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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容烁 ...

  •   “……却见那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四野八荒尽是凄厉嚎哭之声,众人一时反应不得,皆定在原地。

      “眼看那魔头就要得逞,届时,必将天崩地陨,神州萧条,生灵涂炭!

      “危急之刻,忽听阵前一声暴喝,有一人右手挚剑跃上前去——正是北域穆家新任的家主,穆有知。

      “魔头躲闪不及,被穆有知一剑斩开胸口,登时呕出鲜血,就如此坠了下去!”

      “死了?”有茶客捺不住性子,抢问道。

      “自然是没死!千百年难得一出的魔头岂是这么轻易就死了的?”说话人也不管台下众听客如何着急,自顾自一拍案,接着讲下去。

      那厢抑扬顿挫,口沫翻飞,这厢一位驻足旁听的客人见天色渐昏,于是拍拍身侧少年:“听够没?”

      这从外头进镇里的一大一小都是短衣打扮,头戴竹笠,风尘仆仆的样子。

      小的那个,也就是姓容名烁的少年,念念不舍地移开目光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话本,一时不留神,多听了会……我们快些走吧。”

      二人一道沿着街往前走。

      这一边陲小镇倒不算大,过去的时候南北往来商贩于此驻脚,人来人往也不失几分热闹。但随着近几年北钺与大晏交恶,边关吃紧,愿意冒风险两边跑的人渐渐少了,如今一条长街稍显落寞。

      两人闷闷地走了些路,茶坊里头的说话声渐渐远了。

      容烁忽然问:“方才那人说的是当年龙渊一事吗?”

      那大的,姓陆名行舟,闻言道:“怎么?”

      “似乎与我所了解的有些不同。”

      陆行舟正紧盯着手中巴掌大的罗盘瞧,随口应道:“话本就是坊间口口流传的东西,少不了一个又一个说话人的添油加醋,听听就好了,别当真。”

      容烁懵懂地点点头。

      他们本是打西边来,往南边的颍河方家去,行到半途陆行舟的罗盘探出了点异常,因而暂时改了行程,要在此地多停留几日。

      赶了一天的路也倦了,好在这镇子别的不多,就是客栈多。陆行舟定了两间房,打算歇息一晚,明早再去罗盘指示的地方查一查。

      夜深。

      陆行舟向来睡眠浅,轻易便被楼下的骚动惊醒。他正点了灯要出去看看情况,一不留神房门给人打开了,一个黑影矫捷地蹿进来,悄无声息地关门落锁。

      这人带了一个宽大的兜帽,上半张脸遮在阴影下,将将露出的下半张脸很是秀气。她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借你这躲一下,很快就走。”

      陆行舟被她满身的酒气熏了一脸,正欲开口时房门又被敲响,外头传来店小二的声音:“这位客人,实在对不住,但有个偷酒贼似乎进了这层楼的房间……”

      “不用找了,偷酒贼就在我房里。”陆行舟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开门。

      “你这家伙……!”兜帽女恨恨地跺了跺脚,眼看大事不妙,她反应迅速地纵身一个飞跃,撞破窗棂跳了出去,落地时利落地滚了一圈,爬起来接着跑。

      一帮子打着灯的大汉一顾涌闯进来,和独自站在房里的陆行舟面面相觑。陆行舟伸手指了指残破的窗户:“跳下去了。”

      店小二满脸震惊:“这儿可是三楼!”

      一帮子人又一顾涌挤出去了。

      方才那个人跳出去时,兜帽被风掀起来一点,陆行舟隐约看到一双绿色的眼睛。

      北域人?

      算了,与他无关。

      陆行舟关了门正准备熄灯睡觉,房门再次被人敲了两下。他叹口气——今晚这觉是没法睡了。

      拉开门,外头站着容烁,陆行舟问:“吵醒你了吗?”

