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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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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
爱新觉罗.溥仪这个人,濠镜其实是见过几回的,但确实没搭过话。也就是那天在奉天日领事馆才正儿八经和他聊了天。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脸瘦长苍白,戴着黑框圆眼镜,仪态有些驼背的“旧天子”现在已经没了长辫子,也不是龙椅前嚎啕大哭的三岁小儿。如今他成了一个爱好用西方文化粉饰自己的成年人,虽然穿戴着洋服领带皮鞋,话里行间也全是对紫禁城过往的厌恶,但又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的“特殊华人”身份。
“王秘书长,你应理解我,我是天子,是万不得坠落的。”
又一场飘然的雪,不似之前的鹅毛大雪,倒黏着冰凉的冷雨。那天濠镜按照老约定去日使馆找桥本一种牌友打扑克,但这雷打不动的活动居然终止了,问了缘由才知是溥仪从天津租界的“临时皇宫”来了奉天。炉火暖和的招待厅里,濠镜见溥仪走来了,遂和其他人起身,但桥本就一直靠在自己镶着绣花垫的皮椅上仰头,看溥仪像俯瞰一条狗似的。溥仪用西方的握手礼节问候,他也不起身,就坐在椅子上敷衍地握了几下,说今天他九点就起床了,这么早全是看在溥仪的面子上。
这场面真魔幻,像洋人拍的戏谑电影。放在以前,京城上朝的人半夜两三点就得起床,头昏脑涨冒着刺骨寒冷出门,到了紫禁城边缘外就得一步一个雪脚印往里面叩首。作为一个合格的奴才,见中国天子时腰要弯得像白玉石拱桥,膝盖要跪得像不倒的石雕,但即便如此,中国天子还是可以把他们的头颅当作玩物,说杀就杀了,说砍就砍了。如今桥本四平八稳在天鹅绒床垫子上睡到早上九点,把他那富态的肉躯往椅子上一搁,就是对中国天子的尊重了——
毕竟,日本才是真天子,中国天子只是日本的奴才。
“坐那边吧,天子。”
桥本给溥仪指了个位子,像指点江山;溥仪听令便过去坐了,像丧家之犬。桥本问溥仪所来何事,溥仪说为的是“满洲国复辟”。濠镜在一旁听溥仪绕来绕去客套了好多,其实中心意思就一点:等日本在东三省建了满洲国能不能确保他重新当皇帝。从1925年起溥仪于天津生活了几年,在各派遗老、军阀、外来帝国势力之间摇摆。可奈当时北京政变似铡刀,把他周围能依附的杂草全斩了个干净。满清遗老?个个被暗中囚禁了;军阀?死的死,伤的伤。就看街上那一排排的全是昔日风光的大人物,但也全是俘虏,眼见着他们一个个头颅血喷溅在午门的牌匾上,也不敢高声言语。
不敢想啊,幸亏那个姓王的后来被蒋中正抓了。
这就是溥仪的真实想法。畏惧着,他察觉王督统当年是真的给大清烧了把声势浩荡的纸钱,风雪吹得连灰烬都不剩,到最后能依靠的只有日本。而在日本公馆里住了些日子后,溥仪一天比一天相信日本将是他复辟的一个重要力量,而他的恢宏梦想能不能实现,就全看日本当下怎么发话了。
“您放心,等满洲国彻底建国后,您必定是中国天子。当下大日本帝国有三条充分的理由选择您:一,您和民国国民政府没有联系;二,东北和满蒙地区的旧阶层尚且对清王朝抱有怀旧的向往;三,中国的农民占人口大部分比例,而农民向往天子及其王道统治。”
桥本做了这些言语,此后又简单攀谈了几句,就请溥仪出去了。濠镜对这奴才场面心生厌恶,也不想留在这恶心自己,遂也准备打道回府。但他出门淋在那雪雨中后,他发现溥仪没走。在日使馆外,溥仪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划拉雪,他费劲地把那些泥水团成一个雪球,捂在手心里凝固了,猛地朝着濠镜扔来——
“啪——”,濠镜接住了雪球,当着溥仪的面一把捏碎了,而那溥仪拍手笑,说当年在北京的紫禁城,那个姓王的就是这么捏碎了他的雪球;而如今在奉天的紫禁城,又有一个姓王的把他的雪球捏碎了。
“天子先生,这可不是紫禁城,这是奉天的日领事馆。”
“我知道啊,但这有什么区别?中国的,日本的,不都是囚禁我的紫禁城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写得妙哇!”溥仪对着那雪雨赞叹了几句,而后又捏了些瘫软肮脏的泥水,在那寒冷里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手掌温度把他们凝固成雪球,“我的确是扶不上墙的阿斗,但大清肯定是要复辟的。”
这都什么时候,还惦记着大清复辟?如此一来,辛亥革命的血真是白流了,割地求和的耻辱也真是白受了!
