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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中提到过三个辩论要素,信誉证明、情感证明、逻辑证明,由此衍生出三条辩论原则:其一,依靠演讲者的道德来说服听众;其二,控制听众的情感来说服听众;其三,依靠演讲本身的逻辑来说服听众。
      如果想要站在道德制高点煽动人,制裁人,只需要第二条原则就够了。毕竟第一条原则中的“道德”可以被父权言语伪装,“虚伪”和“霸权”便被包装成“道德”;第三条中的“逻辑”可以不需要,拥有父权的人可以毫无逻辑地做“欺压者”和“受害者”。
      “我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你花几个钱孝顺你老子,又怎么了?你要是离开日本,跑去□□,那就是不想继续赡养我。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慈爱,我们就此彻底断了父子联系。”
      多么奇迹,雕版匠作为一个没有怎么受过教育的人,不知何为修辞学,不知何为辩论说,却牢牢掌握了亚里士多德提过的第二条原则。作为享有父权的男子,他是天赋异禀的——他的记性是那么的出彩,出彩到忘记他把年仅六岁的儿子送去作坊当童工,大冬天被罚跪雪地差点冻死;他的口才是那么的卓越,卓越到将自己对家庭的贡献抬升到“神”的位置,却完全不提这么多年来他的老婆每天要做多少家务,遭他的多少辱骂,挨他的多少拳头。
      “你去西洋国家,我也认了,□□如此野蛮落后的地方,你去只会受苦。我这一辈子受过的苦,远比你尝到的甜头多,我就是比你德高望重,比你有见识,你怎么敢不听我的话?”
      雕版匠是万千家庭中天赋异禀的父亲,在他眼里,老婆就是泄怒的沙袋,儿子则永远是六岁的童工,他们都是懦弱的不敢反抗的没有主见的赚钱机器。作为一台机器,儿子是不应该有“人性”的,他不该有人的需求,不该有人的想法,不该有人的反抗。所以当画匠说起“要去中国”的事,这位父亲暴怒了。他不许有人撼动他神一般的父权,不许儿子从“六岁的赚钱机器”变成“二十多岁的人”。
      “老爹,今日我前来并非和你商议,我只是来下达一则通知。作为一个有一定经济收入的成年人,我有权拥有个人财产支配权,也有权规划个人生活。自我去中国后,我每个月会按照一定数额给你和母亲汇赡养费,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收入全部给你。作为儿子,我有义务赡养,但我无义务填补您每个月的赌债,更无义务为您各种非必要的消遣买单。”
      “你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你就不怕遭报应,被这个社会的道德鄙弃吗!”
      1923年9月1日早上十时,类似的对话已经发生了许多天。这些天来,暴怒的雕版匠化为凸眼睛的狗竭力吠叫着,画匠静静观察着。作为儿子,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置身事外审视了这“神”一般的父亲,这个父权的产物。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发现父亲是一只动物的时候,医生说他有精神问题,但是雕版匠第一反应不是他的安危,而是“要花多少钱”。
      同时。他也开始冷静地审视自己被“神”压迫的母亲,这个父权制的牺牲品。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作为一个游女,被男人蹂躏了那么多年,却没有丝毫反抗,只会归结为“自己命不好”。母亲是受伤流血的兔子,在她的婚姻里一直在发抖,一直不敢正视雕版匠。
      画匠拿出了一个银行账本放在兔子和狗面前。
      “我今天去银行开了一个账户,写了老妈的名字,每个月只有她能从这里取钱。如果老妈你偷偷给老爹钱,或者因为他打你就把钱给他,那这账户里的赡养就会立即中断。老妈,照顾好自己,把自己当个人,算我求你的,好吗?”
