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年春》溺野无渡

3、重逢

　　因为是跨年夜的原因，将近十二点的公园里可以说是人头攒动，大多是结伴跨年的年轻人，也有不少带着小孩子的家庭。

　　夏竹到的时候裴熵正站在公园的那棵标志性的大榕树下。

　　越走越近，夏竹发觉自己连手脚都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望向裴熵的眼睛，像上次在公交车上那样。

　　每每看向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犹如一脚踩空，失重感从脊柱窜上来，整个人像是直直地坠入深渊。

　　“夏竹。”裴熵的声音将他一把拽出。

　　夏竹快步走到他面前：“这个给你，路口买的。”

　　是一捧仙女棒。他听见了裴熵微不可察的一声轻笑。

　　“这儿人真多，去那个河边吧！”夏竹指向离人群有些偏远的方向，拉着裴熵过去。

　　马上就要到零点，夏竹从那捧仙女棒里抽出一根点燃，递给裴熵，自己也拿着根呲呲炸着花的。

　　靠着栏杆，手里的烟花在一点点随着时间燃烧，两人如同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沉默不语，又似乎一同在心底打着什么哑迷。

　　肩抵着肩，即便远处喧哗嘈杂，两人仍是将对方混在风声里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河的对岸是座看着高大而富丽堂皇的教堂，耸入云端的高楼塔顶间镶嵌着一块巨大的钟表，零点时分，沉闷的敲钟声回荡不绝。

　　夏竹手里的烟花燃尽了，转而又抽出一根，凑过去到裴熵那，挨着他的烟火点燃。

　　“夏竹。”

　　他听见裴熵叫他，温润而淡淡然的嗓音，却总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

　　“新年快乐。”

　　裴熵正低头盯着他，微卷的发梢，轻颤的眼睫，精巧的鼻尖，寒风里有些干涩的嘴唇。

　　四目相对的一霎，夏竹的心里有块小石头被重重砸进一泊湖水里，激起的回声里有道声音高声呐喊，胆小鬼！这是再来一次的机会！

　　“裴熵，”夏竹也叫他，笑眯了眼，“新年快乐！”

　　他看见裴熵在笑。

　　夏竹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地靠近他，“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好喜欢……”

　　眼前的场景陡然卡顿，几乎是和上一次复制粘贴的感觉再度袭来，时间消失，世界崩塌。

　　这一次夏竹更觉得连自己的身体都在发出好似玻璃物品坠落的破碎声，皮肉骨骼连带着心脏都生疼。

　　夏竹最先听到自己混乱又粗重的呼吸声，而后自己卧室的陈设晃晃悠悠地落入眼底，最终他看清了手里握着的旧手机和自己因无意识用力而发白的指尖。

　　似梦非梦。

　　但这更让夏竹流连忘返。

　　他想起那些小说和电视剧的情节，穿越，平行时空，改变过去，改变未来。

　　他试着像主人公那样去梳理现有的一切线索。

　　自己对裴熵说的“我喜欢你”“在一起”之类的话语似乎是自己从中抽离的关键，也许……是因为这不符合事实，违背了原有的发展。

　　而自己进入这似梦非梦的世界的关键，大概率就是回复曾经没有回复过的消息。

　　夏竹想到这儿时，举起手机定睛一看，如他所料，聊天界面的消息已经跳转到了两人刚加上对方，裴熵向他告知自己是谁的那段，在此之后的所有消息都被清空。

　　［夏同学你好，我是裴熵。］

　　［虽然之前有些误会，但还是希望这段时间我们共同进步。］

　　刚转来晏城一中时，夏竹觉得裴熵是自己的天敌，他命中注定的仇人。

　　甚至于那以后日记的每一页都要扯他两句。

　　包括但不限于：

　　“某个姓裴的，别让老子抓到你的把柄！”

　　“去他妈的世界，去他妈的裴熵！”

　　“裴熵，我的一生之敌！”

　　这些幼稚的话后来被裴熵看见过，这人当时喝醉了，可怜巴巴地噙着泪，拉着夏竹的手说，原来你以前这么讨厌我，那现在呢？你还喜欢我吗？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对你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三个“特别”，一次喊得比一次重。

　　惹得夏竹心里酸软混杂着怜爱，巴不得穿越回去给写日记的自己来两巴掌。

　　反光的手机屏幕映亮夏竹微微挑起的嘴角。他有意地控制着颤抖的手，点开对话框，开始打字。

　　［你好裴同学，我是夏竹。误会什么的都过去了，很高兴认识你！］

　　-

　　“小竹啊，赶紧起床咯！”外婆的喊声和敲门声一块儿响起，同时还伴随着磨人神经的闹铃声。夏竹从床上顶着鸡窝头坐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还处于盘古开天辟地的混沌时期，早该被一斧子劈死而不是天蒙蒙亮就被三重奏强制开机。