“天子先生,你这是和时代逆行倒施。”濠镜突然爆发了愤怒,他也不顾这是日使馆了,直直冒着雪朝溥仪走去正言道,“您难道根本不知道日本扶持满洲国是什么意图吗?满洲国起了,东三省就要没了,而中国就要亡国了!”
“中国亡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溥仪抬头对濠镜道,“大清是大清,中国是中国。我只在乎大清的死活,不在乎中国的死活。”
雪雨里,溥仪那空洞麻木的眼像白纸上的两个黑色的无底洞,不知里面到底沉淀了些什么糟粕与屈辱。原先在屋子里见桥本飞扬跋扈,濠镜还对溥仪抱有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的同情,但当溥仪说“中国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时,他终于看清溥仪就是一个封建帝王专制的产物,是个不能同情,也不能共情的畸形儿——或者说,溥仪就是神殿里的地藏菩萨,被中国的百姓们一米一粟高高供起,但这神像终究只是一座泥胎木偶,对凡人苦难无丝毫怜悯。
“王秘书长,我知道您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丧国君,我是逊帝。但是您的老北京口音真令我听着亲切,我已经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话了,今日就同您多讲几句吧。您看,东北之民已经没救了,我就不多说。我来说说别的吧。”
这雪雨真寒凉,这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亡国雪,下到人身上,凉得心都像混了污泥水似的冰碴子一样死了,再拿手掌捂也没用了。溥仪的脸像僵了似的,他挤弄出笑容,开始回忆自己三岁的时候被抱上龙椅,满朝大臣左一句“中国贱民起义了”,右一句“洋大人炮火轰来了”,而他却被吓得嚎啕大哭;他回忆自己小时候缠恋乳母,但那乳母也不把他当儿子,把他丢了,而后走了;他回忆自己小时候把太监当马骑,用脚踹他们,朝他们吐口水,想令他们愤怒,但大家都不敢反抗,甚至还鼓掌叫好;他回忆那些宫女都想怀上龙种母凭子贵,也不管他是不是个孩子,就硬袒胸露乳地把胴体塞进他的被窝,谄媚地教他怎么干男女之事……
“很多人,包括紫禁城里的庄士敦,都在劝我,说身为天子,要懂得对中国百姓报以怜悯,但我根本看不到他们值得被怜悯的地方。我提到的这些人是中国百姓吗?你觉得他们值得被报以怜悯吗?中国是个烂死的泥潭子,这个国家的百姓麻木,抽大烟,当奴才,站不起来,需要一场大火把他们烧干净才行。我作为一国之君已然尽力,事到如今,错不在我,错在中国之民。”
溥仪像自言自语似的蹲在地上团了一个雪球,又一个雪球,但他也不捡,就任凭它们留在地上散掉,烂掉。在做这游戏许久后,他似乎恢复正常了,复站起身对濠镜笑言:
“王秘书长,你应理解我,我是中国天子,是万不得坠落的。”
他是不得坠落的中国天子,那他们呢?他们是理应被坠落,理应被践踏,被夺取性命的中国百姓吗?痛恨的回忆是那么长,长到冰雪也无法覆盖。这回忆从濠镜被套了麻袋拐走,再蜿蜒到他和嘉龙在潮州帮里被班头用带刺的鞭子打,再到林老头死,再到晓梅被广福楼的老鸨卖……每一桩血泪濠镜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就是溥仪口中的“中国贱民”——
“我要走了,天子先生。告辞。”
濠镜离去了,东三省危急,但他不打算在日后的计划书里列上“保全溥仪性命”这一条。他回到奉军本营办公楼,那时恰好到了中午饭点。天气冷,饭堂里的大师傅给濠镜盛了一碗带汤的手擀面,而他往里面加了好几勺辣子。
“王秘书长,这油泼辣子可呛人,刺得人喉咙疼。”
“这样正好,我需要被提醒。”