      雕版匠又开始吠叫了,他坐在茶桌边挥舞着拳头,四肢丧失控制,一个六十好几的人行为退化成了婴幼儿。画匠没理会,他把账户本交给母亲,起身穿了衣服拿了旅行箱就走。走出自己熟悉无比的浮世绘作坊,画匠看着那狭窄的院子,看着被彩墨染了的墙,看着发了霉的木头房梁,觉得心里格外不好受——他没有其他人生选择,自打有记忆起就在画画。在这园子,墙,木头房梁中,他拿起画笔,至今为止也没想明白画笔纠结是他的热忱,还是他的悲哀。
      在看了几眼后,画匠下决心彻底一走了之,此后一辈子都不回来。车来了,画匠提着行李走向站台,却看见母亲拿着一个碎花包袱追了上来——不,她不是母亲,她只是妈妈。妈妈拽着他的衣袖,一把泪一把涕:
      “你兴许是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你脾气那么好,不被逼到份上,不会成这样……我没什么给你的,就只有早上做的饭团,你拿着路上吃罢。”
      母亲只是母亲,可是妈妈永远都是妈妈。妈妈一直记得他打小喜欢吃什么,所以做了饭团。把饭团交给他后,妈妈擦干了眼泪,又拿出了一个小镜子交给他,哽咽笑道:
      “你都长这么大了,可我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点,被我抱在怀里。我是个低贱的女人,想过很多次死,但是自你出生后一次都没有。你出生后,我什么都没有,只能拿着这小镜子映了光逗你。你是那么的爱笑,那么的喜欢光明。请带着这小镜子吧,这样你就带了妈妈的一部分。这样以后你不管去哪,妈妈都永远在你身边陪伴着你,保佑着你……对不起,请不要嫌弃妈妈,妈妈说不出什么特别好的话,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希望你平安,健康,幸福……妈妈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嫌弃妈妈。”
      妈妈说了好长一段话。
      妈妈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嫌弃妈妈。妈妈为什么要这么说?
      画匠又想到了以前。他觉得妈妈好厉害,妈妈什么都会,有妈妈,天就不会塌下来。他想到小时候怕黑怕鬼,妈妈点了灯,用手影映在墙上给他讲故事,说“没有鬼,因为妈妈什么都知道”;他想到小时候患肺炎,喉咙撕裂着疼,妈妈成夜成夜候在他身边,说“你肯定会康复的,因为妈妈什么都知道”;他想到自己因为画画被人吼,被人打,回家说再也不画了,妈妈说“你以后肯定是大画家,因为妈妈什么都知道”;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受到师傅夸奖,他拿着自己的画,一路跑着喊“妈妈我被夸啦”,然后扑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摸着他的脑袋,说“你是最好的,因为妈妈什么都知道”。
      妈妈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要哭?
      妈妈为什么要求他不要嫌弃她?她是他的妈妈呀。妈妈永远是妈妈,他是妈妈活着的勇气,妈妈也是他活着的勇气。他当然会平安,健康,幸福。他当然不会屈从生活的压抑,不会被人毁掉,没什么理由,只因为妈妈是阻挡在他和死亡边缘的人,只因为他不想让妈妈难过。
      车来了,又走了。
      “我该走了,耽误了你时间。”
      妈妈又流泪了,她转身离去,却被画匠拉住了。
      “没关系,等下一班吧。抱歉,刚才屋子里说了那些话,让你伤心了,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过得好,不要再让老爹那样对你了。”
      画匠和妈妈两人站在站台边,他的眼睛好像进了沙子似的生涩。他收好妈妈给他的小镜子,摘下眼镜揉眼睛掩盖情绪,却看见自己手掌湿漉漉的一片,而妈妈的脸也湿漉漉的。画匠喉咙堵得难受,他拿起了烟,但妈妈说“少抽点烟吧,对嗓子不好”,他合上了烟盒子,妈妈问他是不是还在和那个山下府的孩子保持联系,还问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要去那么远的中国。
      画匠低下头,什么都没说。从小他就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妈妈,因为妈妈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喜欢他,小时候你一回家,张口闭口和我谈的都是他,挺好的。你不用像我一样……我像其他男男女女结了婚,这些年又得到了什么呢?你只要幸福就好了。我知道他……他也是个好孩子,但是和那样的人一起生活太辛苦了。他本来家世就是那样,命也是那样,他会一直往前跑,由不得他的,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追着他四处跑吧。他万一出了什么事,把你也牵连了……”
      说罢,妈妈彻底失声痛哭,而画匠也开始喉头哽咽,他逼着自己咳嗽了一声,止住了自己满溢的情绪。他拿出手帕轻轻擦掉妈妈的眼泪,但妈妈越哭越大声,哭得浑身颤抖。妈妈抱着他,他也觉得自己在浑身颤抖——
      不,不止他在颤抖,公路也在颤抖,路灯也在颤抖,建筑也在颤抖。山在颤抖,海在颤抖,天在颤抖,地在颤抖,地下传来了闷雷般的巨响,尘土飞扬,接着一道雷击霹雳戳穿了马路,硬生生把地面撕开了一个豁然大口,刚才驶过的巴士一整个被地面的裂口吞没了,它整个都掉了进去,没有一点令人反应的时间,就那么短短几秒——
      “地震了,快跑!”