      容烁摇头:“我做了噩梦,醒来后听见你房里有人说话,于是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个小贼溜进了我房里,刚刚撞破窗子逃出去了,回去吧。”

      听陆行舟说完,容烁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是有些拘谨地捏着衣角:“陆叔,我们……一定要去颍河吗?”

      陆行舟平静地望着他:“为什么这么想?颍河方家很好,你在那里很安全,而且也可以学到东西。”

      “可是我跟着你不是可以学到更多吗?”容烁梗着脖子,大概是来之前就把心里话翻来覆去念了许久,此时说得有些急了,“这一路上我听你讲了很多引渡人的事,我、我也想要当引渡人,我不想再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废物了……求您收我为徒吧!”

      “如果只是为了复仇,那我劝你还是尽早打消这个念头。”陆行舟摇头,“我应当和你说过引渡人为何而生——‘解留者执念,引亡者渡河’。我问你,如果你再次见到杀害你全族的凶手,你是想要渡他去轮回,还是想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容烁一下就不吭声了,一张稚嫩的脸涨得通红。

      “明天你跟我一道走,看过引渡人真正的工作后再作决定。”陆行舟说罢顿了一下,略带犹豫地抬手抚了抚容烁的头:“睡吧。”

      马匹和行李都留在客栈里,翌日一早,二人就上路了。行出城外,过了十几里地,罗盘里自行转动的内盘终于缓慢停住,陆行舟看了一眼,将手中罗盘收起:“到了,就前头那个村子。”

      正是夏忙的时候,村子里却一点人烟都无,回头望时,田垄上也找不见半个人影。容烁心中难免发毛,亦步亦趋地跟在陆行舟身后。

      进村子后看到的景象令容烁心头一紧,老练如陆行舟也收紧了眉头。

      只见每家皆是门户大敞,各类农具、器皿洒了一地,如同遭遇过一番洗劫。农户们圈养的家畜也是死的死,残的残,仿若被野兽撕咬过一番。从屋内到屋外的地上交错散布着数道颇长的血痕,斗折蛇行,颇为诡异。

      陆行舟蹲下身摸了摸那些痕迹,指尖捻起一点血泥:“那东西把这些村民强行从屋子里拖了出去……似乎是前天的事,我们来晚了。”

      他起身,挥手示意容烁跟上。

      再检查了几户人家,几乎是一样的情况,整个村落十多户,似乎无一活物幸免。

      陆行舟仔细在这死气沉沉的村里探查一番,地上凌乱的血迹到村尾就断了,无法再追寻。

      “汪!”

      不知何时独自离开的容烁走过来,怀里还抱了一只脏兮兮的土狗。

      那土狗拼命扭动着身子,似乎是想从容烁怀里挣脱。容烁于是小心地把它放到地上,它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冲着二人吠叫。

      “它这是想让我们跟过去。”陆行舟转头看向容烁,“你在哪找到的这只狗?”

      “在农户家里,它被一张倒下来的桌子压住了。”容烁有点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陆叔,这些村民……还活着吧?”

      “不知道,先找到他们再说,一般的‘长恨’杀不了人,但这次不一定。”陆行舟说罢,抬脚跟上那只土狗。

      瘸了腿的土狗一边走一边将鼻子埋在地上仔细嗅闻,时而抬起头辨认方向,两人一狗就这样缓慢地向着村后的林子走去。

      太阳正毒辣着,容烁走在阴翳的林里只觉得沉闷和窒息。走到深处,血腥味更加浓厚,让人几欲作呕。

      土狗突然停住,伏下身子呜呜地低吼着。陆行舟从怀里掏出罗盘,内盘仿佛失灵一般来回疯狂转动。

      他将罗盘端平抵在胸下,凝神贯注地细看。当内盘再度停下时,天池内的磁针仍在来回摆动不定。陆行舟确定好方向,右手按上腰侧青色佩剑,不忘嘱咐身后的容烁:“小心。”