自从李立川死后,濠镜吃辣椒似乎就越来越厉害了——好的时候他是不碰的,也没吃辣味的心思。但在低落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刻意往饭菜里加辣的,有时候索性在办公时干嚼朝天椒。溥仪令濠镜感到痛苦,不过当舌头刺得发疼时,他又冷静了。交完汤碗,濠镜照常从怀里拿出日程本看上面列的一项项要点,而后带了驯鸟的羊皮手套出门去了院落空地张望。
雪雨,不成形也不成态,但就是这种天气才最麻烦。空气湿度太大,也不知道游隼能不能应对得下来。之前电报密码被日本方面截获破译的风险太大,在新密码体系做出来之前就靠这游隼了。
濠镜心里暗自担忧着,等了许久,他终于见天边隐约有个黑点。那黑点张开健壮的双羽,穿越连片的雪雨直直俯冲,见濠镜划上减速,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右胳臂上。濠镜检查了一番,游隼没有箭伤,没有枪伤,也没有丢失信件,不禁大喜过望——两千多公里!从关外到关内,它做到了,它飞了两千多公里!
“飞的挺不赖啊,连暴风雪都难不倒你。这游隼真是养对了。”
游隼生机勃勃扑棱着翅膀,濠镜心里又重新振作了精神,而对于溥仪之前说的话,他也终于有底气作出反驳——什么叫作“东北之民”没救了?这游隼就是“关外之民”的象征!想想看,这游隼不就是大兴安岭常见的候鸟吗?但就是它们有本事穿越了千山万水的严寒抗击风雪——不,这游隼代表的何止是关外之民,是千万万中国之民!只要联起手抗争,中国一定会好的!中国之民一定会站起来的!
“飞吧,振翅飞吧,你是鹰,理应鹰击长空!命运的牢笼是锁不住你的,快飞吧!”
放飞了那只游隼,回到办公室的濠镜心情依旧澎湃得难以平静。他给幕僚同事们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大家也心情振奋,随即便投入如火如荼的工作中。他们整理破译的情报,而后把它们依次分门别类撰写成上交给张学良的报告。只是那游隼好不容易给众人带来了些轻松的心情,但上来的报告却让濠镜看得心里焦急。
“七月以万宝山挖水渠为借口进军,多派增兵,这不就是之前的万宝山事件吗?怎么会派这么多增军来镇压万宝山的中国农民……日本那边为何会如此——”
“王秘书长,您看这个,”幕僚把一份计划书交给濠镜,“关东军又有新计划了。”
“将于奉天站与文官屯站之间,奉天内城以北柳条湖发动武装进攻——快去告诉少帅!”
濠镜意识到大事不妙,整理好报告就紧忙去找张学良了。然而到了少帅办公室外,文秘说张学良现在正在和蒋中正通话,时间已经颇长,似乎很是烦忧。濠镜急得在外面踱步,等了好久,门终于开了。张学良恹恹的,看样子十足颓唐,完全没有半分斗志。濠镜不明所以,还站在那里梳理汇报情报,甚至都做好了张学良下令“全奉天进入战时紧急状态”的心理准备,但张学良就像木了一样歪斜着脑袋瘫坐在椅子上。
“什么都不做,任凭它发生。”
“什么都不做?少帅!他们都要打到奉天来了,你却说什么都不做,任凭它发生?”
“蒋先生说无论如何都要以大局为重,不得在东三省派兵抵抗日本。我已经提议了很多回,就差去南京以性命相谏,但他还是不同意。他说东北没什么危急的,现在中国最危急的不是小小外忧,而是内患。当前中国要做的不是抵抗日本,而是清缴中共,清缴党外势力。”
“东北没什么危急的?溥仪要当皇帝了,现在他们甚至都打到了奉天,少帅!不能放任自流,若是我们把关东军引到奉天,那我们有何颜面对奉天的百姓,有何颜面对东北之民,中国之民!我们不是没枪,不是没兵。当前关东军行动还尚未成势头,奉军的实力是足够的,只要能抵抗,一定可以——”
“王秘书长!我们的蒋先生,我们的蒋天子说了,不得在东北抵抗日本!他说让我们把枪锁在仓库里,把兵收了;他说如果关东军占了全东北,就让东北的老百姓手无寸铁站在外面死,活生生等死——他说牺牲东北,保全中国!我们这些东北的,关外的,早就不被蒋天子当作中国人了!”