      他被妈妈一把推出站台。
      “轰隆——!”
      站台坍塌了,一切在瞬间被夷为废墟,接着就是熊熊火焰。
      妈妈是那么瘦弱,那么矮小,她怎么会在一瞬间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画匠不知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埋在这废墟和火焰下,连同他的父亲,连同他离开的家,连同整个东京,连同他丧失在记忆里的故土。
      1923年9月1日,日本关东地区发生强烈地震,史称“关东大地震”。关东大地震造成了严重伤亡,灾区包括东京、神奈川、千叶、静冈、山梨等地,造成十五万人丧生,两百多万人无家可归,财产损失六十五亿日元。
      这个残忍的秋天炙热得不像样,建筑都倒塌了,四周望去都是蓝得瘆人的天,没有一朵云彩。
      把血肉埋葬在明媚晴朗的秋天,让它们像野草一样生长;把城池崩塌在沉默不语的午后,让心跳演变成死亡。时间倒回到十几万年前,那时这岛屿曾经与大陆相连。大约在洪积世晚期至冲击世初期,各地发生海进,出现了日本海,出现了岛,之后有了第一个从中国北方前来的原始人。作为第一个人,他是否也看到了这炎炎秋阳,是否也承受了生命疾苦?
      “我的孩子还活着……救救他……”
      亲生母亲被埋入地底,画匠却又看见另一个泪流满面的母亲伸手。她抱着一个只有半截躯体的孩童,那孩童的下半身被建筑砸毁了,被地震连带着拖了下去,只有上半身躺在母亲怀里。孩童肠子和胃流了一地,像浮世绘。
      “不要走……求求你……”
      画匠看见了一个被压在废墟下的男人伸手,他的眼球被建筑的冲击力压爆了,脸的骨头也发生了畸变,但他还有意识,还活着。男人用手攥着自己流淌出来的眼球,像浮世绘。
      “有没有水,我着火了,我的骨头在燃烧!”
      画匠看见了一个着了火的人跑过来,分不清是男是女,他和自己奔跑撕扯,在地上打滚,但他还是活着。他抱着膝盖坐在废墟上,任凭太阳和火焰把他变成焦炭,像浮世绘。
      熊熊大火燃烧,地上的空气在燃烧,地面还在震动;建筑还在崩塌,画匠也在燃烧。他走着,听见废墟下有撕心裂肺的嚎叫,接着就没了声音;他走着,闻见□□被火炭炙烤,腐烂,霉变的味道,和消毒液混在一起……画匠拿着自己的旅行箱,如走在废墟上的行尸走肉,死了似的走,走,走。
      浮世绘,《地狱变》,他又变成了麻雀,但他都不知道“作为麻雀应该怎么去死”,就提着旅行箱走。
      走,走,走,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画匠看着太阳,突然有了一种异变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像十万年前第一个踏上日本岛屿的原始人,衣不蔽体,长着鸟兽的毛发,没有文明,没有开化,就这样暴露在蓝天和烈焰下,驻足于孤独岛屿,听日本海的浪涛。
      “快看,那里有一个活人!”
      一列戴着“搜查队”袖章的人朝画匠跑来,他们拉住画匠急切问:
      “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是否为生存者?”
