的死亡通知信。
“小妹,请问这里是王大哥的家吗?我是以前在拙政园伺候过他的丫鬟,我见报纸了,我想来问问……张小顺,他是不是真死了?他明明给我寄了绝情信,说自己回东北老家成亲,所以是活着的呀……如今怎么又有军里给我寄了通知,说他已经战死了呢?”
隔着门,晓梅被那女人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她眼窝凹陷,形容枯槁,梅毒的斑点已经蔓延到了脸上,所以扑了好多白面粉末作掩饰,丑陋又怪异;同时,那染的花柳病又令她□□腐烂了,隔着距离都能闻到骚臭味,所以喷了好多廉价香水作覆盖,刺鼻又反胃。
她不像个活着的女人,倒像个女鬼。
“你是谁?他又是谁?”
对那女鬼,晓梅声音直发颤。
“我,我不能说我的名字,万一被旁人听了毁他名誉……小妹,我不是来讹钱的,我只是想问问王大哥在不在……”
耳边簪海棠花的都是窑姐子,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在秦淮河巷子多得去,而且她还不说明白自己的名字,也不说明白来找什么人,肯定不是好人。窑姐子,全是些无情无义善于演戏的,能是好人么?她自己都说了,就是专来讹钱的。如今世道这么乱,坏人都善于掩饰,而她林晓梅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不可能再受到蒙骗——
没错,世界上只有坏人,根本没什么鬼怪!
“你找错了,这里没你说的什么王大哥。”
晓梅斩钉截铁回应,那女子垂泪,哀求着又追问“他是不是真死了”。
活着吗?死了吗?她无力地哭着,哭得好伤心,好可怜,任凭泪水把她脸上的假面冲花两道,成沧桑沟渠,成衰败河流。
谁能想到她就是洛神呢?
“什么活着的,死了的?找错了,快走吧。”
晓梅重重关上了门,于是那女子不再纠缠,像鬼魂般飘散于夜色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