说着,张学良猛地站起来抄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子往地下一砸。“哗啦”一声,玻璃杯子碎了。张学良失魂落魄盯着满地残渣,像死魂灵般对濠镜摇头道:
“这几天不要找我,王秘书长。把你所得到的消息通报给苏俄的远东司令吧。苏俄在东北也是有利益纠缠的,试着引他们对日本做点行动。我累了,王秘书长,你不要来找我……东北的老百姓,就全当是为国牺牲了……”
“少帅,我不找您,我该去找谁呢?”
“王秘书长,我没有父亲的能耐,我应付不了。我的性情放逸、急躁,徒有求治之心志,而乏治理之才能,不适于军政大任。和父亲相比,我只是小六子,不能救东北……”
雪雨还在下,张学良怆然走了,只留下了濠镜和那满地的碎玻璃渣子。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制造“柳条湖事件”,对中国东北地区发动了武装进攻——这就是历史上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该事变时间本来确定为九月末,但是到中旬,柳条湖事件的计划在东三省、日本国内、苏俄方面暴露,引起日本军部诸多反对。陆军大臣南次郎等派参谋部作战部长建川美次少将前来东北转达军部不同意在近期内发动事变的意见,然而在起程之前又有意向参谋部俄国组组长桥本宪等人泄露军部的意图。桥本宪当时利用私人密码本连发了三次密码电报,第一次说:“事暴露,立刻坚决行动”;第二次说:“在日本军部方面到达奉天前,应坚决行动”;第三次说:“日本国内不用担心,应坚决行动。”
狂热的赌犯桥本宪一心惦记着打牌,换作平常,他会这么积极地策划侵略吗?恐怕不见得。但是中国的蒋天子说了“内患永远大于外忧”,对东北实行“不抵抗政策”,于是十七日入夜,关东军把黄色方形炸药放在距离北大营八百米的铁轨接头处的两侧,随后一声巨响炸毁奉天一段铁路轨。以爆炸声为信号,早已准备好的日本关东军同时向奉天站站附近的奉军北大营猛烈轰击。23时46分,花谷正以土肥原的名义给旅顺关东军司令部发出第一份电报,说中国奉天军队在沈阳北部北大营西侧破坏了铁路,袭击日本守备队;十九日零时二十八分,花谷正又发出第二份电报,说北大营的奉天军队同日本守备队虎石台连正在激战,日军陷于苦战。
日本在“鏖战”,反观中国呢?
9月18日夜,当日本关东军突然袭奉军驻北大营第七旅时,参谋长赵镇藩当即一面下令全军进入预备阵地,并用电话直接向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报告,然而却得到荣臻命令:
“不准抵抗,把枪放在库房里,挺着死”。
蒋天子说东北老百姓现在都得挺着死,就当为国捐躯了。第7旅的大多数军士都是东三省土生土长的老百姓,他们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在恶劣的战斗环境里奋不顾身地抗击着关东军的进攻,还不知道国民政府已经给他们的长官下了可耻的不抵抗命令。这些东北军士一边打仗,一边问“兄弟部队为什么不来增援”,“我们的飞机为什么不起飞”,“为什么不让我们拿枪”,打到最后弹尽粮绝就拿着炸药冲到关东军内当人肉炸弹,死的时候还说“东北不能丢”,还问“我们几时反攻过来”。
天子们可以为了皇位屈从的不抵抗,但凭什么让中国老百姓在外面“挺着死”?就因为天子们是万不得坠落的;而这些在外面挺着死的中国百姓,就理应被坠落,被践踏,被夺取性命吗?