      多么奇怪又富有哲理的问题,“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是否为生存者”,可画匠哪知道?他两目空洞地看着那个白色的搜查臂章,说他不知道他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但他说自己的□□刚才也被埋在站台下了,只是死掉的灵魂飘了出来,所以应该不是生存者。
      搜查队的人说画匠精神受了严重打击,但他们也无暇顾及,只能先把他安置在难民区。难民区里,画匠看见了那一列列的深蓝色棚子,里面都是挤挤攘攘的人。画匠坐在地上,旁边是一个朝鲜人,一个中国人,还有一个美国人。朝鲜人姓金,在东京当车夫;中国人姓杨,是个女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在东京当劳工;美国人姓克劳德,在东京当神父。这三个人交谈着,问画匠是哪个国家的,在东京做什么。画匠说他就是日本东京人,然后低头沉默。
      “好可怜啊,自己的家乡发生这样的事。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
      画匠怔怔道。
      “唉,命啊。还好我家里人都在松江,等船通了,我就回去。”
      “我也回朝鲜,这里也没什么好留的了。”
      “我也准备回美国。你准备怎么办,小伙子,既然东京已经变成了这样。”
      “我不知道,但是我回忆起来了很多事。猫狗一直在半夜叫,户外蚊子变得特别多,很多燕子在聚集,牛羊在撞栅栏……还有我妈妈,说这几天鱼变便宜了,因为东京港全是鱼……那天中午,我们也在吃煎鱼……是啊,我是麻雀,我细心谨慎地活了二十多年,我早感觉这是地震,但我什么都没做……”
      “你怎么称呼自己是麻雀呢?”
      画匠没有回答,他喃喃自语,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后突然起身。金劳工问他要去哪,画匠没回答,反问“海在哪边”。金车夫以为画匠想要去看码头有没有开,就指了个方向,刚好是站台的方向。克劳德神父说这里离大海还有好一段距离,现在东京所有码头停运,而且整个城要封锁。
      “谢谢。”
      画匠沿着废墟一路走,朝着站台走,一路走到之前公交车掉下去的那个大坑。画匠站在那个坑边看着黑漆漆的深渊,隐约中有人在提醒他“这不是大海”,但深渊里有妈妈温柔的声音。地又开始震动了,画匠看见好几个青面獠牙的僵尸掀开了废墟残渣,从地底下爬了出来。他们一边张牙舞爪朝他挥舞着,一边用极其美丽的声音蛊惑重复:
      “妈妈永远爱你,妈妈不想让你孤身一人,妈妈希望你平安,健康,幸福……快来吧,这就是大海,跳进去就没事了,跳进去就不用再受苦了……”
      鬼手越缠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密集强烈,画匠真的被说动了。他身体往前倾,跳进了深渊,然后被这温柔的黑暗缠绕着往下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粉碎,在瓦解,变成火焰,变成残骸,变成十几万年前的日本海,化为滔流,化为虚无——
      “不要听信他们,这不是大海!”
      画匠沉没,任凭黑暗的浪涛吞噬他,但突然间,水上一道灼热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一个孩子冲破光芒向着海浪下潜。这孩子是那样面熟,还是那双琥珀老虎眼睛,还是那长发,戴着虎符咒,拿着利剑——十二岁的王世子出现了!王世子在燃烧,他像火一样耀眼,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抓紧我的手!”
      王世子挥起利剑对恶鬼奋力砍杀,他劈开黑暗的海浪,一把抓住画匠的手就往前奔去。
      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哪来那么大爆发力呢?这种爆发让画匠觉得自己又一次发生异变,他变成丰臣秀吉,扑入火焰燃烧的本能寺之变;他变成飞蛾,因禁忌之爱燃烧殆尽;他变成《击鼓战金山》里的宋徽宗,为金兵声势叹息流泪……
      无穷无尽的鬼在后面追,浪也越来越汹涌了,王世子拽着他跑,最后也被鬼拖住了腿。就在那一刹那的功夫,王世子用尽全力把画匠一把推了出去,朝他吼道:
      “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王世子的声音回荡着,接着,鬼和海浪就把那王世子拖下了深渊。画匠被海浪冲得迷了眼睛,他挣扎着想要拉住王世子的手,但根本触碰不到。画匠想要再次逆流而上,也同王世子被这鬼和海浪捉了去,然而这旋转的黑暗海浪却离他越来越远了。它们盘旋着,成一层一层的伽蓝塔,每层上都显露了千百尊佛陀像,攀登到塔顶端化作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了,随后被收到了一个佛钵里。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一个和尚踏破海浪而来,他敲着木鱼,浮动的袈裟掀动了整个日本海。海浪像山,积涌着,翻动着,闪烁着,一浪高过一浪。清澈的海轻轻漫过东京的废墟,掩盖了地震的肮脏苦难,幻化成一片风高云清的白世界。
      “小雀,红尘人世二十三载,何如?”