　　等等，左边的房门贴着摇滚乐队的海报，边上挂着把黑红火焰样式的电吉他，墙角边倚靠着衣柜还堆着两块滑板和一双滑冰鞋；右侧阳台的窗帘留了条小缝，清晨的微光映亮了一小块地板，书桌上还是昨晚做过的没合上的习题册……

　　又来了，成功了。

　　夏竹暗自欣喜不到两秒，倒霉表弟尹复就冲了进来开始吱哇乱叫。

　　“不是吧大哥，你还不从床上下来呢！”尹复上来就要掀他被子，被夏竹一把拉住。

　　夏竹笑眯眯地明知故问：“弟啊，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是要去学校吗？我是在晏城一中读高二吗？”

　　尹复被他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去！你一觉睡醒傻啦？还是……失忆了？”

　　“告诉你吧，昨晚春寒料峭，我看你在外面灰头土脸地捡垃圾吃，啧啧啧，本少心一软就收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叫尹老二——哎呦我去！”倒霉表弟被从床上弹起来的“尹老二”一脚踹倒，捂着他那颗破碎的心下楼找他奶奶告状去了。

　　塞下最后一口面包时夏竹匆匆背上包往家门口走，尹复正好推着他的自行车到了门口，脚撑一翻，长腿一跨，不死心地冲夏竹吹了个哨后叫道：“赶紧的呀尹老二！开学第一天，迟到了可不……我去！”

　　夏竹差点一脚连人带车踹出五米远，尹复停在路口回望了为自己叹了口气，还好蹬得快……

　　两人到校门口时，好似四面八方的晏中学子都掐着这点进校，汹涌的人流里两人早被冲散，夏竹被一大高个狠狠撞了下，拖着自行车就被撞进了另个高个儿怀里。

　　花草香，还混着点草药味。

　　夏竹登时一惊，脑袋里似是有座大钟，被重重地撞了好几下，足以令人头昏脑胀的混重回声久久不能消散。

　　抬眼的一瞬，那人也正好低头看自己。

　　眼上无褶，眼型略微有些狭长，瞳色很浅，不做什么表情的时候便格外冷淡甚至有些凶，挺直的鼻梁也正呼应着这双眼，不过恰好有顺畅柔和的脸型中和，硬朗的同时也不失少年气。

　　再往下看是他微红的薄唇……

　　“同学？同学！你站在这儿会影响后面的人。”裴熵温润的音色强行闯入了夏竹的遐想。

　　“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夏竹本就白皙的脸颊此刻火烧般即刻就红了。靠！想的都是些什么啊！

　　远处尹复喊了自己一声，夏竹低着头推着车一路小跑，硬是忍住了没回头再看裴熵一眼。

　　“这边连着的是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最左边独栋的是高三教学楼，绕到楼后面就是停车场，政教处在中间这栋综合楼的二楼，你应该看过学校给你发的通知吧？待会……欸！有在听我说话不？”尹复一口气讲了老多，结果发现边上的人眼神飘忽，行动缓慢，灵魂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跟自己上课神游的样子一毛一样，差点急眼，只觉得清晨那颗缝缝补补的破碎的心此刻又裂了道缝。

　　“啊？我在听啊……”夏竹清了下嗓，“通知我都仔细看过了，停了车我就去政教处报道领书。”

　　尹复一脸复杂表情：“行吧，亏我这么在意……不是，我说，大哥你开学第一天就思春啊？脸这么红？这日子，可只兴哭啊！”说着尹复便做了个丑得要死的哭脸表情，夏竹想憋笑也没憋住。

　　尹复又问：“你几班来着？”

　　夏竹回想了下答道：“七班。”

　　“竹啊，就凭你这脑子，期中考结束铁定来我们班！”话说着两人已经到停车场停好车，往外面走的时候尹复一把勾住夏竹肩膀道：“到时候，就由本帅比罩着你！”

　　“行了帅比，本大帅比知道了，”夏竹一边笑着一边扒拉开尹复的手，头朝政教处一扬，“我先走一步！”

　　政教处里此时只有一位老师，板正的白衬衫黑西装，系一条红蓝配色的领带，不再往上看甚至给人一种二十岁出头就事业有成桃李满天下的荒谬感，不过事实证明人到中年头顶发凉，夏竹视线再往上走点便看到他那打眼的地中海，看样子应该就是教导主任方正福，他正眯眼端详着手里的一份资料。

　　夏竹敲了两下门喊道：“报告。”

　　“进来。”方正福眯着眼在夏竹的脸和资料上来回切换。

　　夏竹刚要开口，方正福便说：“你就是夏竹吧，寒假里你来办转学的时候应该是陈老师负责的吧，陈老师离职了，现在资料都转到我这儿了。”

　　夏竹微低着头站直，手搭着放身前，除去他这一头看起来像是特意烫的实际是天生的卷毛和两边耳朵上一溜儿的耳钉，俨然一副乖学生。

　　方正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你这个耳钉在学校是违纪的，待会马上摘了去。还有，你被原来的学校劝退的原因是打架是吧？还不是一般的打架，挺严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