没人知道问题的答案,也没人可以替天子们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自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在东三省的数量确实越来越多了,国民政府清剿中共的风头也确实越来越大了。奉天军营的游隼一次次飞到哈尔滨报信,而在苏俄领事馆申请政治庇护的中共也越来越多——关东军在抓中共,国民政府也在抓中共。办事处大厅积满了惴惴不安的人,他们来自东三省各地,甚至还有受了迫害从关外跑过来的,一时间苏俄大使馆几乎要变成“共产国际难民营”。到最后人实在是太多,苏俄方索性把“领事馆招待卧房”取消了,锁了门在办事处大厅分发地铺,而这些人就在那一处狭小的地方暂作躲避,包括春燕。
“一周内关东军就占领辽宁、吉林两省的三十座城市,并完全或部分控制了十二条铁路线……但恐怕这才是他们九一八计划的第一阶段。”
“唉,怎会如此?”
“国民政府不抵抗政策,还有东北上层领导班子叛国。吉林省代理主席熙洽叛国降日,中国军队投降退出吉林,所以日军第二师兵不血刃就占领了吉林。国耻啊,国耻!苏俄领事馆现在似乎不能再庇护人了,想要赶我们出去。”
“接下来日本还会继续往中国里头打么?必定是会的,而且投降的中国人会越来越多,苏俄领事馆怕也是护不住我们的。想想当年的李大钊,被苏俄藏在领事馆,最后还不是被张作霖硬派人拉出去送上绞刑架了么?不如现在□□,投了日本人,也许还有出路。”
一天又一天过去,好些人离开了,关东军隔三岔五就要来哈尔滨的苏俄领事馆搜查,拿着刺刀在门外说“要进门抓人”,还邮了炸弹进来作威胁信号。苏俄方的几个领事最后都顶不住压力,险些要开门,幸亏末了来了一众苏俄军队拿着枪去领事馆外和关东军对峙,说他们奉了远东司令的军令,如若关东军敢闯进苏俄领事馆,日俄双方当即在哈尔滨开战。情况危急,稍有不慎一个擦枪走火就真能打起来。好在军队连续驻守了几天后关东军便撤退了。避难的人们都在疑惑,春燕也不知关东军撤退的缘由,直到她见军士们把门开了,而那伊万诺夫抱着一摞文件盒子神采奕奕进门。见“高官”来,几个领事忙不迭围上去,而伊万诺夫对他们微笑道:
“我只是暂时离开哈尔滨回苏联远东地界做公事,不料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但相比九一八,更令我惊异的是我方领事的懦弱。见关东军到访,你们就应该自己把仓库的枪打出来,还需要等我亲自回来下令吗?”
领事正欲辩解,但却被伊万诺夫打断。他环顾了大厅的“共产国际难民”们一周,对那领事道:
“东北当下危急,而受迫害的中共也越来越多了,以后我要常驻哈尔滨领事馆办公。”
这消息别说对苏俄领事,对避难的中共们都是轰动的。伊万诺夫此举可不止是“换了个办公室”这么简单,因为这是一场复杂的外交战争。远东司令常驻包庇中共的领事馆,那就说明苏俄当下已经站在对立面同关东军树立了他们的利益立场——蒋中正不敢打,斯大林可是敢打的。关东军若是敢越界东北威胁苏俄远东领土,那就直接把中国东三省划为“战场”再次开启远东战。
几个领事们明白苏俄上层的意图,个个拍手叫好,而一些中共们也纷纷附和。大厅内一片兴奋掌声,而伊万诺夫冷眼相对。等掌声罢后,他对那些鼓掌的中共们道:
“先生们,你们是真愚蠢,还是为了附和苏俄才作此言语?如果苏俄和日本真把东三省划作战场,到时候两国炮弹横飞,那这里的中国民众就全是他国战争利益的炮灰。另外,作为一个打仗经验算得上‘丰富’的参与者和旁观者,我还想说明一点:不要把国家当作有温情和同理心的‘人’,也不要把政治博弈当作过家家。假如苏俄当下通过战争手段击败日本接管东北,那接下来一定不会从轻易这里撤兵。”
“那东北应当如何做?眼前是真走投无路了!”
一中共反驳伊万诺夫。
“东北,乃至整个中国,若是真想脱离泥潭,就不该把缥缈的希望寄托在别国救世主身上。我很疑惑,当时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全东北军与关东军势力比约为二十比一,但是二十个中国人里,居然没一个站出来反对那一个日本人。为什么呢?是因为中国人民过于软弱吗?”