      和尚慈祥地笑着,他用手指取了海浪点沾画匠的额头道:
      “流润赴下,植善法种;因心清净,即生欢喜;譬如海上明月,乐求出世间法。小雀,你乃水月命,而我亦与道人赌了约,留有一次点拨。今日你想投海赴死,倒真不能遂愿。”
      “请让我死了罢,但求你救救他!他刚才被鬼吞了,舍命把我推了出来……”
      画匠没有问什么“赌约”,“点拨”,“水月命”,他拽住海上和尚的衣袖哽咽道。
      “你既然都要寻死了,还想顽皮虎作甚?好啊,不叫他死,你就得先活着,因为他是你意识的一部分。他是你的感性,刚直,勇气,毅力,决心,这么多年他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着你,守候着你,只是没露面罢了。成长使然,颇为有趣。顽皮虎,事到如今你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出来吧。”
      接着,画匠看见嚎叫的王世子被远处一个浪头强行拖着甩到了他身边,湿漉漉像小落汤鸡似的。王世子狼狈地爬起身,叫叫嚷嚷朝和尚挥舞着拳头,说他才是“顽皮老头”,还抱怨着什么“小赤佬”,“贼特兮兮”。画匠看着王世子与和尚,惊愕说不出一语。
      “可这,这明明是……”
      “不,这不是别人,这就是你,你性子的一部分,只是幻化了他人的面貌罢了。恐怕这顽皮虎是你一直放不下的寄托,所以如今他的影幻化于你的意识里。”
      听了这话,王世子不服气地叉了腰,朝着和尚直吐舌头:
      “略略略,你真没礼貌!不要叫我顽皮虎!你才顽皮,你全家都顽皮,你就是顽皮老头子!”
      “略略略,我偏喜欢这般叫你。”
      面对挑衅,和尚也对王世子做了个老顽童似的鬼脸。
      “我讨厌你!你算老几,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小爷我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我管你喜欢什么?”
      王世子跳脚对和尚不满道,咋咋呼呼真是个小爆竹炮仗。
      “听见没,好生尖锐叛逆啊,小雀。”和尚对画匠打趣道,“你也明白,说是顽皮虎救了你,其实是你救了自己。这幻化的象正是你解除压抑放开天性的具现。欲要渡人,先需渡己,你愈加接受本我,我便愈加欣喜,然而我有一箴言赠你。”
      “箴言?”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小雀,余生你得牢记一个‘忍’字,才能荣华富贵,安稳无恙。”
      这时候画匠终于想起来问海上和尚是何人也,而和尚却笑而不语。他手往海面上一指,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接着这和尚就携那王世子奔月而去了。画匠见状急忙起身追赶,他朝着月亮跑,但月亮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等等!月亮!不要离我而去!”
      清冷昏黄的月光晃了画匠的眼睛,画匠伸出手,奋力朝月亮一抓——他猛然睁眼,发现自己伸手抓的光不是月亮,而是难民大棚顶上挂的煤油灯。接着,金车夫,杨劳工,克劳德神父的脸围上来。
      “这小子终于醒了,从中午一直昏迷到晚上!”
      “大海在哪里,明月在哪里?”
      “什么大海,什么明月?”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和尚和小孩?”
      “全是胡话,你被大地震吓疯癫了!”