      话音甫落,侧方的树丛中猛然扑出一道红影,伴之而来的是强烈到令人发指的恶臭,如同陈放多日的尸体发出的气息。

      陆行舟反应迅速,挥手用未出鞘的剑狠狠砸向那东西。不料那东西受了一记重击,不但没被击退,反而在空中分作两半,一半被陆行舟补上的一脚踢飞,另一半瞅准空隙竟飞到了容烁肩头。

      直到它近在咫尺,容烁方才看清这东西是个什么——一大团黏黏糊糊蠕动着的看不出原型的肉块,几枚惨白的眼珠强行被安在上面,血水从眼珠下方淌出来,让容烁产生了它在流泪的错觉。

      “好疼啊,好疼……为什么……啊啊啊……”那团肉块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像是一群人在同时说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容烁!”

      容烁听到这是陆行舟在喊他,但他还未来得及回应,便昏了过去。

      昏沉中,他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年的躯体上。

      他尚且懵懂,因为好奇就偷偷跟着父亲进了族里的禁地,父亲发现了也不恼,反而将他抱起,搂在怀里,没由来地问:“烁儿以为,人死后会去哪里?”

      他胡乱答了些什么,父亲被他逗笑,摇头道:“不对,人死后,魂魄就离了肉身,飘到天上去了,要渡过长途河,才能到下一世去。

      “但有些人死前心愿未尽,魂魄便会被沉重的执念牵系在地上。单个的魂魄,还未有实体,要等到许多魂魄纠集起来,执念才有了形体,我们称之为‘怨’。

      “而在‘怨’之中,若有一个魂魄的执念过于强大,以至于压制了他者,这一个魂魄便会不断吸收世间的执念,籍此壮大自身,我们称其为‘魔’。”

      顺着父亲的目光,他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跪坐着一个垂头低泣的女人,头发很长。她身下画了红红的大大的圆圈,还有很多很多他看不懂的文字。

      女人抬头——那是一张惨白的不似活人的脸,上头缀着两行血泪。她看到父亲,便凄厉地尖叫着扑上来,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住一样,始终出不了身下的圆圈。

      “它还不太稳定。”父亲喃喃自语。

      父亲说的他全都不懂,他只是被那个扑上来的女人吓得哇哇大哭。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她用不悦的目光瞪了父亲一眼:“烁儿还小,你教他这些做甚。”

      “他毕竟是容家的子嗣,这些东西,早晚都要知道。”父亲叹息,把他交到母亲手里,母亲温柔地哄他道:“烁儿乖,不哭了,娘带你去找哥哥玩好不好?”

      “嗯……”他用小手抹着泪眼,任由母亲抱着他走了出去。

      一眨眼,周身光影轮转,恍如从梦境跌落,他跪坐在地,呆滞地望着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天空,不远处烧毁坍塌的房屋下压着他的兄长,父亲在烈火中惨叫,母亲则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跑啊!烁儿!快跑——”

      他流着泪转过身去,望见了那盘桓在他无数噩梦里不去的可怖身影。

      他听见母亲苦苦哀求的声音:“容家有罪,你杀我们这些罪人就好了!但我的小儿子,烁儿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做过!你不要杀他,你杀我吧,求你了……”

      噗嗤。

      血肉被贯穿的声音,他听得几乎麻木。

      母亲歪斜着身子,毫无生气地倒下去。

      那东西走过来了。

      他无能为力地瘫坐在地,莫大的伤痛与悔恨席卷了他。

      他睁着发红的双目向上看着,泪水早已经流干了。

      我要死了。他想。

      那东西却在他身前站了许久,沉默的片刻被无限拉长而充满窒息。

      终于,那分辨不出人形的东西伸了一只手出来,是很像人类的手,五指颀长白皙,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杀了这么多人,这只手却一点血都没有,非常干净。

      这只手在半途停顿了下,复又递过来,缓慢地,抚了抚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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