“不!中国人民是不软弱的,软弱的是蒋中正,还有张学良!”
春燕之前一直在默不作声听那高高在上的伊万诺夫嘲笑,现在终于站出来反驳了。
“事实诚如这位同志所言。所以大家现在理应都是明白的——中国不能交给蒋中正和张学良这样的人领导。不管是苏联还是中国,或是世界上任何什么国家,人民的力量永远是伟大的,但是如何唤醒人民,如何联同他们抗争,就是你们中共当下要想的事情了。恕我直言,一直庇护在苏俄领事馆也不是办法。官方虽说了很多‘英特纳雄尔’之类的主义标语,最后肯定还是本着国家利益至上的原则,所以不要期待太多,也不要贸然套用苏俄的建议。此后如有事请于二楼办公室找我,早上八点至晚上七点,过时不候。”
啊,伊万诺夫!他简直难以被称为一个人,他说话语气简直像机器一样,完全没有对他人的安慰同情!他似乎完全不能体会旁人所受的苦难,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春燕内心愤恨不满,所思所想全写在脸上,而伊万诺夫礼貌性微笑地朝她点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扬长而去。中共们议论纷纷,都在说“这人怎么能这样”。前些几个激动的人脸上尤其挂不住,他们被伊万诺夫讽刺醒了,也破灭了幻想,但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
难受归难受,醒了终归是好事。这些一直在避难的中共们开始重新构想以后的革命工作进程,也开始重新分析东北当下局势的应对策略。有人说要搞游击,有人说要搞抗联,想法诸多,但大家最后基本都同意了“联俄但不附俄”的路线方针。几天后,众人终于筹划了一个统一的暂时应对方案,决定离开苏俄领事馆开始“地下工作”。
同志们陆陆续续走了,春燕也要走了。然而在走的时候,春燕还是咽不下当时伊万诺夫给他们受的那股冷气,所以就在临走时气吼吼去砸了他的办公室门。霹雳乓啷一顿敲门声,伊万诺夫把门开了,而春燕连门都没进,站在门口指着他翻前几天的旧账。
“你真是个傲慢,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结果你没有任何同情心,没有任何人性,广场上的青铜雕塑都比你有温度!你根本不配说什么英特纳雄尔!”
“我没什么异议,你还有什么想发泄的吗?”
“我还想说:你是个万恶不赦的浑蛋,你是个独裁垄断的暴君!”
“好吧,还有呢?”
“你就是个恶心人的好战分子,你的目的就是来中国打仗,你不管别人死活,苏共里一定有比你更温情的人!”
春燕简直要愤怒到岔了气,她开始对伊万诺夫依次举例说那些“温情的人”——比如下令开放领事馆收留被迫害中共的那位苏俄同志、比如在哈尔滨办穷人接济粥铺的那位苏俄同志、比如那位叫人发放日俄中三国和平传单的苏俄同志……列举了这几个人后,春燕还不解气,又凭空捏造了一个“更温情的人”。
“以后哪怕斯大林要把东北划作战场和日本开战,也一定会出现一个有胆量的英雄!他肯定敢劝说斯大林不要这么做,肯定会跨过国籍与民族身份沟壑为这千万万无辜的人民请命!和这样的英雄相比,你虽然当了有头有脸的高官,但什么都不是!”
春燕说了一大串抨击,伊万诺夫就饶有兴致抱着手欣赏。他带着遗憾的表情对春燕摇头感慨道:
“哇哦,真棒,我都被你的嘉奖感动了。但如果我没记错,下令开放领事馆收留中共的,办穷人接济粥铺的,还有叫人什么发放和平传单的,似乎都是我。顺带一提,我这位万恶不赦的浑蛋,独裁垄断的暴君,现在恰巧就在一厢情愿地违背国家命令给斯大林写“不开战”的上谏电报呢。你想看看吗?假如你懂俄文,兴许还能帮我润色几番。”
“什么——”
春燕傻了眼。
“啊,七点了,我要收拾东西下班了。王女士,我这人讨厌在私人时间被打扰,所以恕不奉陪。”
伊万诺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当着春燕的面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只留了她独自站在外面惊讶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