      画匠挣扎着起身,他反复发问,可周遭三人疑惑,说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还说画匠中午刚走出救济棚就昏倒了,所以他们就把画匠放到了阴凉的地方躺着,一直到现在才醒来。
      “我们都担心你出什么大问题呢!现在没有水,没有药物,人真可能会死的。”
      “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回中国找他。”
      画匠重新戴上眼镜,他摸索一番口袋,把烟盒和打火机拿了出来。点燃烟,猛吸一口,画匠似乎清醒了。他爬起身,拎了自己的旅行箱找出一个铁盒,从里面拿出一个木头虎符挂在脖子上。画匠站起身朝灯光吐了一圈烟雾,克劳德神父对画匠直鼓掌。画匠叼着烟作了个止声的手势,他拿着烟走到棚子里一处偏僻的地方,倾听眼前那些难民看了好一会,接着又在难民棚里走了好一大圈。过了一阵,画匠蹲下身道:
      “你们有没有感觉不对劲?震后大家似乎非常焦躁暴戾。”
      “正常情况吧,毕竟国家受了这么大灾祸。作为一个朝鲜人,我是真不喜欢日本,毕竟朝鲜被日本做了那样的事,但看见这么繁华的东京坍塌,看见这么多难民,我都有些难受,不要说日本人了。”
      金车夫并不觉得奇怪。
      “这正常吗?我听见好些人围在一起说‘屠杀’,还说‘都是因为外国人才变成这样的’,包括难民营搜查队和警卫,大家都露出了疯子的表情,很狰狞,充满敌意,让我觉得很不好。”
      “多疑了吧,小哥。”杨劳工抱着哭泣的孩子安慰道,“你现在可能有些一惊一乍。”
      “不,我确实有预感。”画匠继续皱着眉头抽烟,他越想刚才的情况越不对劲,“无论如何,你们几个是外国人,这几天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乱跑。”
      “麻雀先生,你怎么突然就变得疑神疑鬼的?放心好了,外国人总会在异乡受到排挤。我在东京,大家看我这个白种人都像看猴子一样,适应适应就过去了。怎的,地震过去,你也像受了惊的麻雀似的,不停乱飞?”
      克劳德神父不以为然,他舒舒服服换了个姿势躺下,而金车夫和杨劳工也劳累了,他们不理会画匠,也纷纷躺下。画匠对这三个人心急,但他又没办法确切说出什么证据理由,就只能干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很快,漫长又短暂的夜晚就过去了,9月2日的黎明到来,清晨一缕阳光洒在臭烘烘的难民营,而画匠一直紧绷着神经。
      “小哥,还没休息啊?”
      金劳工懵懵懂懂揉了揉眼睛起身。
      “日本人心思细,爱胡思乱想,中国人就不这样。”
      杨车夫嘟囔着翻了个身。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你们要警戒起来,你们看这难民营的氛围……”
      画匠急忙蹲下身拍着金杨二人肩膀,但二人都不予理会,而克劳德神父直接说:
      “话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领到饭团?不是说今早就会发吗——”
      克劳德神父话还没说完,难民营突然爆出了一阵尖叫骚动,好几个持枪拿刀的武士冲了进来,头上绑着“黑龙会”的额带,把难民一个个抓起来叫吼:
      “你们谁是朝鲜人!都站起来!违令者格杀勿论!”
      “他是朝鲜人,这个姓金的是朝鲜人!杀了他!杀了他——!”
      一群疯癫的日本难民簇拥了过来,抓起金劳工就往外推搡,与此同时还有好几个被指定的朝鲜人。难民营一片哀嚎,这些朝鲜人被强行拉扯到外面的大太阳底下,绑着,跪着,而黑龙会的人还把难民营的其他人都轰了出去,让他们像看公众表演似的围绕在四周。“日本民众们,欢迎来到街道审判会!你们也许疑惑,为何我们要捕杀这些朝鲜人?关东大地震,就是老天降下的神谕!为何大正天皇体弱多病,为何民众受苦?都是因为朝鲜人!你们看,《朝日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朝鲜人放火”、‘朝鲜人在水井投毒’、‘朝鲜人抢劫’!这里句句真相,我们国家最权威的官方报纸怎么可能撒谎!现在天照大神对朝鲜人愤怒了,它降了关东大地震,用朝鲜人的过错惩罚日本民众,甚至威胁到天皇及其子嗣的性命!日本民众们,愤怒起来,我们要救国!杀干净在日本的朝鲜人,方可救国!”
      “杀了朝鲜人!”
      画匠看见金劳工身上被泼了硫酸,他撕心裂肺叫喊着,脸上瞬间被腐蚀的血肉模糊。接着金劳工被一个武士拎起来,塞到了游行队伍里,周围的日本人都在欢呼:
      “杀了朝鲜人——!救国!救国!”
      震耳欲聋的救国呼声此起彼伏,这一听是否令人疑惑?这团体如邪恶的宗教,言语号召也溃乱不成逻辑,为何就煽动了一整个地区,甚至是一整个民族,一整个国家?
      并不,因为亚里士多德辩论原则始终成立。震后日本受灾最大的不是压迫者,不是统治阶级,不是官僚,而是没有受过文化教育,没有财产保障,没有人身安全的日本民众、在这种灾害下,民众们什么都不要,也没有思考力,判断力,就盲目地需要“情感支撑”,需要别人抛掷来的“信仰”。
      “天皇啊,救救我们吧!救我们脱离苦海吧!”
      天皇是“神”,能作佛陀渡他们于万重苦海;天皇是“神”,能让人重回过去起死回生。他们一无所有,跪在地上,哭泣着,祈求着,求这高高在上的神能让自己活下去。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神”,神都是被人造出来的,所以当下又不得不说到亚里士多德三原则了。
      大灾当头,国家政府没有办法给予慌乱的民众信誉保障,确切逻辑。但就只能用“情感”作武器,用夸大其词的言语煽动着,把天皇塑造成“神”,点燃民粹主义,将社会极端化,大肆鼓励军国扩张和海外殖民。
      “天皇说,这震灾是用来惩罚错误的天兆。但日本没有错,日本百姓没有错,错的是别的国家和他们的百姓。他们生来就住在辽阔、没有地震的原野,他们生来所享有的,应该是日本和日本百姓生来所享有的。为了天皇,为了你们自己的幸福生活,去中国吧,去朝鲜吧,去印度吧,去南洋吧!”
      昭和日本诞生了,于这火海中,于这废墟里。震后,裕仁皇太子下令大阪府派出3.5万军队在受灾城市巡逻,对灾区进行军队管制,用大地震转移殖民地矛盾。军队连同“黑龙会”这样的法西斯团体对受灾区的朝鲜人进行搜捕,煽动言论蛊惑,甚至恐吓日本民众。就单“黑龙会”一个团体,大约在地震初期搜捕了四千名在日朝鲜人,将他们赶到一起百般嘲弄侮辱,最后进行所谓的“街道审判”,推到地震幸存者面前斩首示众。
      “现在,我们就将这些罪魁祸首斩杀,向天皇谢罪!”
      游行结束了,十几名被泼了硫酸的朝鲜人跪在一起,武士们拿起锋利的刀挥斩下去。
      “啊——!”
      头颅落地,十几躯坑坑洼洼的血肉倒在地上,一时间血流成河。难民营的好些日本人当时就尖叫了出来,然后抑制不住地流了泪。他们根本不知道不想被卷入这军国主义的屠杀狂潮,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同事,朋友,甚至是家人,居然成了灾祸。一个日本女人哭嚎一声,不顾一切冲了出来,抱着一具无头男尸高声哭丧道:
      “你们砍死了我的丈夫,现在我孤身一人要怎么办啊……”
      “我的老婆是朝鲜人,但我的儿子不是朝鲜人,他才九岁,你们不能——”
      还有好几个日本人,他们也娶嫁了朝鲜人生儿育女。这些日本人不顾劝阻冲了出来抱着那些尸体痛哭流涕,瞬时男男女女哀嚎声一片。然而,武士们和军官们不为所动,他们甚至拿了绳索,把这些日本人也捆了起来,说他们是“通朝的奸细,也要被放在集中营里审问处决。”
      “中国人也不能走!他们和这些罪大恶极的朝鲜人一样,都该死!都要去集中营!”
      集中营?这里是难民营,怎会是集中营?中国人也要去集中营?
      杨劳工一听“中国人也要去集中营”,抱着孩子就当场低声哭了出来。克劳德神父吓得面色苍白,他翻出了自己的美国护照准备离开,画匠拽住克劳德神父,说让他用美国护照带着杨劳工一起走,因为日本人不敢动美国人。
      “抱歉,小哥,我是个真男人,你也是个真男人,但是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没办法照顾这母女。我不是自私,只是胆怯,原谅我吧,愿天父保佑你们。”
      哆嗦着,辩解着,这位自我标榜为“真男人”的克劳德神父就拿着美国护照跑了。美国护照果真是让他一路通行,士兵和武士们甚至向他投来了点头哈腰的敬佩表情,好像他是什么战地英雄似的。
      “中国人,全部都出来!这些二等民犯下的罪行仅次于朝鲜人,虽不用硫酸,但要浇汽油,给他们一些反思自己过错的时间,然后押到集中营一并处置!”
      武士挥刀逼迫,杨劳工尖叫着,哭着,语无伦次求武士放过她的孩子,然而并未果。抱着婴儿的杨劳工和其他二十几个衣着破烂的中国人被拖了出来。他们被绑着,跪在地上,淋上了汽油。汽油像雨一样落下,淅淅沥沥,而杨劳工一直死死护着怀里哭嚎的婴儿。
      笼子,刀剑,鲜血,一瞬间记忆都回溯了。妈妈,被关在金瓶楼里烧死的姐姐,在喇嘛庙里被当作祭品的女人,琪琪格,二十多年,他把这些屠杀的笼子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长着羔羊,兔子面目的女人,被刀逼进笼子,下跪,屈服,低声下气哭诉渴求,说“请让我活下去”,但是等来的要么就是言之凿凿虚假软弱,许下诺言却又逃跑的“真男人”,要么就是挥舞拳头舞刀弄剑,沾染她们鲜血的真男人。
      和尚说不要忘了“忍”字就能荣华富贵,安然无恙,现在他还要再忍吗?
      “等一下!”
      突然间,人群里一个穿着中国长衫的男子跑了过来,他跪在这些军国主义的尖刀面前,护着杨劳工和她的孩子,颤抖道:
      “大人们,我是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商人,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能把她们抛在集中营,要走,就把我一起带走。”
      杨劳工惊愕地看着穿长衫的画匠——她不知画匠何时换上了这身衣裳。画匠带着悲伤的神情,似笑非哭。杨劳工抽噎着抹眼泪,她把孩子交给画匠。
      “囡囡被骇哭了,她爹,倷同囡囡噶几句……”
      女婴撕心裂肺哭嚎着,画匠跪着,把襁褓接过来,轻哄说:
      “乖囡囡,弗要骇怕,弗要惊慌。刚在打雷,马上下雨,你快眼困觉。阿爸在呢,困个觉,雷声过后,就放晴了。信阿爸,一切骇人都会好。”
      一会儿,女婴被画匠哄睡了,武士和军士们见状也没有再起疑心,他们押起队伍,将穿着长衫的画匠同杨劳工送往了集中营。
      神的影子笼罩在屠刀与集中营。
      人类历史千百年,神的影子一直都有,多少次黑暗殖民血泪史都是基于崩塌的国和绝望的民。一个又一个国家过去了,现在是日本。无论这故事发生在哪个国家,无论这战争造出了多少“影子”,这影子又造就了多少“神”,他们的每一次暴行都不可饶恕,不可原谅,不可美化,不可忘记。
      人们理应同情的是苦难的人民,不是虚伪的“影子”,更不是丑恶的“神”。可是这野蛮和残忍到底是不变的定律,还是人不可逃离的宿命?下一次,还会有人继续在绝望中追随那影子,叩拜影子所造出的神吗?
      世人问神,可神就是不说话,因为它只降神谕,不管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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